初霁哪会停手,元和坑她在先,后来又在她眼皮下夺舍常正贤。此时不杀,难道还养着他不成?
她愈发加快出招速度。
元和一口老血喷出来,哪里抵得住初霁猛攻,情急之下向沈绮怀求救。
“长观仙人!助我一臂之力!”
沈绮怀正与黎望潭酣战,三息内两人你追我赶,破阵立阵数回,沈绮怀的实力在化神上下,黎望潭虽然能越阶挑战,但时间一长,还是隐隐处在了下风。
初霁瞥了沈绮怀一眼,对方实力诡异莫测,需重点提防。
她分出一丝心神,蓄力准备阻拦沈绮怀。
不想,沈绮怀只是淡淡瞥了元和一眼,唇边挂着笑,连救他的意思都没有。
元和上尊浑身冰冷,沈绮怀是他最后的依仗,她答应好的!
“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元和怒吼,“等会儿你就会变成现在的我!被这姓初的打下深渊!”
沈绮怀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悠悠闲闲对付着黎望潭。
她明明有余力,却不出手。
初霁啧了一声,临阵反水,贵圈真乱。
她猛地一施力,黑线一拥而上,如飞毯卷起元和上尊,带他飞向半空。
元和上尊往下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
据说天堑没有底,一旦坠落,就会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中不断下坠,直到寿命终结。
离祭坛越远,灵气越弱。
元和上尊眼睁睁看着包裹自己的黑毯子变薄。
他大喊着,几乎哀求:“放我回来!不要松开!”
他不要一辈子在虚空中度过,再也回不到东洲,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比死了还恐怖!
然而禁灵区的天地法则却不受他掌控。
灵气一丝丝逸散,最后一根黑线骤然崩裂!失重的感觉如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他心脏。
元和上尊喉咙里溢出一声惊惧惨叫,猛地坠了下去。
初霁的嗓音犹回荡在耳畔。
“今后你的常家,就是我的常家。”
元和上尊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在前襟。
他渐渐消失成一个黑点,再也无法看见。
初霁没有为他驻足半分,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个。
她转身旋出数个花窗,金白交织的纹路接连打向沈绮怀。
只听“哐哐”数声,沈绮怀像被钉进一个盒子里,左右上下都施展不开手脚。
进阶大乘后,她的花窗世间无人能破,长观的人魄到底是人,比不得仙身强悍,败得毫无悬念。
短短不到五息,战况就天翻地覆逆转。沈绮怀被困在笼中,元和上尊身死。
黎望潭微微一滞,收起拂尘。
尽管知道初霁实力强悍,他还是惊讶于初霁战胜沈绮怀的速度。
这也太快了!
初霁掸去衣上尘埃,侧目问:“……怎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黎望潭:“没有。就是想起你当年在黎家做陪练时的模样。”
当年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废灵根女修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两人抬起头,望向正前方的大殿。
祭坛上的天道之石,已经越来越明亮,几乎点亮整个深渊。
绚丽的光芒一丝丝逸散,每一缕都像一只轻柔的手,伸向初霁,邀请她。
——过来。
沈绮怀扒在花窗上,淡淡道:“你不过去吗?”
黎望潭蹙眉提醒:“小心中计!”
沈绮怀:“太迟了。”
初霁:“什么意思?”
沈绮怀:“天道需要你,此界需要你,你不明白么?”
初霁伫立在风中不动,金线白色袍角飘飞,仿佛一只只白羽翼。
沈绮怀笑道:“快来不及了。”
那天道之石更加明亮,耀眼不可直视,天堑陷入一片明亮的白昼。
黎望潭似乎嗅到危险的气息,脸色一白:“别去。我们走。”
初霁看了他一眼,问沈绮怀:“我去会怎样,不去又会怎样?”
沈绮怀:“你去了,东洲尚有一丝生机,你不去,他日界外仙家异兽践踏这片土地,想必你也不忍心看到。”
初霁:“这就是你为何引我来此?”
沈绮怀:“诚然,我的确用了些计谋,毕竟人之本性就是为己。我的仙身比你完美,我的人性也比你狡诈,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欺瞒于你。这一切从你踏上修行之路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虽然她这么说,初霁还是感觉出一丝怪异。
沈绮怀指着大殿:“天道之石,在你疏通建木,引发灵潮后逐渐长成。但此界天道,还差一点点点。”
初霁冷笑:“难不成差的是我?你想要我修理天道?”
沈绮怀,也就是长观仙人,仰望头顶的苍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想要看此界天道长成。”
她低下头,直直盯着初霁:“但我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
十三万年前,长观砍断建木,分离仙身人魄,一半枯坐神女窟,一半沉眠于天堑,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观世间沧海桑田变换十数万年,成败只在此时此刻。
只要大乘期的初霁踏入天道之石,以身化道,贡献出她那容纳天地万物的仙法,就能催生天道长成!
从此,灵气通过建木的滋养,生生不息。
天道守护着东洲,界外仙家异兽等闲不得入内。
一切完美无缺,此界将成为修士的梦寐以求的仙灵宝地!
听完长观的叙述,初霁面无波澜:“所以你做不到,却绕了一大圈,坑我去做。”
长观笑了一下,抚摸着困住她花窗,摇头道:“我不会强迫于你。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
她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大殿:“你可以选择离开,等待界外强敌到来,与他们血战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亲眼见证你所有亲友死亡。或者放弃东洲,现在飞升离开此界,一人逍遥快活,不管他人死活。又或者……你走进天道之石。”
这三条路,对应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第一条根本不用想,选都不会选。一个长观的金身就已经让她吐血,来一群比长观还强的仙人,简直要她命。
第二条也不可能,初霁修的就是众生道,若她抛弃众生,她的道也会抛弃她。
第三条路看似最合理,但里面一定藏着深坑。
长观指着苍穹,嗓音悠远:“修行到大乘,再往上,奇经八脉丹田灵根都不算数。是抉择影响你的修为。抉择照见你的道心,道心越强悍,修为越卓绝。”
初霁:“那成为天道,会怎样。”
长观微笑不语。
初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众生道,倾听众生的愿望,为众生改换命运,这一看就是神明干的事。
神灵庇佑苍生,为苍生奉献。
成为天道后,属于人的七情六欲都会消失不见,她将背负东洲的存亡,从此为众生而活。
长风吹过天堑裂缝,眼前的巨石发出一道道纯净的光芒,五色流彩。它等待初霁,就像神座等待即将诞生的神灵。
天道之石中蕴含的力量一点点向初霁度来。她word文档的功能接二连三亮起,眼前的窗口都在震颤,仿佛长了翅膀,下一刻就要飞向天道之石。
天道之石蕴含世间一切仙招秘法,初霁受它影响,眼前亦出现不少虚幻的场景。
她“看见”群兽从建木奔腾而来,与她率领的东洲修士交战,整个西南尽数覆灭。
战火一路蔓延到北境,无尽生灵涂炭。
她带着一群高阶修士东躲西藏,年龄最大的李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被一个仙人斩成两截。毛蔷死在兽蹄之下,天地龙芽被一只貔貅吞入腹中。
那些蜂拥而来的界外仙家异兽不断吸取东洲的灵气。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搭上初霁袖口,打断她眼前浮动的场景。
黎望潭蹙眉道:“走,我们带沈绮怀离开天堑。”
初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画面。
黎望潭浑身是血,污泥沾满白衣,执拂尘的右臂断在地上。
这并非幻觉,而是天道推演,是“预知”的仙法,让初霁看到此刻离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黎望潭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袖子,生怕她一个热血上头,就冲进天道之石里了。
但初霁没有热血上头。变得更强,庇护众生,就是她自己走的路。
虽然不清楚,为何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奸商最后竟然成了良心大老板。
她轻轻扯开黎望潭的手。
“你就当我唯利是图吧。”初霁笑了笑,“我这个人,有想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完成。如果让我丢掉多年打拼的产业,我肯定气得原地去世。所以我今日一定要进天道之石。”
黎望潭万年不变的淡漠渐渐撕裂,他哑声道:“然后呢?我们还能再看见你么?”
长观仙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当然会。清风朗月,花鸟鱼虫,皆是天道。从今往后,你见风见月,皆为见道。”
黎望潭一字一顿:“闭、嘴。”
长观仙人微笑。
初霁叹了口气,耸耸肩,轻轻拍拍他的手臂,一步步向天道之石走去。
黎望潭不能理解,长观笑也就罢了,为何初霁也那么从容,只有他一人崩溃。
就像当初他看廖如晦带走初霁,现在天道又要带走她。
他从来都拦不住初霁,也什么都做不了。
上次他相信初霁终会慢慢变强,但现在呢?谁可以给他一点念想,希望她有天可以再回来。
“你想好了。”黎望潭忽地扬声,“你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再也见不到……荆恨月了。”
长观仙人又插话:“天道想见谁,一眼就能看到。”
“闭嘴!”黎望潭失态呵斥。
长观仙人又笑了笑,似乎早就预料到初霁会走这条路。
初霁也笑了,回头冲黎望潭说:“他会理解的,终有一日会理解的。”
时间能洗刷一切,就算荆恨月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等十年八年,等百年万年,他总有放下的一天。
这是暮春的一个月末,接近卯时,天尚未亮。像无数个平平淡淡的夜晚,东洲大地上,生灵怀揣着各不相同的梦,静静沉眠。
同时,它却是千古万载世世代代以来,最不寻常的夜晚。
这天晚上,初霁走入了残缺的天道之石。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潮,没有举世瞩目的热议,宏伟的一步竟然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初霁闭上眼,任由光芒包裹四肢。
她陷入一种奇妙的感受,浑身上下如同浸在温水中,不断下降,又像被风托向万丈高空,随云飘飞千里。
整个东洲下起一场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槐花小院里,属于初霁的私人物件逐渐褪色。
人们的情感被细雨模糊。那个悟德院院长初霁,仿佛隔了千重纱,只可高高瞻仰,每当想起时,记忆却格外朦胧。
word文挡轻轻颤动,它就像一个大杂烩,包含各种各样的招式功法,承载万千众生的心声。淡蓝色的光幕融化在天地运行的灵气中,与此界融为一体。
初霁忽然感觉自己身体中多了许多东西,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天地万物之道。
从五行术法到轻身之法,占卜之法,音律之法,天道推演,一切仙法都取于天道。
不仅仅是她的功法,更是初霁自己。
她的经脉与东洲灵脉一同深深穿行在大地,似一条条游龙。
她的丹田化作滋养建木的土壤,生发新芽。血脉化作贯穿南北东西的灵流,绿莹莹蓬勃兴盛。
呼吸是风云雷电,肢骸是天地脊梁。
她的双耳覆在每一处花草树木间。世间众生的心声交织成一首波澜壮阔的乐曲,汇入她双耳。她能听见情人们的温声细语,少年们的豪言壮志,悲伤者的哀呼,欢喜者的笑语。
她一眼看尽红尘岁月,从空无一物至熙熙攘攘,众生在这片大地上来去,生老病死,荣枯轮回。
托举天道之人,不再是此时此刻的众生,而是自东洲伊始,至百千万亿劫后,所有生灵。她的道心外象瞬间扩展千万万倍,群星遍野,凡人穷其一生,都不能数尽。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万古长河中的每一处,也可以不是任何一处。
一刹那的时间成为一滴水,聚成绵延不绝的水流,她可以向前走,向后退,抬手甚至能制造一条支流。
但她没有。
初霁成为天道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口。
她的第一句话讲:“一切因缘皆会影响修行。”
于是,东洲从此刻有了善恶因果。行善事者种善因,作恶多端者得恶果。
她第二句话说:“元婴、出窍、化神、渡劫、大乘修士,进阶皆要经历心境考验。”
于是,高阶修士修行不能只积累灵气,囤积上等仙法,还需突破心境,真正得到顿悟。
第三句落在此界之外:“一切心怀恶意,无利东洲者,不得进入此界。”
于是,东洲周遭升起厚厚的迷障,阻挡了试图抢夺灵气的仙人异兽。那些界外来客能击败大乘修士,轻而易举拿下飞升的仙人。但一界天道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那可是超越时间,主宰万物的法则,通常都是从虚空中诞生,经过无尽岁月的演化而来。
至今还没有一个仙人或异兽,能突破这种怪物。很少有世界能孕育出天道,有天道的世界,通常都灵气富饶,大批实力强悍的修士排队希望能停留一两日。
初霁或许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变成天道的人类。
她接连定下七条规矩,所言一出口,皆成天地运行的规律。
七条法则落定,她垂下眼,望向她的东洲,审视自己的创造是否还有疏漏。
她看见了一位名为黎望潭的白衣少年在悲伤,似乎对她成为天道之事颇为不满。
在初霁眼中,黎望潭不仅仅是站在天堑的黎望潭,更是从出生到长大,直到飞升离开此界的白衣仙人。
于是,初霁降临在他第一次陷入悲伤时。
她从花丛中走过,来到黎望潭身边。此时黎望潭不过八岁,母亲刚刚去世,躲在比试场偷偷抹眼泪。
小小少年一抬头,隔着朦朦胧胧的光,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面前。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你是……”黎望潭迟疑道。
能光明正大走进他院中的,定是父亲的贵客,可父亲如今不在家中,出远门去母亲娘家。
难不成她是来祭拜母亲,却来晚了的?
初霁没有说话,带他坐到旁边的方桌边。
桌上,摆着一副棋,黑白两字错综复杂。
初霁轻轻执起白子,落在方寸棋盘之上。
“我教你棋术。”她淡淡道,“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如所愿。但若今后再感到悲伤,可以借棋排遣忧虑。”
八岁的黎望潭懵懵懂懂,但他自幼聪慧过人,很快就将全部心神投入棋局。
他同初霁对弈,晚上去睡觉,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初霁已经坐在棋盘前了。
黎望潭揉揉眼睛,问:“姐姐,你为何戴着面纱?”
初霁没有回答,院中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寻常人看不清天道,因此黎望潭看见的初霁,是朦朦胧胧一团光,但他无法察觉出异样,只觉得她脸上蒙着一层纱。
黎望潭想了想,他听父亲说过,许多修士不喜他人视线,便戴幕蓠,但面戴白纱之人,皆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位姐姐如此年轻,就死了丈夫,一定心中郁结。她教他下棋派遣忧愁,但她棋下得这般好,是否内心积压了许多愁怨?
就像他母亲,一个说话温声细语,被嫁来黎家的凡人。
黎望潭从前只懂得修炼,从没关注过母亲,直到她过身,他才恍然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凡人。
他望着对面的初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气,分明也是个凡人。
“姐姐……”黎望潭攥着黑子,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怕,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会为你分忧的。”
初霁抬起头,看了黎望潭一眼,并未出声。
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而她此刻不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必要。
因此,天道保持缄默。
在与黎望潭对弈四十九日后,初霁向他告别。
临走前,黎望潭问:“姐姐,你还会来看我吗?”
初霁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轻轻颔首。
黎望潭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将准备好的花枝送给她,一转眼,那个姐姐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青翠欲滴的枝头,鸟儿在鸣叫。
他问道仆,和我下棋的那个姐姐去哪里了?
道仆惊讶道:“哪有什么姐姐,大公子,您最近一直独自待在院中,与自己下棋,我们都没敢打扰您。”
黎望潭不信,分明有个姐姐来教他下棋,还戴着面纱,似乎是个丈夫去世不久的寡妇。
道仆面色凝滞,问来问去,近日出入黎望潭院落的人,都没看到什么绿衣姐姐。
最近黎家也没有访客,黎镇更没有寡妇,
“您一定是悲伤过度,出现幻觉了。”
黎望潭双唇微抿,不可能。他记得很清楚。姐姐一定会再来找他。
时光便一点点流过。
但对于初霁来说,一千年仿佛一眨眼,一眨眼也似一千年。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天堑的黎望潭。
在她成为天道不久后,黎望潭逼出沈绮怀体内长观人魄,不待他出手,长观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她又将目光放在混沌时代,在祁镇尚未建立,周遭还是一片辽阔的青草园时,长观仙人已经在那里开坛教化凡人。
此时的长观,仙身和人魄尚未分离,他身着锦衣,眉色淡,声却如洪钟,言道法时,灵气化作铭文,泛着淡淡的金光,浮动在半空。
春风拂过原野,初霁便停留在一根青芒的尖上,静静聆听长观讲道。
她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挂碍,所作一切事都大多没有意义,也失去了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观点的。
长观说着说着,视线忽然被初霁栖身的麦芒吸引。
他怔怔望着麦芒,几乎有些目瞪口呆。
待所有学生离去后,他忽然起身,对初霁一拜:“今日得见您,我才知我所作一切,皆有意义。”
他看起来比数十万年后更有礼貌,更像个仙人。
麦芒轻轻拂动着。
初霁开口道:“后来你身死道消,可有后悔。”
长观哈哈大笑:“与您不一样,我们仙人有人的自私,亦有人的慈悲。您看这天地万物,多值得。其实我也会一些推衍之术,知道今后会发生何事。但那又如何?现在这一刻便足够,所谓沉舟侧过千帆,病树前春万木,我生时能观天地万物,残躯也能另新木生发,助您长成天道。何其有幸啊,纵今后不再是真仙也无妨。”
真仙可以不死,但并非不灭。
心愿已了,观无可观,长观便会寂灭。
初霁缓缓道:“但此刻,你即是真仙。”
说完,她渐渐隐去。
长观遥望着远方,青色的原野上草浪起伏。
混沌时代的微风与晦暝时代的风有什么不同呢?
他无法超脱时间,但他可以慢慢等。
初霁却不断落在各种时代,任何处所。
她只静观,不插手,不干预任何事。
只是,某些时刻,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好似少了些什么。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一种怅然,又似遗憾。
若连天道都无法言明到底少了什么,那世间还有什么人能言明?
长观彻底寂灭后,黎望潭带着毛蔷离开天堑。
去时四人,回时只有两人。他们一路沉默,但很快,春雨带走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人们开始逐渐“遗忘”初霁。
不能算完全遗忘,他们还记得,只是无缘无故很少提起她,不再常去槐花小院,但问起悟德院掌院,他们还会说“初霁”,问起掌院身在何方,人们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她,却又觉得昨天才见过她。
的确,天道无处不在,他们见风见月,都会在脑海中留下“见初霁”的感受。
“她应该在忙吧。”大家这么说。
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便这么一日日过下去了。少年长大,孩童出生,散修们从悟德院毕业,越澜研发出新的织布机,全自动灵石运转,人们只需画个纹样就好。她想给初霁看,打开传讯令,却找不到初霁。过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有“初霁刚来看过”的印象。
于是欢欢喜喜提着图纸去找毛蔷。
初霁的确看过了,她在时间长河中投下短短一眼,便收了回去。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有界外人通过建木,来到东洲。
那一袭红衣如火,从建木上下来时,长眉紧蹙。
他打量着建木,似乎在看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
荆恨月第一个询问长珑城主:“此界天道是怎么回事?初霁人呢?为何我联系不上她?”
不论传讯令,还是神识深处的链接,都不起作用了。
这一连串问题将长珑城主炸得莫名其妙。
“初掌院,好像最近才来过长珑。”
荆恨月本能感受到不对劲,明明初霁的实力已到大乘期,却迟迟不飞升。过了不久,待赤日先民安顿好后,他竟然发现东洲外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障。
此界产生了天道。
起初荆恨月以为初霁修复了天道,还想好了等她飞升,他该如何带她游览太阳,给她展示他宏伟的太阳水晶宫,以及宫殿中浩如烟海的珠宝财富。然后看她一脸财迷的模样,等她像个狐狸般抓耳挠腮,野心勃勃提出十个奇怪的生意门路,盘算着如何赚他钱。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主动找对方的习惯,甚至面对这种事,还端着一点傲气。
所以荆恨月没等到初霁,甚至没等到她的消息。
时间一长,他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于是通过建木,来到东洲。
天道形成后,本该排斥他这样的界外人,荆恨月甚至做好与天道抗衡的准备,谁知一路畅通无阻。
他离开长珑,来到锦罗。
锦罗新上任的城主,也出身悟德院。
神奇的是,当荆恨月问他,初霁是否来过时,锦罗城主的答案竟然和长珑城主一模一样,都说初霁近几日来过。但细问哪一天,却说不记得了。
从锦罗,到殷阳,到连城,再到祁镇,所有人都执一模一样的说辞。
好似他们的记忆都被硬生生塞进脑袋里,都说见过初霁,可整个东洲都没有她的身影。
都举出初霁来过的痕迹,比如她批阅了什么文件,肯定了谁的举措。处处是痕迹,就等于没有痕迹。
初霁就像一阵烟,看得见,伸出手触碰时,指尖却穿过烟雾。那风一吹来,就消失不见了。
她曾经也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常常突然蹦出他眼前。
或许换个人会时时刻刻担忧初霁身在何处,但荆恨月很享受这种意外的惊喜。因为他也喜欢出其不意。有时他忽然出现在初霁身边,也能看见她挑眉的惊喜神情。
荆恨月认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
和那些无聊纠缠的道侣不一样。
但如今荆恨月却恨得心脏紧缩,他站在槐花小院前,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仿佛很久无人来过,院中的槐花无人修建,却花叶繁盛,对面的窗扉半开,仿佛主人不久就会回来。
荆恨月静静望着。
他们曾在那扇窗下亲吻彼此。当时窗也开着,槐花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
如今槐花依旧繁茂,窗扉依旧半开,可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荆恨月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门。
书房旁放着一张长桌,上面的砚台留着墨迹。阳光投落淡淡的枝影,落在桌上,无端怅然。
初霁曾和他抱怨过,她曾在这张桌子上撞过好几次脑袋。荆恨月笑她这么矮的桌子,怎会撞着额头。初霁却耸耸肩,解释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东西。
他早就习惯她乱扯话题的功力了。
荆恨月的指尖擦过桌面,擦去薄薄的尘埃。
“初霁。”他低声道,“你给我出来。”
可惜没有人回答,只有枝叶的阴影淡淡摇曳。
荆恨月咬牙:“你这个混蛋是不是变成天道了。”
依然无人回应。荆恨月忽然宁愿自己愚蠢一点,哪怕误以为初霁抛弃他也好,起码还能找她去算账。
可现在,他连找人算账都做不到。
他坐在初霁曾坐过的椅子上,红衣垂落,心如慢火煎熬,最终到达一个姐姐。
他猛地起身,椅子发出“刺啦”一声。
荆恨月大步走出槐花小院,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初霁消失了。众人说他见得少,明明他们前两天还好像在镇子里看到初霁。荆恨月冷笑反驳:“有本事你们找个她的留影石来。”
众人仔细一想,的确没有。以前总有人喜欢留初霁的影,然后拿出去卖钱,近期全部消失了。
荆恨月闯入李伯的屋子,闯入毛蔷的炼器房,闯入越澜的教室,北境祝祭的大帐,北地俞家的大门。他浑身上下裹挟着火气,告诉他们,初霁根本没有回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永远消失了!
众人意识到不对劲,脸色大变。
荆恨月似是十分喜爱这种混乱慌张的局面,不断告诉更多初霁的熟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他眼中闪动着兴奋,几天几夜不睡,将众人召集到祁镇。
面对一张张惊惧交加的脸,荆恨月宣布,初霁并非消失,而是变成了天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现在出现的种种异常。
听见初霁变成天道,众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竟然笑了起来,除了黎望潭和毛蔷。
片刻后,他们两不知听别人说了什么,竟然也开始笑起来。
荆恨月不可思议,猛地扯住俞安玉的领子,质问道:“你不是喜欢她吗?她都消失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难过?!”
俞安玉莫名其妙:“有什么难过的?说不定她此刻很快乐。你也知道初霁,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事。她既然选择成为天道,说明她就想。”
荆恨月琉璃眸转出倾天烈火,眼看着魔尊就要打人,北境祝祭赶忙上前劝架。
“停下,你是不是疯了!”他拽着荆恨月质问。
荆恨月恨恨瞥了俞安玉一眼,甩开他衣领,大步往外走。红衣翻飞,如烈火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