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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修成诀 落日蔷薇 404139 字 2024-03-03

“她……怎么死的?”良久,白砚才开口,半落的眼帘下一片y影。

“她的事,你别管。”季遥歌摇摇头,没有告诉他原因,“元仙尊呢?他人在何处?”

白砚抬首望天,手遥遥一指:“那里。”

“白砚,你替我传信山主,让他带人抓拿顾行知。三宗对灵海有所觊觎,顾行知一直在啼鱼州内查探此事,不能让他把消息带回去,务必抓住他。他境界在结丹中期,不过修为bi近后期,多带些人去,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季遥歌看了眼适才跃下的山崖,抬手,“往那个方向搜。”

语毕,她朝元还的九霄乱曦斗飞去。

天杀地杀阵若已布下,她不能放走顾行知。

隔着遥遥的距离,顾行知隐在山石间,看到季遥歌望来的那一眼。

凉薄无情,再无半分情义。

他攥紧剑,疾速往山林外掠去,不再回头。

————

天际压着一层厚重的五色云海,云间有螭龙穿行,绕着正中的九重方斗。元还盘膝坐于斗上,年轻的脸庞被照得一片明亮。

应霜背负长卷,站在祥云一端,看着地上蝼蚁般的修士,良久方长长叹口气,正要开口,却见有道人影自五色祥光之间掠来。元还并无反应,任其落在乱曦斗的云海上。

“遥歌?”见到来人,应霜不由一奇。

季遥歌行个揖礼,道了句“夫人”,便径直往元还身前走去。

元还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看着形容有些láng狈的季遥歌,沉道:“上来吧。”

九霄乱曦斗由方斗与云海组成,云海深厚,方斗九重,十分宽大,季遥歌踩着方斗一层层迈上,在应霜诧异的目光中停在最高那层,站在了元还身边。那个位置,就连与元还私jiāo甚好的啼鱼州山主沈庭,都没有上去过。

“出来了?”元还淡道。

季遥歌点点头,从储物镯中召出了木头人的残躯,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在他面前低头:“仙尊,多谢这一百九十九年照拂,如今幽jg已逝,此物奉还。”不论如何,幽jg是她主魂,跟着元还近两百年,得他诸多照顾,这一分恩,是她当谢之情。

元还手一招,木头人散乱的身躯却突然从季遥歌手里跳下,扭动着拼凑在一起,恢复人形,却不再拥有鲜活眉眼,僵硬站着,随着元还指尖轻弹而动,像个无声傀儡。他把玩片刻,终是觉得无趣,又将木傀儡扔回给季遥歌。

“我不要了。”他摸着空空如也的尾指,眉目无澜,不见悲喜。

季遥歌没多说,接下木傀儡收起,又道:“日前你要我查探之事,已有眉目。”

“说。”

“谢冷月已号令三宗在啼鱼州外秘布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阵,此阵为天地绝杀,若是启阵,结丹期下修士,无一可逃。”

此语一出,元还冰面似的神情终于现了丝裂纹。

————

何为十二天杀、十二地杀?

那是谢冷月亲创的绞杀之阵,无相剑宗的不传禁术。阵法由十二天眼,十二地眼所组成,天眼地眼jiāo错纵横成网,由上至下将这二十四眼所连结的区域覆盖,是一张巨大并且可怕的剑网,阵启之时,这张网将由上而下、由外而内收拢,在此阵中的修士便宛如置于储物袋中,脱逃不得,只能被无处不在的剑刃绞杀。

在这密集而庞大的剑刃之下,结丹期内的修士是绝无生还可能,结丹期以上的修士也未见能讨到好去,化神期之下必将重伤,而化神期以上,也必受其缚。

虽然此阵无法置元还、萧无珩等人于死地,但牵制住他们却是绰绰有余。

谢冷月不急,他等着那一天。

“师尊,天杀与地杀阵已经布好,什么时候能封阵?”叶昭阑抱拳向谢冷月请示。

萋芳谷的风刮得有些猛,然而站在崖边的谢冷月衣袂不动、发丝不扬,和他的笑一样,四平八稳。

“既然好了,那就封阵吧。”谢冷月道。

“可是行知还没出来。”叶昭阑回道。

法阵一封,连顾行知也出不来了。

谢冷月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身后的百里晴身上扫过,她垂首站着,很是乖顺,不过听到顾行知的名字,还是抬眼了。

“现在是只留西角未封吧?”谢冷月微笑道,“那便再等两天,若两天后他没有回来,就封阵。”

两天?顾行知已经失联了十多天。

百里晴咬咬唇,忽道:“师尊,弟子想进啼鱼州寻顾师兄。”

“只有两天时间。”谢冷月静静看着她。

“弟子知道。”

“允了。”谢冷月笑得更深了些。

第56章 蛟皇

笼在天鬼山上的y云被风chui散,晚霞似胭脂般薄洒天际,山上喧嚣的斗法声已渐渐平静,山林里遍布着已脱离控制的尸体,皆是天鬼、灵墟、逍遥三门弟子。曾经的啼鱼州七山门,如今只余四门,这地方虽然贫瘠,往来的都是低修,但彼此间相安无事了千来年,多少有份邻里之情,如今看着满山尸首,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悲戚冲淡了胜利的兴奋,众修士难免茫然——这战虽然赢了,可接下来呢?

夕阳沉得快,晚霞很快黯淡,夜幕上星月初现,是个清朗的夜。山林里传出簌簌风声,是四大山门的弟子按着山主沈庭的吩咐,将死去的三门弟子尸首归拢到一处。

人死不复,修士虽看淡生死轮回,但bào尸荒野总叫人难安,不若一把火烧去,也算gāngān净净离开。

————

季遥歌在元还身边站了许久。元还闭眸不语,释放出庞大神识向四野笼罩。修士的神识,是由元神所化的无形感知力,元神越qiáng大,神识便越qiáng大,能覆盖的范围会更庞大,大能者可坐井窥天,观天下之事。季遥歌的神识只能覆盖周身百步之地,但元还就不同了,他本就是元神坚毅之人,神识比一般化神期修士还要qiáng大,季遥歌能够察觉他庞大的神识,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尽收眼中。

他在以神识查探天杀阵之事,她不打扰他,透过云层看山里之事,应霜已飞身下斗,自去寻找夜珑月宵几人议事。清月斜挂之时,啼鱼山主沈庭押着一个人飞上九霄乱曦斗。

见季遥歌站在元还身边,沈庭有些诧异,但还是将那人往元还座下一扔,拳握羽扇揖道:“元兄弟,沈某已带人寻遍啼鱼州,不见萧无珩踪影,他的三个护法,也只抓到这一个。”

二人虽私jiāo不错,但亦分尊卑,沈庭在元还面前,仍居下位。

季遥歌看向被俘之人,这人身着玄色劲装,面色发青,头发似狮鬃般炸开,浓眉怒眼,生得粗犷,身上缚着赤红索,不甘不愿地跪在地上,被沈庭一扇敲在脑袋上。

这一役,萧无珩并没出现,否则他们不会胜得这般容易。

元还睁眸,神色如常,只道:“你们自然找不到他,要是能找到,现在都死了。这地方,是他故意让给我的。灵海再有四五日就会提早开启,他迟迟找不到法器,自当另作打算,以退为进罢了。不用làng费时间找他,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就出现了。”

沈庭摇开折扇:“那此人……”

“放了他。”元还起身,掠下九重斗。

“放了?”沈庭大惊,他们好不容易就抓了这一个护法回来。

此人也惊疑地抬头,不知元还打的什么主意。元还只走到他面前,目光迫人地垂望:“回去告诉你主子,谢冷月在啼鱼州外布下了十二天杀、十二地杀,就等着我们在这里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天杀地杀?!”沈庭与那人同时震声道,神情尽皆骇然。

谢冷月的天地绝杀阵,是万华上赫赫有名的绝杀禁阵,四百多年前曾用以对付盘踞恶水河的凶蛟一族,将凶蛟族斩尽杀绝,并生擒蛟皇离梵,可谓杀名在外。

但凡在万华修炼有些年头的修士,都曾听过此事。

谢冷月其人,佛口魔心,最是难测。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轮到啼鱼州。可啼鱼州上多是无辜修士,并不曾像凶蛟族那般为祸仙界,他却下些毒阵……

元还回头,看向季遥歌:“你的消息无误,我刚才以神识探过,啼鱼州山界已被剑气笼罩,没有出路。”

“那该如何是好?元兄弟,此阵可有办法破除?”沈庭惊得连羽扇也顾不得摇。

元还却问季遥歌:“有办法吗?”

季遥歌自九重斗上走下,每走一步,便吐一句话:“当年恶水河一役谢冷月诛尽蛟族,生擒蛟皇。蛟为天shou,经九次鳞褪一次天劫可化神龙,蛟皇被擒之时,只差一步就能化龙,以他之能尚且护不住蛟族,你说呢?”

沈庭对二人间的态度抱有疑惑,季遥歌分明是媚门低修,可与元还间的关系,似乎还在他之上。

“离梵未能护住全族,乃因谢冷月布阵绞杀之时,他正值天劫降临的紧要关头,消息却被其妻泄露,才让谢冷月有了可趁之机,否则蛟族不至全诛。”元还淡道,“此阵威力虽大,也不是全无破绽,可惜……”

季遥歌脑中闪过兵荒马乱的片段,很快被抛开。

“可惜什么?”沈庭急道。

“知道得太晚,离灵海开启只剩四五日时间,谢老怪势必会在灵海开启时发动绞阵,时间太短,来不及破阵。”元还实话实说,若能多给他些时日,此阵未必不可破,然而现在时间不够。

“谢冷月这老匹夫!”沈庭面色数变,看着云下奔忙的修士,骂道。他境界已到元婴,这阵法最多只能困住他,还没办法要他这条命,到时若要逃也不是全无办法,可下边这些低修又该如何是好?

修行千年,见惯生死,修士大多冷酷,越是往后越为无情,但沈庭在啼鱼州呆了近千年,素承七山门供奉,这里头有几分香火之情,再加上未曾泯灭的道义,让他无法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送死。

“唯今之计,只能将他们遣散出山?”他羽扇一甩,道。

“来不及了。杀阵已布,山中活口都是困shou,进不得出不得。”季遥歌忖道,“二十四杀眼由天至地,由东至西,纵横成网,我们困在其中,不单破不了阵,也无法出去。此阵由谢冷月亲主,六个元婴以上的修士辅阵,二十四上修持阵,若我没估错,啼鱼州附近最适合他们持阵的位置,就是萋芳谷。”

她说着与沈庭一起仰头望天,今夜月色无双,难以想象有无形阵网压头。

“持阵之人既在阵外,最好的方式就是从阵外破除,我再想想对策,但不管如何,绝杀临头,沈庭,还是先想办法送结丹以下的修士离开。”元还斟酌道。原想保全啼鱼州,现在看来怕是不能。

“山主,可派人去追顾行知?”季遥歌忽想起此事。

“贵派白小友向我说过此事,我已派人手在山中搜捕。”

“顾行知是无相剑宗大弟子,他既然还在啼鱼州,此阵势必留有出口,没有全封。”季遥歌眼眸微眯,“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出口,我们不妨假意追捕,暗中跟随。不过要快,谢冷月不会为了一个弟子而将出口留得太久。”

“成,我知道了,此事我亲自负责。”沈庭语毕又看向地上跑的人,“元兄弟,那这人……可真放了?”

元还不语,衣袖一震,便将那人震出九霄乱曦斗。沈庭不敢耽搁时间,转身便飞下云端,自去料理他务。季遥歌朝元还抱拳:“赤秀宫有传送大阵,也不知可能开启,我去问问应霜夫人。”

“季遥歌,你似乎对蛟族很了解?”元还却叫住她。

她未转身,只看着乱曦斗的云海翻腾如làng,“不如你,你连蛟皇为何被擒都知道。”

“我道听途说罢了。听闻离梵之妻,原是谢冷月座下第二位嫡传弟子长夷,应算你的师姐,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答得不假思索,语落便跃下乱曦斗。

————

幽静的山谷里,尸体堆叠成一座小山,四周已围了圈gān柴,白砚站在尸堆之前,听身边有人低声回报:“已清理完战场,都在这里了。”

山风送来腐败尸臭,都是死去多日的尸首,没了鬼域秘术的控制,转眼就腐烂不堪。白砚点点头,双手掐诀,满天火雨如流星坠落在尸堆上,刹那间燃起熊熊烈焰。火光映红脸庞,映到白砚瞳孔中,像很多年前那场盛大的火焰……

“法术长进了。”有人落到他身边,百年如一日的语气,不近不远,“什么时候练出离火炽雨的?”

“师姐有多久没关注我了?”白砚有些委屈。

他身材颀长,高她一个头不止,这几年是啼鱼州有名的美男子,门内门外都迷倒一大片女修,对外风采翩然,已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倒叫季遥歌想起初识那年的白砚。

那年他才多大?

二十,还是三十?

总归对修士来说,是很年轻的岁数。

“结丹以后,你想去哪里?”这么多年,季遥歌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她一直知道,白砚踏足仙门并非为了仙途,而是他需要力量去完成一件事,但她从没问过。白砚的天赋并不算好,这些年修炼仍旧在靠药提升修为,他所有的灵石,有九成都花在丹药之上,当初她的警告并没能彻底阻止他的想法,两百年就要过去,他修行的速度确实比他人快了许多,不出五十年必能结丹,可qiáng用丹药的结果,便是他的修为有极大可能永远停滞在结丹期。

这些,白砚自己是知道的,但他仍未收手。季遥歌劝过一回,见他一意孤行,便再没劝过。对其他人来说,用往后漫长的仙途来换一个结丹的修为,大抵是不值得的,但对白砚来说,他并不在乎仙途。

“师姐到过人间吗?”白砚扬起笑,眸中流淌过一星向往。

“没有。”季遥歌有记忆以来,都在万华。

“盛京的琴舞,琼州的弹词,佐一壶半温的花雕,就两口新炸的花生,听一嗓太平盛世的咏颂……”他说着拈了个剑指,却非修士常用的指诀,带着几分夸张的气度,“金戈铁马,帝王将相,不过如是。”

依稀间,是不属于仙界的烟火气息,却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他说的这些,都离季遥歌很遥远。

“师姐,等我结丹,带你去人间走走,可好?”他道。风将袖笼鼓起,他站在火堆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好啊,等你结丹,我陪你去人间走一遭。”季遥歌笑笑,眸中碎火如星,无情还似有情,手掌按到他肩头,“离开啼鱼州吧,安稳结丹,到时我去寻你。”

白砚的笑未扬已落:“师姐……”

“白砚。”季遥歌打断他欲说的话,“小白的木人体内,装的乃是我的主魂幽jg。幽jg主情,如今她已消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白砚缓慢地摇了头。

“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隐晦情感,她如何看不懂?只是再难回应。

“走吧,跟我去见夫人与夜胧师姐,如果双霞离光阵能启动,你马上离开这里,再晚,就迟了。”

见他没有反应,季遥歌轻轻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朝应霜与夜胧处走去。他便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来来去去,都是这百年间的种种。

他恍惚记起,那年曾许的诺言。

“不论此间规矩如何,不论来日我道行几何,我都尊你为长,永生不变。”

师姐,永远只是师姐。

第57章 无珩

泛着幽光的dong中挤进了五个人,顿时就将这并不大的dong室塞得拥挤。dong室四周刻有繁复符咒,正中五面玉镜为令,围出一处石台。季遥歌已将天杀地杀阵之事禀陈应霜夫人,应霜得知后当即便命夜珑月宵带着季遥歌与白砚回到赤秀宫,查看双霞离光阵。

“乖乖,这就是你们赤秀宫的双霞离光阵?”

四人都没开口时,第五人先出了声。此人正是自打从天鬼门传话到赤秀宫后就死活赖在赤秀宫寻求庇护的肖丘,不论到哪他要么跟着应霜,要么缠着夜珑与月霄,连此番前来查看双霞离光阵,他也要跟来,十足十的狗皮膏药,揭都揭不开。

月霄十分憎恶此人,然而此人是天鬼门仅存的弟子,天鬼门门主又与应霜jiāo好,应霜念及旧情,故对肖丘悯恤十分,特命夜月二人多加照看,月宵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嘴上发发脾气:“怎么?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法阵?”

“没见过!”肖丘合拢手中折扇,跃跃欲试,“这阵要如何启动?能把人送到哪里?让我先试试?”

“此阵需以赤秀令方能启动,能将人送至啼鱼州外的东南方位……”夜珑答道,却不是说给肖丘听,而是向季遥歌解释。

约是见她在元还身边地位超然的关系,应霜已有吩咐,法阵之事听由季遥歌处置,而其他人也瞧见元还真身,便是此前跟着季遥歌回来的少年,故对她都另眼相看。

“让我试试!快将我传出啼鱼州!”肖丘舔舔唇,恨不能马上就启阵离开啼鱼。

“此阵千年未启,现在也不知是好是坏,听说如果传送失败,被传送之人可是会被绞杀在法阵之中。”白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月宵马上附和:“就是,你想试,那便让你先试吧。”

肖丘吓得马上缩到季遥歌身后,连连摆手:“不不不,在下随口说说,随口说说。”一脸惊惧惶恐的表情,让他儒俊的脸庞显得滑稽。

“贪生怕死的狗东西。”月宵骂了句,真是厌烦极了这个人,上战场的时候懦弱怕死,恨不得能贴在她们背上不下来,平时么又唯利是图,没点修士模样,关键还好色,将门中女修调戏个遍,简直是她生平罕见的厚颜无耻。

“此阵现在可以启动了吗?”季遥歌上前两步,盯着法阵道。

法阵虽然翻新过,但还是看得出岁月痕迹,符咒刻痕磨损,石台缺裂,只有镜面仍旧透亮。

“你不在的这段时日,离光阵已修复完毕,但还没试过。”夜珑走到法阵另一头,按下壁上铜柄,石台便隆隆分作两半,露出其下的储存空间,里面装有一小池蓄灵液,“蓄灵液就弄到这么多,总共只够启动三十次左右。”

也就是,哪怕阵法没问题,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阵法离开啼鱼。

“试试吧。”季遥歌拍拍白砚的背,“你去。”

白砚站着不动,眉头蹙得死紧——不管心里再怎么认定季遥歌的决定是最正确的,但到底还是不愿这样分开。

“要不你去吧。”夜珑见状望向月宵。

月宵撇唇:“夫人和你都还没走,我不试。”然后望向肖丘。

肖丘吓白了脸:“别别别看我。”还记得刚才的话呢。

“去!”季遥歌推了白砚一把,bi他站上石台。

白砚攥紧拳,盯着季遥歌不放,季遥歌却转开头,只朝夜珑点头,夜珑祭起赤秀令,小小的令牌在空中转动,五面镜子同时朝着阵中she出道青光,青光由一点迅速扩大为光柱,转眼将白砚笼罩,石台疾转。

阵外四双眼睛都紧紧盯着石台里的人,青光愈发亮起,彻底将白砚包裹,片刻之后石台的转动才渐渐缓下,光芒渐散,可是——

白砚仍旧站在阵中。刺目的青光消失,周围景象复现,季遥歌仍旧站在眼前,他忽然间松了口气,攥紧的拳松开。只这一瞬,他便明白,理智终被感情所左右,这百年间的种种利益、目标、决心,都不再成为桎梏。

“怎么会?”夜珑眉头大蹙,“法阵没有问题,运转也正常,为何竟……”

“白砚,你刚才什么感觉?”季遥歌面色冷凝,毫无惊讶。

“我只觉得法阵之外有巨大阻力在gān扰法阵运转,别的我没看到。”白砚从石台上走下,没能成功离开,他竟觉得开心。

“再试一次吧。”月宵道。

“不用试了。”季遥歌摇手,盯着离光阵道,“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已切断整个啼鱼州与外界的灵气流动,法阵虽然完好,但被其gān扰,已经无法正常传送。”

她捏着眉心,有些心烦,斟酌片刻后翻出传音符,联系上了元还,将此事简单说明。传音符中,元还的声音仍是波澜不惊:“可以预见的结果,不足为奇。唯今之计,只能等沈庭的消息。你先别回来,让我看看法阵。”语毕,传音符绽起道光华,化作一人高的镜面,元还身影浮现在镜中,用一边眼睛环顾石室。

那厢夜珑也已与应霜传音完毕,应霜久未言语,想来心绪也是复杂无比。这本是赤秀宫最后的保命手段,不想竟也失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dong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吓。

“你们快看,天上是什么?”原是肖丘不知几时出了石dong。

“大惊小怪什么!”月宵娇叱着踏出石dong,一抬眼,却也怔住。

进dong前还湛蓝的天空此时已化作浅金,似有片金网笼罩在双霞……不,应该是啼鱼州上空。季遥歌后一步出dong,看到这景象,脑中瞬间掠过熟悉的画面,不自觉地脱口道:“天地绝杀剑阵,已经开始收拢。”

————

啼鱼州东角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浅淡金幕留着最后一道裂隙尚未合拢。

蓦地——

一道人影自金幕外穿过,落在山坳中仰头四望,另有三道人影紧随其后,自金幕外一前一后跃入。

“白韵!”

“白师姐!”

几声叫唤同时响起,叫停了前头那人的脚步。

“白韵,快随我出去。此阵马上就要封闭,你不能留在里面。”三人之中看似年纪最长,境界约在元婴初期的男修怒道。

“古师叔,二位师弟,师兄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不过身后有追兵,让我去找他吧。”百里晴求道。

谢冷月虽然同意她前来啼鱼州找顾行知,可守此阵的古峰师叔与另两个师弟却只同意让她在阵外守着,百里晴在阵外等足近两日,眼见谢冷月jiāo代的时限将至,顾行知却迟迟未出现,她不免心焦,窥了个空隙闯进啼鱼州。

“若是行知赶到,我自会放他出去,以你目前修为,进阵也于事无补。”古峰冷道,脸色也不大好看。这位白韵乃是谢冷月最得宠的弟子,原因为碎丹被冷落了两百年,如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被老祖亲自带在身边,古峰自然不敢轻易开罪,也不敢将她留在阵内。

百里晴恰是明白此理,才一意孤行踏足啼鱼州。

“师兄已经传音于我,他人就在附近,只是身后有啼鱼州追兵,他怕贸然前来会引对方发现此地,反坏了师尊大事,故才不敢现身,我去接应他。若是时间到了,师叔只管闭阵。”百里晴的语气不容置喙,语毕飞身跃去,未给他人反驳机会。

“胡闹!”古峰怒斥一声,“你二人出去守着,四个时辰之后不管我们有没出来,都收阵。”话音落下,他也跟着百里晴飞去。

师祖的宝贝徒弟,来之前还亲自叮嘱过,若在这里出了差子,他也无法jiāo代。

————

时辰渐晚,一日又要过去,可天色只剩一片金光,不见丝毫黯淡,啼鱼州像进入了封闭的空间般。季遥歌几人仍旧守在双霞离光阵旁,并未离开。顾行知狡诈,发现身后有追兵,故意隐遁不出,沈庭迟迟未有确切消息传回,他们仅知出口位于啼鱼州东南处某地,可具体位置却还探查不出。

正一筹莫展之际,dong外忽旋入一道人影。

几人大惊,同时站起,待那人落定后方齐声道:“大师兄?”

却是甚少出现的严逊来了。

严逊看起来比先前又更苍白些,声音也透着股虚弱:“夫人让我来找你们的。出口在啼鱼东角尖的鹰嘴山里,你们快跟我走,再晚一些,出口就要闭合。”

“师兄如何得知?”夜珑奇道。

说来倒是机缘巧合,严逊因为此前被顾行知窥探他与应霜的谈话,两人jiāo手一番打了照面,他便一直暗中打探顾行知与三宗之事,竟叫他查到三宗在啼鱼州外的古怪行迹,留意了三宗动向许久,终于探得蛛丝马迹,发现鹰嘴山中尚留有一处出口。

“顾行知那小子狡诈多端,尤其身边跟着个擅长媚惑之术的修士,如若遇上要多加小心。”严逊解释完双叮嘱一句。

季遥歌摸了摸鬓边的发,没敢说当日跟在顾行知身边的人就是自己,幸好严逊没瞧见她的模样,否则解释起来又要费番口舌。

“既是如此,通知夫人和元仙尊,让其他修士都赶过去为好。”

“我已经知会过夫人了。”

季遥歌看看外面的天色,金光又亮了许多:“天鬼山位西,鹰嘴山位东,二者路途太远,我们赶过去,怕是时间不等人,绝杀阵不知道几时就要降下。我有个主意,天鬼山与赤秀宫离得很近,我们将此传送法阵的传送地点改为鹰嘴山,挑选一批修为在结丹期之上的修士传送去鹰嘴山,阻止大阵合拢,以防其余修士来不及赶到鹰嘴山。如此可好?”

传送阵往啼鱼州外的传送会被切断,那在啼鱼州内总不会被切断吧?

严逊斟酌片刻,道:“你的想法稳妥,就按你说的办。我与夜珑负责向夫人回禀此事,挑选修士,只是这离光阵是师父所创,能不能改传送位置我不清楚。”

季遥歌不答,只将传音符再度拈出,与元还联系上,把想法一说,元还沉道:“离光阵的石台是玄微舆图,上面标有传送阵的传送点,鹰嘴山应该在这张舆图的范围覆盖内,你们只需要寻找到鹰嘴山所在位置,将传送点改在那里,即可。”

元还一早已经看过双霞离光阵,这样的传送法阵对他而言一眼便透,并无难处。

“那好,法阵之事就jiāo给你了,季师妹。”严逊在旁听完此话,匆匆jiāo代过后,便带着夜珑与月宵出dong。

dong中只留下白砚协助季遥歌,肖丘则蹲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外界的天空却已看不出天色,只有越发深厚的金光。

元还在传音符中指导季遥歌修改法阵,语气比平时要凝重许多,偶尔季遥歌会听到他与其他人的对话,显而易见,他正一心多用,除了帮她之外,天鬼山那里还有别的要事需要他处置。临近灵海开启,他要准备的事很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推托——修仙界不成文的法则,弱肉qiáng食,qiáng者为尊,没人会为弱者哭泣,更谈不上出手相助,以他如今地位,大可放任这些低修自生自灭,可虽然嘴上总是说着买卖jiāo换,到底不是无情之人,面冷心热,大概是对他最好的形容了。

季遥歌如此想着,手里的动作加快。

石台灌入灵气后就能看到舆图,可舆图不太好认,季遥歌和白砚看了许久才辨认出鹰嘴山的具体方位,再按元还所述之法,二人合力将舆图上的传送信标施法更改在了鹰嘴山上,才算大功告成。

“成了!”季遥歌扬手。

白砚与她击掌互贺,额间皆是细密珠汗。

“四山门已经选出合适的修士,正在赶来的路上了。”夜珑此时方进dong来,才刚二人研究得太过仔细,她们不敢打扰,怕让他们分心。

“大师兄呢?”季遥歌没看到严逊的身影。

“他回去找夫人了。”月宵从夜珑身后进来,答道。

想到严逊临别之时说的话,夜珑与月宵对望一眼,均觉得大石压心。

“赤秀宫乃是师父与师娘一生心血,纵然今朝散尽,你们也要记得,万华之上曾有媚门赤秀,予过你们百年安逸。”

“法阵好了,试试吧。”季遥歌没有废话,又推白砚一把。

白砚不乐意了:“为何又是我?”

“你先过去,我随后到。”季遥歌见他不信,又道,“不亲眼看到出口,我不放心,答应你的事,我几时没有做到过?”

白砚这才妥协,率先站上石台。片刻之后,法阵启动,青光jiāo错而过,黯淡时,石台上的人影已失。季遥歌祭起传音符,白砚那头传来簌簌风声,他的声音在风中很是兴奋:“方位略有偏差,在鹰嘴山外,不过已经很近了,师姐快点过来。”

dong中几人均同时松了口气,季遥歌站上石台,才道了句:“劳烦夜珑师姐,送我过去……”话音刚落,dong外便是cháo涌而来的威压,让肖丘“扑通”一声,直接坐到地上瑟瑟发抖,便是夜珑月宵二人也同时惊惧万分,只能运转全身灵力对抗此威压,季遥歌更是被一阵罡风撞出石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进来,其中一人,身着紫裳,美艳无双,正是先前季遥歌天鬼山遇见的天枭宗护法,元婴期的上修,名唤金棠,另一个季遥歌不曾见过,是个瘦高的男人,削颊薄唇,双眸窄细,面相有些刻薄,看情况应是萧无珩那三大护法的第三人。

两个元婴期的修士堵在dong口,季遥歌几人不止没有胜算,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夜珑与月宵一左一右搀起季遥歌,戒备地看着这二人,夜珑先出声:“二位仙君,不知驾临此地有何赐教?”

那细眼男人看着像闭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窥不出他的情绪,倒是金棠冷冷扫过几人,目光在季遥歌身上流连片刻,冷冷一笑,并未追究,只道:“马上送我二人去鹰嘴山,别耍花样,否则便毁了你们这离光阵,再将你们抽魂剔骨!”

季遥歌飞快与夜珑相视一眼,那边细眼男人却已弹指she出段银弦,如利刃般横悬于三人颈间。

“快!”他声音尖细,话很少。

夜珑只得缓缓祭起赤秀令,金棠踏上石台,没再半句废话。法阵启动,金棠转眼间消失,那细眼男人才跟着踏上石台,照旧喝令夜珑启动法阵。传送阵无法再动手脚,夜珑依样施法,送走男人。

二人一走,dong中威压骤降,月宵捧着胸道:“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bi我们送他们去鹰嘴山?”

季遥歌思忖道:“萧无珩应该接到三宗设下绝杀阵的消息,这二人应是为赶出啼鱼州去破坏谢冷月的法阵。”他二人没有向他们下杀手,只是急着赶去鹰嘴山,这是最合理的理由,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管了,白砚一个人在鹰嘴山,恐有危险。夜珑师姐,劳烦再启阵,送我过去吧。”季遥歌没有时间多想,马上又站上石台。

这回无人再扰,传送阵顺利启动,一阵青光过后,季遥歌所站之地已换了位置。

山风呼啸,入眼皆翠,已不是赤秀宫的景色,她展目四望,也未见金棠二人的形踪。走了两步,脑中似窜过一道电光——

她想到哪里不对劲了。

萧无珩知道三宗的绝杀阵这不奇怪,可他们怎会盯上赤秀宫的离光阵?金棠二人又来得那么巧?白砚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到?像是早已潜伏许久。

这其中定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他们之间,有鬼域的人?夜珑?月宵?严逊?白砚?都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一个人。可那个人身上并没鬼域的气息,也不是尸人,会是谁?

萧无珩只带了三个人过来,这三个人季遥歌都已经见过,且这人还瞒过了元还之眼,能够做到这点的那就只有……

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股冷意顿时爬上季遥歌的背脊。

那厢,离光阵旁肖丘仍旧坐在地上,蜷着膝,似未从惊恐中醒来,只是低垂的眼帘中,暗敛的眸光一闪而逝。

第58章 百里

想到在一无所觉中与萧无珩打了照面,那滋味便如与阎王擦肩而过,季遥歌忍不丁后背阵阵发冷。不过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还无法确定。她定定心,环顾四野,发现自己站在鹰嘴山的山脚下。

鹰嘴山不大,山顶似鹰嘴,故得此名。此山人迹罕至,树木不多可杂草丛生,按严逊所述,循山中唯一条曲溪就能到达鹰嘴山深处山坳,那里便是三宗弟子藏身之处。

季遥歌朝前飞了段距离,在曲溪下游的小瀑布旁找到白砚。白砚正伏在一块湿滑的巨石背后,见到她眉色露喜,直起身来不住挥手。季遥歌两步跃过巨石,与他皆背靠巨石蹲下,问他可否见到那两个鬼域修士。

“见着了,他们没理我,往山坳里去了。我怕再撞上什么对头,所以躲到了这里。”白砚道。

季遥歌点头,取出符箓与元还传音,只将自己的怀疑逐一说明。元还听后久未言语,片刻方有声音传来:“应该是萧无珩无疑,没想到他竟能隐忍到这地步,倒是我疏忽了。这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他那两个手下,料来是冲着三宗去的,和你们不相gān。”

没有影象,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沉敛的语气是他一贯的稳重,能安定人心。

季遥歌细思,肖丘蜇伏在赤秀宫已经有段时间,怕是冲着应霜去的。他原不知法器藏于何处,化身肖丘不过为了打探法器行踪,后见元还出现在赤秀宫内,已料定法器藏在赤秀宫,只是元还难以对付,故才想出这将计就计,以退为进的计策,借元还之手打开灵海,他再暗中伺机行动,坐享其成。

难怪这段时间他总缠着夜珑和月宵二人,因为这二人离应霜最近。

这本是一招妙棋,奈何谢冷月横插一脚,设下天地绝杀阵,让原本对峙之势成了三足鼎立,他自然要想法对付谢冷月。元还放走他的护法,本就bi他现身对付谢冷月,如今看来,元还之计果然奏效。

难怪他一点都不惊讶。

这么一剖析,季遥歌倒将忧心放下。

那边元还却问道:“你还回来吗?”他答应过她,带她进灵海,这个承诺仍然有效。

“回的!”季遥歌不假思索答道。

坐在她身边的白砚却将拳一攥。

“那你动作可要快一些。”元还平稳的语气中忽然出现一丝异样。

季遥歌敏锐地捕捉到:“怎么了?”

————

天鬼山的山谷一瞬间百花齐放,地面氤氲起一层灵气所化的青光,向外弥漫,转眼间连天际的金网都被染上几许绿意。

元还已从乱曦斗上飞下,浮在半空中俯瞰这一切异像。季遥歌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她:“再有半日时间,灵海就要开启。”

那头只传来陡然沉重的呼吸,和她平静的声音:“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传音符颜色黯淡,二人间的对话结束。元还飘在半空,目光凌厉地望向某处,袖笼中忽窜出股锐利风刃,直奔出现在山谷中的某人处。

山谷里留下的修士已经没剩几个,绝杀大阵之下,大部分低修都选择保命,如今已赶去鹰嘴山,只有寥寥数人还留在山谷中,先前喧闹的山谷再度陷入萧条,一眼就能望遍山谷中留下的人。

元还的攻击,没有给人反应的空间,应霜和严逊发现时,那道风刃已经袭至肖丘眼前。肖丘只露个愕然恐惧的表情,整个人就被风刃吞没。

刺眼的红光乍起,风刃消散,尘沙四扬,待到平复,肖丘竟半步未退,只是微垂着头站在原地,头上的书生巾帽被风削落,头发散披满肩。无人开口,山谷里静得只剩风声,还有他喉中微不可闻的笑声。拇指指腹搓着唇,肖丘只将眼帘抬起,双肩关节扭动着,他的骨头与肌肉都开始发涨,身体起了剧烈变化,书生袍子被撑裂,露出其下乌青的劲袍。瘦削的身形被遒劲的线条取代,qiáng烈侵略感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

肖丘的皮囊,就像是蛇蛟的皮般,转眼脱体。四周的修士悄然退开,严逊拉着震呆的应霜飞离他身边,比起大多数修士的超脱清冷,毫无疑问,这是个充满侵略性的男人。

“元还,你的功力退步了,到现在才发现。怎么,还想再打一场吗?”他头略歪,五官脸形都已不再是肖丘的模样,双眸眼窝深邃,眼皮像以刀剑削成,蓄着无声的气势。

“放心,会有给你再挑战的机会。”元还居高,不以为意的目光自他身上望向天际。

“不打?”萧无珩薅了把额前的发,“那就合作?”

三人鼎足,谢冷月和萧无珩,他总要挑个人合作。

————

季遥歌与白砚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曲溪的上游掠去。草木匆匆过眼,二人收敛气息,很快就到曲溪尽头的山坳中。一路上,他们都没遇到任何人,季遥歌顺顺利利地将白砚带到出口前。

法阵的出口只剩下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四周已全被金色覆盖,从缝隙里可以看到阵外的景像,呼啸的斗法声与惊呼声传进来,外头人影频飞,显然有人在斗法。

“是金棠他们。”虽然无法看清全局,但季遥歌可以猜出,是先他们一步赶到这里的金棠二人。

这处杀眼外必定伏有三宗弟子,金棠二人冲出后势必会与其起冲突。

“白砚,现在出去是最好的时机。”季遥歌将白砚拉到出口前,“金棠二人实力皆在元婴之上,杀眼处埋伏的三宗弟子,修为未必能超过他们,有他们在前面开路,你要逃走最容易,快走!”

“那你呢?”白砚看着出口外纷飞的人影,迟迟不愿迈步。

“我会回元还那里,他答应过我带我进灵海,我的安全你不必挂心。”季遥歌急道,时间紧迫,她不想在这里过多耽搁。

他们所求不同,她有她的天途要攀,可以不惜一切冒险求进,他亦有他的宿愿要了,不能将性命搭在一次未必有收获的冒险之上。

这一段仙途,她只能送白砚到这里了。

啼鱼州的大劫,她救不下所有人,能帮到这一步已是拼尽全力,带他们找出口,这是她能给出的极致。

而看着白砚平安踏出啼鱼州,便是她的私心。于她而言,白砚始终是所有人里最特别的那个——两百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是她重生的开始,他在她改头换面的崭新生命里占据了完整的时光,不论是利益牵绊,还是以心相jiāo,都无法磨灭。

她无爱,却有心。

“我不想走。”

白砚的话与惨烈的叫声同时响起,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出口之外被人打飞进来,砰地撞在二人面前的小树上。季遥歌的注意力被吸引,没能听清白砚的话。被打飞进来的是奉命守杀眼的灵秀宗弟子,修为都只到筑基后期,被金棠掌风扫到,并没受重伤,执剑站起后看到季遥歌与白砚两人一愣,很快攻向他们。

“鬼修同伙?拿下再说!”其中一个弟子怒道。

季遥歌双眸一凛,扬手便是两枚普通灵器,挡住这二人攻击,她跃纵到白砚身前,一掌将他打至出口之前:“走!别婆妈。”

白砚还想说什么,却被道剑光斩断,有人要攻向他,却半途被季遥歌的破霞剑所拦截。

她的声音冷如隆冬寒雪:“白砚,你不走,我永远无法放手一搏,快点走!”

白砚双拳紧握至骨节泛白,一转身,踏进出口,身影浸没在外界混乱的景象中。

不知几时,天已亮起,外边恰是天明时分,晨曦万道,可在啼鱼州,只有诡异的金色。

————

鹰嘴山上,两道人影涉溪而行,朝着山坳掠去,只是越接近山坳,其中一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马上就到。师兄,怎么了?”百里晴见顾行知脚步放缓,不由回头问道。

顾行知摇了摇头,没出声。

“可是担心古师叔?”百里晴便猜道,又劝他宽心,“你放心吧,以古师叔的修为,沈庭不是对手。古师叔很快就能赶回来,我们还是尽快回去。”

她为接应顾行知私自闯进了啼鱼州,在鹰嘴山西面的山崖上遇到了被追的顾行知,古峰出手替二人拦下了紧追他不放的沈庭,才让他二人先行赶到出口处。

安慰两句,百里晴见顾行知仍旧眉头紧蹙,眼中蕴着心事,便也跟着放缓脚步,与他停在了溪边。顾行知转身,只看着山下的路出神。百里晴行至他身侧,轻轻牵他的手,柔声问道:“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温热的指腹才触及他的手背,他便如电亟般转身,一掌箍住她的手腕,冷道:“白韵……”

百里晴从未见过眼神如此冰冷的顾行知,心中既慌且惑,脸上却只一片平静不解,以目光相询。那目光轻轻浅浅,是能融化冰雪的柔情。

“你,真是白韵?”顾行知盯着这双眼,试图从其中看穿她的内心。

百里晴抿了抿唇,道:“师兄何出此言,我听不懂。我若不是白韵,那又该是何人?”

“百里晴!”他叫出另一个名字。

这名字让百里晴心脏顿紧,几乎窒息般的紧迫,她缓缓神,只蹙了眉头问他:“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百里师妹与我同在枯骨dong中遇劫,已身死近两百年,师兄此时提及,所为何事?”

顾行知从她的脸上,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眼前这张熟稔的容颜,像块毫无裂纹的玉石,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呼吸,都没有起一丝变化。

“有人告诉我,你不是白韵,而是百里晴,是百里晴夺舍后所化之人……”

百里晴蹙眉,终于面现愠怒,她甩开他的手,恼道:“师兄,这话是何人所说?你就信了?我与你四百多年感情,我是不是白韵,难道你看不出来?”

顾行知被她问住——他确实心生混沌。谈不上看不看出来之说。自从白韵下了缈踪峰后,他们并不常在一起,尤其是她碎丹之后,他们相处的机会更少了,一年见个三四回便算多了。这几年与她,他总是道义责任更多些,她又是他认可的道侣,纵有些小变化,也都在情理之中,他可以接受可以迁就,却未曾想过……有可能换了个人。

他应该信她的,然而,她刚刚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不是他到底听到了什么,而是问他,这些事是何人所言?

“看来师兄对那人的话是深信不疑了?”百里晴气极,眼眶微红,见他不辩解,又道,“师兄,你被妖言所迷,可曾想过,若我真是被百里夺舍,就算你看不出来,那么师尊呢?难道他也看不出来?若是看出,缘何这两百年都不曾开口。这趟我就跟着师尊出来的,你若不信,自可向他求证!”

语毕,她似受了极大污ru般,头也不回地山上走去。

顾行知却如当头棒喝。提及谢冷月,他终于冷静下来。

是啊,以师祖之能,没道理看不出白韵被人夺舍,莫非真是他迷怔了?再一想她不惜冒着被大阵绞杀的危险进来寻他,这样深厚的感情,除了白韵又有何人?

可得他给出的却是森冷的质疑。

如此一想,他心生愧疚,飞快掠到百里晴身边,要牵她的手,她却一掌甩开,他正要想些好话哄她时,山林间却忽然传来几声剑啸,一群惊鸟从山头飞出。

“出事了?!”百里晴回头。

“快去看看!”顾行知当前一步,拉着她朝山坳掠去。

不过盏茶时间,二人已到山坳之外,只见两个灵秀宗弟子被人打得重伤不起,瘫倒在地,有人手执一柄电纹森然的长剑,站在山间,朝他二人望去。

还差一年两百年,季遥歌见到了自己。

第59章 执念

白韵仍旧很美。她是标准的美人胚子,从脸蛋到骨相,无一不好,这些年来瘦了些许,下颌线明显,眼睛照旧明亮,穿衣打扮还是老风格,素净的颜色和简洁的款式,头发也只简单挽起,颇有种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韵味,与百里晴过去钟爱的娇俏全然不同。

季遥歌再看看自己,火红的斗篷招摇过世,发髻间是元还给的那根金灿灿的簪子,手腕上挂着应霜赐的铃铛,一身被蛇姬钩陈影响后的绵软风情,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离“白韵”这个人越来越远了。

百里晴比她更像白韵。

“师兄,他们伤得很重。”百里晴已冲到两个灵秀宗弟子身边,查探过二人伤势后急道,可顾行知却只站在原处,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红衣女修,她脑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若说刚才顾行知的问题只叫她心虚,那眼下这红衣女修望来的目光,则叫她骇然。

“师兄,她是谁?”百里晴缓缓站起,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你想出去?”顾行知却朝季遥歌开口。

季遥歌并未回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似困惑又似嘲弄。

“我可以带你出去。”顾行知脱口而出。

百里晴妙目惊睁,语气复杂地唤他:“顾师兄?”

顾行知知道自己的举动大为不妥,她是与鬼域勾结的赤秀女修,如今又打伤三宗弟子,他不该放她出去,只是每每见着她,他总要记起那个粉衣裳的小姑娘,那个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姑娘,像段凝固的岁月,颜色鲜妍,如今却再也找不回来。他也分不清楚这愧疚是因为小木头人,还是因为季遥歌。

“跟我出去!”他没理会百里晴语气中的警劝,也无解释,只是看着季遥歌一步一步走来。

火红的身影渐渐靠近二人,她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行走,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清脆铃声,叮——铃——靠近顾行知和百里晴。百里晴只觉得有根丝线揪紧心房,一下一下地扯着,她不可扼制的恐惧,将两百年前逃走的人与眼前的人重叠起来,顾行知没有给她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季遥歌走到二人面前三步开外处停下,巧笑嫣然的模样充满天真蛊惑,连顾行知都有些微失神,不知为何想起她趴在他背上与被他抱在怀中的情景,绵软的身躯,娇俏的声音,他呼吸变得浑浊沉重,清亮的目光染上朦胧的暧色。百里晴已然发觉他的异状,她再顾不上恐惧,尖着嗓子叫出他的名字。

顾行知——

她的惊叫被震耳剑鸣打断,季遥歌一句话都没说,手里破霞剑瞬间刺出,划下数道剑芒,直奔百里晴,左手扣的青阶灵器借这剑芒掩护释放,化成三只láng影嘶咬向百里晴。

百里晴如今境界亦是筑基中后期,但她修为本就不如季遥歌,这些年又执着于结丹,疏于历练,不论身手还是反应都远逊季遥歌,季遥歌一出手就是杀招,百里晴只能疾退闪避,勉qiáng结了雷光印挡住剑芒,却不料剑芒之窜来三只láng影,咬向她的喉咙。百里晴大惊之余不由诧异,这明明是shou修的法术,她怎会用shou术?

那厢顾行知已在瞬间惊醒,心头绮念尽退,手中长剑反应迅速,在láng影扑倒百里晴时斩下,嘶——只闻几声shou吼,láng影被他的剑斩散,百里晴臂上与喉咙上已添爪痕。

再看季遥歌,她脸上哪里有笑,分明只有森冷杀气。

“季遥歌!”顾行知大怒,转而执剑迎向季遥歌,“你别不识好歹!”

回答他的只有季遥歌双手紧扣的四枚灰阶灵器,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同时砸向顾行知,威力并不大,顾行知挥剑斩开后,眼前却失了季遥歌的踪影。他心头一凛,倏尔转身,果然见破霞剑的剑尖直指百里晴,百里晴业已爬起,她已恢复冷静,手中聚起青光。

铮——

顾行知快一步挡在百里晴身前,以剑接下季遥歌之招,厉喝:“白韵,到旁边去。”

百里晴知道他这是要亲手对付季遥歌,目光闪了几闪,掠到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看着。就算她没死又如何?他们都不再是两百年前的人了。

季遥歌看了眼百里晴,将注意力放到顾行知身上,双掌平展,一次性放出六枚灵器浮绕身侧。顾行知也不知她从何处习来的古怪妖法,毫无章法,又花样繁多,尽是些低级法术。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在他眼前炸开,他掐指挥出一片海cháo,大làng呼啸而至,转眼将她那雕虫小技般的法术卷走。季遥歌咬紧牙,身侧已又聚起六枚灰阶灵器。

山中一片飞沙走石,鸟shou惊走,顾行知冷眼看她,他并不急着打败她,任她出招,一点一点挫磨她的锐气与野性。二人就像猫逗耗子般,在鹰嘴山里打开,季遥歌腾挪飞避,双手灵器不断放出,顾行知逐一破解。

“还有什么能耐,一起使出来吧?”挡开她新一波攻击后,顾行知见她身侧再无新的灵器浮现,不由冷笑,心里却因为她的冥顽不灵而怒火满溢。

季遥歌五内翻腾,灵气已有枯竭之势,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地形,手中只扣起两枚灵器。顾行知“咦”了声,发现那两枚灵器的气息不同先前,应该是趋近筑基后期修为的法术。

“师兄,时间不早。”百里晴看不下去,抚着自己脖间血痕提醒了顾行知一声。

顾行知点点头,纵身跃起,啸鹤剑挥出庞大罡风,将季遥歌发来的两道法术弹回。

轰——

两道法术一左一右砸在季遥歌两侧地面,地面被砸出大dong,季遥歌亦被震飞百步,颓然在地,唇瓣染血。顾行知落在她身边,居高而望,以剑尖指她眉心:“还要继续吗?”

季遥歌仰头轻摇,似乎已经认输。

她接连发了十几个法术,以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而言,体内的灵气应该全部耗尽。顾行知见状蹲下,仍道:“跟我出去吧。”

声音方落,他便闻得背后的百里晴一声惊叫:“师兄,小心——”

季遥歌唇角扯了扯,做个唇形:“做梦。”

“吼——”狮吼震天响起,可怕的杀气涌来,顾行知大凛,这是结丹期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枚金光大作的灵器于顾行知背后升起,骤然爆发出万钧之力。属于姜角狮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吼,季遥歌唯一一枚越级而战的杀器,不知何时被她扔在顾行知的背后。她等得就是这一刻,他以为她灵气枯竭放松警惕。

媲美金丹期的杀招,才是她为顾行知……不,应该是为百里晴准备的大礼。

只初逢时的那两眼,她已然看中,百里晴对顾行知情根深种。

吼——狮吼压过làng声,金色狮影凌空跃出,以迅雷之势撞向顾行知背心撞去,可季遥歌手中却长出段藤蔓,趁着他蹲下之机缠缚其腰。他飞速斩断这几根藤蔓,可就只这片刻耽搁,狮影已跃至他背后……

“砰”地一声沉重闷响,狮影撞上肉身,顾行知转身,被身后的人喷了一身血。金光与狮影散去,百里晴软绵绵地瘫倒在他怀里,一张姣美的脸灰白无光,失尽血色。

姜角狮乃以罡猛见长的妖shou,其天赋杀招的撞击力,如同山峦倾塌,别说百里晴,就是顾行知猝然遇上也难自保,更何况是区区筑基期的百里晴。

“白韵!”顾行知肝胆俱碎,双眸瞬间赤红。

“师兄……”百里晴虚弱开口,手却再也抬不起。

这招狮王怒吼,震碎她全身经脉与骨头,之所以还未气绝,是因离开之时,谢冷月赐了她一颗保命的玄九石,玄九石护住心脉,留了她一口气息。

“季!遥!歌!”顾行知抱紧百里晴,目光含着滔天之恨,自眼帘下斜望季遥歌,双拳已攥得发白——他不止恨季遥歌,也恨自己,竟然对一个邪门歪道心软,甚至于动心,将百里晴害到如斯境地。

季遥歌早已拔步飞离这二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不管百里晴死不死,这次她都已经得手,如今她身上没有任何保命的东西,不能再留在此地。

跑为上策。

驰出百步,季遥歌却迎面被一阵猛烈罡风撞回。

“行之,白韵?”竟是无相剑宗的长老古峰赶回,他扫了眼顾白二人,脸色顿沉,“是这妖女所为?”

顾行知抱紧百里晴,不住地往她体内灌入灵气,没有回答古峰的话,只充满恨意地望向季遥歌。季遥歌见势不妙,已往外冲去,古峰哪里肯给她逃跑的机会,冷喝道:“妖女想逃?受死吧!”掌中随之震出一道紫焰,直冲季遥歌背心。

元婴期的修士高她两阶,这一记绝杀,季遥歌无论如何也避之不得,正是生死存亡之刻,旁边忽有条火龙袭来,灼烫的火焰将季遥歌推出老远,紫焰撞上火龙。季遥歌略怔,心尖骤然揪紧,下意识地望向火龙尽头。

白衣如雪,被火色染得分外妖娆。

竟是去而复返的白砚。

“白砚,走!”季遥歌叫都来不及。

那道紫焰顷刻间吞噬去白砚的火龙,化作三尾紫雀,尖啸着穿过白砚胸口。

两百年的岁月,突然都跟着白砚一起倒塌。

季遥歌疯了般朝白砚狂奔,古峰并未住手,第二击转眼又攻出。

“古峰,你的对手是我!”远远的,震喝传来,一片银光挡在季遥歌与白砚身前,替她拦下古峰攻击。

古峰收手一看,却是啼鱼山主沈庭赶到,沈庭身后,飞着密密麻麻数十个修士,都是从传送阵里赶来此地的啼鱼州修士。

不好!他暗道一声,转头朝顾行知道:“快带白韵回去,收拢法阵!”

————

混战开启,季遥歌却已无暇顾及,她奔到白砚身边跪下,一把将人抱起。

白砚胸前焦黑一片,长发凌乱披覆,面色惨然如纸,不论她如何向他的经脉灌入灵气,都只如石沉大海,再也激不起他身体一丝反应。

“师姐。”他叫了她一辈子师姐,到现在仍旧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动听。

一声师姐,承载了这两百年所有不敢求,不敢盼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季遥歌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可如今再问缘由,又有何用?

“师姐,凭什么你能进灵海,我就进不得?我也想要里面的法宝,我也想修炼,我不甘心就这么出去。”他漂亮的桃花眼勾着一楼她熟悉的妩媚,似笑非笑地说,声音沙哑虚弱,像缥缈尘烟。

“我……与你说过,不要骗我!”季遥歌拂开他颊边长发,轻声道。

很多年前,他贪图她手上的丹药,为利骗她感情,她告诫过他,不要再骗她;很多年后,他说自己回来是因为贪图灵海宝藏,他又骗了她。

“师姐,你能不能有一次装装傻,别揭穿我。”白砚抬手,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看她摇头,便笑着骂她,“你这没良心的……”

遥歌嗅到他口中的血腥味。

你这没良心的……

他常这么笑骂她,无可奈何的宠溺,像喜欢极了她。

“我死了,你难过吗?”

遥歌还是摇头。他又低声骂了句,仍骂她没良心,许久才道:“不难过也好,反正我也不是真心待你……”他呢喃着,声音渐小。

从前说要结为双修,不过贪她手中掌着的那串藏玲阁钥匙,他们都是低修,想活下去就得拼了命往上爬,可要说不喜欢,其实他也想过的,她天赋奇差,寿元必定短,他再怎么混账,至少会保她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岁终老。谁知道,会是他先死。

后来他们都修上去了,顺顺利利地活了两百年,互相借势,互相倚仗,那些念头在这分不清是利是情的岁月里慢慢混乱,直到今日。

两百年一个晃眼,无数过往在脑中闪过,化作唇边回味的笑。

“师姐,头低下点。”他眨眨眼,有些调皮,“我有些话和你说。”

季遥歌顺从地低头,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白砚用尽全力微一仰头,唇不偏不倚地贴在她唇间……轻飘飘的吻,毫无力道地擦过,他的气息,在她唇间慢慢地绝了。

有根泛着青玉光芒的细骨自他天灵盖浮起,那是他的灵骨。看到此物,季遥歌才算相信,这人是真的没了。

她看他,这人像睡着一样,似乎随时会开口怼她,亦或是突然亲来,但她也清楚,他不会再醒了。

六道众生,不论人畜妖鬼,但凡有灵,皆有灵骨。

灵骨,便是一生执念所化,或爱或恨或怨或悲或喜……

是她修行必噬之物。

但这也是……白砚此生执念。

第60章 杀阵

耳畔是嘈杂混乱的种种声音,季遥歌充耳不闻,风卷起枯叶沙石飘飘扬扬落了白砚一身。她抱着他,胸中一片空白,既没有痛也没有悲,情绪平静得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青玉似的灵骨在半空中旋转片刻,似受到召唤般径直往她额间飞去,没有任何抗拒地没入她眉间悟眼。元神似被温泉水包裹,暖且舒坦,魂海变得温热,有涓涓细流汇入早已空白的位置。

这是她吸收到的第一根来自人类的灵骨,只是她从没想过,这根灵骨会来自于白砚。

她顺从地闭上眼,脑中忽然疾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十二旒冕冠发,玄衣朱裳章纹遍织,一步一山河,她,亦或是他踏过百官朝贺,登上至尊。珠旒之下,是qiáng作威严的稚嫩眉眼,幼帝临危继位,以七岁稚龄登基,面对国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败……

那是白砚的前半生。

“遥歌?!”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杂乱无章的故事被打散,季遥歌猛然睁眼,看到夜珑执剑站在自己身边,满目关切。通过传送阵赶来的修士已cháo拥而至,夜珑与月宵也都已赶到。

“我没事。”季遥歌应了声,嗓音竟是出乎意料的沙沉。

“白砚……”夜珑看着倒在她怀里的人,同门一场,转眼死别,既唏嘘又悲戚。

“三宗的人杀的。”季遥歌将白砚平放在地上,整好他的衣襟鬓发,慢慢站起,指尖打起一簇青焰,轻轻弹到白砚身上。胜雪白衣付之一炬,连带着那个人,也在青焰里化作灰烬。熟悉的眉眼被火舌吞噬,关于白砚的一切,只剩回忆可寻。

最后一缕灰烬被风chui散,飘向山林各处,归于尘土。季遥歌收拾心情,回头望向出口:“师姐,要走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古峰、顾行知和百里晴都已逃出出口,出口正在渐渐合拢,几个修士聚在出口前,正以法术勉qiáng撑开那道缝隙,但也撑不了太久,而灵海正在开启,谢冷月的绝杀阵马上就要降下,他必要在灵海正式开启时收拾了啼鱼州的修士,这样才能独占灵海。

“那你呢?”夜珑问她。

“我去找元仙尊。”她召出破霞剑一跃而上,朝夜珑抱拳,“夜珑师姐,保重。”这一番大劫,纵然侥幸逃出不死,却也同门散尽,赤秀不复。

“你也保重。”夜珑抱拳。

霞电一道,朝天鬼山疾掠而去。

————

一路飞掠,季遥歌再无任何犹豫。行至啼鱼州中部时,四周气息陡然一凝,巨大杀气由天而降,金网下沉几分,刺眼金光乍现,像一柄又一柄倒悬的小金剑。绝杀之阵将发,季遥歌眉头大蹙,加快速度。

空气中阻力增加,破霞剑被压得往下沉,季遥歌咬着牙往前,山林里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是那些初入仙门不久,修为还在炼气期的低修,剑阵虽未正式降临,但剑压已至,他们难以抵御,只如被巨指碾压的蝼蚁,逃生无门。

杀戮已经开启。

季遥歌将所有灵气都运转至体外,身体被一层淡淡青光覆盖,扛着剑压前行。抵达天鬼山下时,天地绝杀阵彻底启动,倒悬的金剑如雨般落下,任何在剑网覆盖下的活物,不管是人是畜,都在攻击范围中,山林里响起成片凄厉惨叫,飞鸟在半空中就被击杀,血雾四散,走shou被钉入地面,穿成筛子——

她无法想像这个时候还没逃出去的啼鱼州修士会面临怎样的境况,那一定极其残忍。

剑刃从她灵气所化的护盾上划过,顷刻间就扯开一道口子,刺骨寒意侵入,幸而身上穿了件顾行知给的龙鲤甲,勉qiáng还能扛下几道攻击。

破霞剑被撞得叮当作响,她终于在身上最后一丝灵气耗尽之前,飞到山谷中。山谷中只剩下寥寥数人,各自施展神通抵御这可怕剑阵,每个人脸上都凝重非常。元还已从破曦斗上下来,站在谷中央,身侧浮动着七枚星辰般的石头,季遥歌也辨不出是何物。这七枚石头组成银白光盾,将人笼在其中,元还面色如常,未受大阵影响,只一双眼似刀刃般锐利,紧紧盯着前方。

“元仙尊。”她láng狈地叫了声。

元还目光微转,衣袖一动,季遥歌便被柔劲抓到他身边。他的光盾之中,所有剑压与杀气尽数被隔绝,金剑落到光盾之上都消散成光点。

“在我身边呆好,哪里也别去。”元还淡淡jiāo代一句,仍旧看着前方。

季遥歌随之望去,这才发现,他所望之物,是坚在谷内的几面巨镜,镜上印出各山情况。修士们的速度各有不同,来不及赶到鹰角山的人散落在去的路上,都是些低修,此刻……

隔着镜像,她也能嗅到绝望的血腥味。

应霜与严逊站在镜前不远处,二人皆被一道白光所笼,未受剑阵影响。那白光由元还与……季遥歌看着站在元还对面的人数眼,得到那人挑眉以对。

萧无珩?

“不——”应霜忽痛苦的扑到两面巨镜前,那两面巨镜上所现的,一是鹰角山中,夜珑抱着月宵跪在地上,金剑穿透夜珑肩头,身后是已紧闭的出口;一是鹰角山下,赤秀宫弟子凄惨的模样,无数张熟稔的面容划过眼前,姚huáng,娇桃,宗河……

“这就是你一意孤行换来的结果。”严逊站在她身后,声音带着血,含着痛。

应霜只是紧紧攀着巨镜,几乎要将手指抠入其中。

剑网还在下沉,直沉到他们头上十丈处方停,剑雨也随之暂停,两道人影飘然而降,落在剑网之上。

季遥歌倏尔睁大眼,往元还身后缩了缩——这么多年,还能让她心生恐惧的人,除了谢冷月,不作二人想。

月白法袍上云鹤齐绕,大袖飘展,衬得他人似谪仙,眉目间含悲带悯,俯望着山谷中的众人。

“元兄弟,久违了。”谢冷月朝元还抱拳一揖。

元还并不回礼,紧抿的唇微微一勾:“谢冷月,每次见你都没好事发生。”

谢冷月不在意他的嘲讽,关切道:“日前托门内弟子带给元兄弟的仙药可好用?若是元兄弟不嫌弃,谢某这里还有几枚。”

“你说这玩意儿?”元还从储物袋里翻出一只木匣擎于掌心,匣盖打开,里面华光闪烁,却被他一掌连匣带药全部捏成齑粉,“还你。”

齑粉复被捏成石块,朝谢冷月飞去,谢冷月脚底一震,将石块隔空震散。

“谢某以为此药对元兄弟的伤势有助益,不想是谢某托大了。”谢冷月涵养极佳,面色如常。

“不劳挂心。”元还笑起,“我的伤势早已痊愈。”

“哦?”

“不信的话,可以一战。”元还压了压拳骨,仍为少年的眉骨上挂了几分不羁挑衅。

谢冷月看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剑阵虽布,但伤不到元还,最多只可束缚他片刻,况法器在他手中,若是想进灵海,他们两少不得要打jiāo道,谢冷月不想与元还为敌,这人太难缠了。

他的目光便从他身上转到萧无珩身上,扫了一圈又再转回:“元兄弟无碍是好事,谢某替元兄弟开心,为何你我要开战?我以为我二人是朋友。”

“道不同不相为伍,元某从不与厌恶之人为友!”元还回道。

旁边响起一串震彻山谷的豪迈笑声,萧无珩笑得不能自已:“谢老怪,听到没有,人家讨厌你,你这是要把脸送过来给他打?”

谢冷月笑意未减,仍是无怒无恼,只蹲到金网上往下看:“元兄弟不愿与我为友,莫非想与萧无珩为友?”

“与我为友有何不可?我虽非良善之辈,却也不像你这般虚伪狠辣,口口声声天下苍生,行的却是滥杀无辜之恶。元还,你若是愿意,我鬼域之门永为你敞开。”萧无珩摩娑着唇道。

“啼鱼州众修与鬼域勾结,才引来如此浩劫,我除魔卫道,何来滥杀无辜之说?若是放任尔等肆意而为,来日才是为祸苍生的大罪。谢某不才,愿为天下执刃。”谢冷月道,“元兄弟,莫非你也与啼鱼州修士一样,要和鬼域为伍?”

元还尚未回答,萧无珩便道:“哈哈哈,别说得那么动听,谢冷月,你敢说一句,你没和鬼域勾结?”谢冷月竟是一怔,他便又道,“回去告诉那丫头,藏得再深也没用,迟早有一日我会将她挖出抽魂剥骨。”

季遥歌蹙了蹙眉——萧无珩说的可是百里晴?他二人间,莫非有宿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罢,多说无益,元兄弟,你想好没有,若是愿与我携手,我便让你出来。”谢冷月说着笑容一冷,“若是执意与鬼修为伍,便别怪谢某不念旧情。”

“元还,你若是出去了才是着了他的道,过河拆桥是他的本事,不如与我联手。我萧无珩说一不二,若你今日助我一臂之力,你我前事不计,来日鬼域的天下,我分你一半。”萧无珩亦开口道。

元还忽然低声长笑,笑声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连眼角都现出笑纹来。

“对不住,二位一丘之貉,元某向来不与蠢shou为伍。”良久,他才放言。

萧无珩被骂得眼眸微凛,谢冷月却缓缓站起,语带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他不再多劝,脚底一震,双掌间展开一道金色光剑。

“无相剑诀第七层,以心化剑……元还……”季遥歌认出谢冷月的招式,一时心急提醒,便直呼元还其名。

“靠近我些。”元还沉道。

七枚星石所化光盾范围收拢,季遥歌往他背后凑去,几乎要贴到他背上,光盾便缩到她的脚边。杀气铺天盖地压来,光盾似乎微微一颤,转眼恢复原样。剑雨再度袭来,谢冷月手中之剑业已完全形成,巨大的压力让地面开始震动,季遥歌亦能感觉元还身上的压力成倍增加。萧无珩那头也已咬紧牙关,祭起三面血旗,准备应接此番大战,二人还要兼顾应霜,如此一来颇有些吃力。

谢冷月只怜悯地看了眼元还,目光忽然从他身后的季遥歌身上扫过,季遥歌想起些旧事,咬牙咽下源自习惯的恐惧,未避其芒回望这一眼。他眸中似有抹温柔闪过,转眼消逝,手中心剑眼见要出——

“这里好热闹啊!”女人的声音悦耳似琴瑟,遥遥传来。

无上威压化作chun风,温和chui来,瞬间就将满溢的杀气chui散。

谢冷月眉眼顿凛,手中动作停滞,展目四望,未见人影,他抬眸惊疑未定地遥望某处。萧无珩同样一怔,眉头大蹙,和谢冷月同望某处。只有元还,仍静静看着山谷正中——法阵已经悄然停止运转,打开灵海的时机到了。

满目金光忽然黯淡,笼在天上的剑网明明灭灭,变得虚幻,剑雨全都化成丝线消失在半空,谢冷月面色已然沉敛。

晴空再现,终于不是满目刺金,季遥歌顺着他们所望的方向,瞧见云层里虹光掠过,有几人掠来。

不过眨眼时间,那几人便已凌于山谷正上方。

当前一人,青袍织金,髻间玄宵花开,威仪天成,竟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修,她容貌鲜妍,宜喜宜嗔,偏生眼中一片冰芒,带了些许君临天下的味道,慵懒间又见锋芒,凌于众人之上。

纵是季遥歌从前自负绝色,在此人的艳色之下亦要自惭形愧。她几乎瞬间想起万华流传已久的一句话来:南熙婉,北云空。

这是整个万华当之无愧的绝色无双——五宗之一的玉华宫圣女墨云空,年纪不大修为却已臻至合心,为几人之最。

她一出现,谢冷月的淡泊再也维持不住,眉间隐约挂起凛色。

“元老弟,谁将你弄得如此láng狈?”全场皆寂时分,墨云空身后落下一人,看着元还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季遥歌望向此人,若说白砚之貌已是她生平罕见之好,那此人便是她生平所见之最。于男人而言,太过漂亮的容颜多少显得y柔,然而此人眉眼如画,似极尽天工之巧,却双眸蓄势,只随意一站,其芒纵是墨云空这等人物,也难掩难盖。

她素来不为人的外貌所影响,此时见着这二人,也不禁在心里夸了一声好。

“唐兄弟,你来迟了。”元还带着季遥歌飞起,朝那人冷道。

唐徊不以为意地挑眉,只道:“如今太初、玉华、无相,万华三大宗门齐聚,这灵海开是不开?”

第61章 化茧

面对唐徊的戏谑,元还凌空隔着明明灭灭的剑网回道:“那得看谢冷月这法阵几时能撤了。”

传音符微微震过,无相剑宗的弟子第一时间将萋芳谷内发生的事呈报予谢冷月。萋芳谷遭遇先后两波攻击,第一波攻击来自鬼域,第二波却来自太初和玉华,持阵弟子难敌二宗修士,频频示警。

谢冷月不过一笑,千算万算,没算到元还会把这二人请来,难怪他有恃无恐至今。唐徊乃太初长老,境界与他相当,墨云空是玉华圣女,境界更高他许多,况就算这二人修为不济,太初和玉华二宗,也不是他万仞山独力能扛的。权衡至此,已无犹豫,他将手中无相剑诀果断一收,两袖齐飞,周身浮现六柄小金剑,“铎铎”几声尽数叠坠他掌中。

早就颜色黯淡的金网应声而消,悬在众人头顶的杀气与剑压顿时一空,季遥歌只觉呼吸畅快许多,再看那几面镜子上传回的山中各处景象,幸存的修士皆茫然地抬头看天,亦或是抱着身边或伤或死的同伴……

虽然法阵撤去,但啼鱼州的修士仍旧折损一半,筑基期下的修士,怕是全部覆没。

元还身上却随之散出qiáng烈的肃杀之气,仅管只是背影,季遥歌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怒火,并未因为唐徊和墨云空的出现而消退,许是因为终究没能救到那一半的修士,仅管这不是他的责任,但就像白砚的死,他们都已尽力,结局却未必尽如人意,甚至于背道而驰……

“墨圣女,唐长老,久违了。”谢冷月朝这二人抱拳,都是见过的熟面孔,多少打过些jiāo道,语毕他又向元还歉道,“元兄弟为何不早说已邀了二位道友过来,倒叫谢某误会元兄弟要与鬼域勾结,实在抱歉。”

语锋转得够快,季遥歌听到元还轻嗤一声嘲对谢冷月。谢冷月却是不知,墨云空此前正与唐徊身陷另一处极险秘境,能赶到已是不易。若非知道得太晚,以至元还不及应变,他断然不会由着事态演变至此。

谁能想得到谢冷月竟会心狠手辣至此?

“你就是鬼域的萧无珩?”墨云空眸光流转,果然人如其名,似万里云空,只闻她冰凉一语,声音尤未落地,人已出现在萧无珩身边。

萧无珩的身影却在她霜冷的刃光下化作漫天血影,细看去竟是一只只蚁虫大小的毒蜂,嗡嗡作响,震得众人耳膜发闷,他真身却已不见。

“啊——”

“应霜!”

应霜与严逊的惊叫同时响起,不知几时,萧无珩已悄然藏在了应霜身后。从墨唐二人出现起时萧无珩就没作声,情势对他最为不妙,他们如今统一阵线只对付他,他万没胜算,可要就这么离开,他也心有不甘,都已走到这一步了,少不得搏上一搏。

“启阵。”萧无珩掐着应霜喉咙低喝,另一手却祭出个铁青头骨,头骨“砰”地炸开,化成巨大骷髅幻像,将二人笼在其中。

墨云空挥散毒蜂,劈出一剑青光斩在幻像上,却被 “铮”一声弹开,她收手轻道:“鬼宝阎帝灯?”鬼域排名前五的至尊法宝,威力果然非凡,纵她合心境界,想要马上破除这盏阎帝灯也是不能。

而这短暂胶着的时间对萧无珩已经足够,他没心思回答墨云空,只bi应霜取出灵器启阵。应霜挣扎着将画卷展开,掌中一束青光直没画卷。

季遥歌瞪大双眼——画还是她见过的那幅画,可画在最外层的万岩人像却渐渐消失,只剩下人物后的山水。元还说过,那人像应该是后期才被应霜加上去的,用来掩人耳目,也为纪念消失在画里的万岩。

被万岩人像所遮之处露出一行小字,题着画卷之名:《浮世藏青卷》,四周灵气疯狂涌入这张画卷之中,水墨所作的山水竟在瞬间成活,青峦远空,飞鸟游鱼,都在画中成真。几人看得再顾不上斗法,只紧紧盯着画卷,生怕错失进入灵海的最佳时机。

季遥歌全神贯注在此画之上,从刚才起魂海就翻涌起的一阵又一阵炽热灼烫都被她qiáng制按下。

画卷在众人眼前似有灵性般自行飞起,悬于半空忽幻出几道虚影,再度凝实后,画上的山水陡然飘远,空白画纸随之化作一扇两人高的入口。入口处灵气氤氲成雾,画中的山水便是灵海秘境之像。

萧无珩搓了搓唇,掐着应霜的脖颈,当着众人的面桀桀怪笑着一步跃入灵海。墨云空神色未变,手中化出一段素带,缠在萧无珩身后追去,人也倏尔没入灵海中。谢冷月筹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怎肯落于人后,当下也不再客套,纵身掠下。严逊忧心应霜,紧跟着也进去了。倒是唐徊与元还不疾不徐,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唐徊清清冷冷地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目光,身如云鹤俯冲进了灵海。

“看到了,进去的人都什么修为?你还要进去?”元还转头一问。

“进!”季遥歌回答得斩钉截铁,连谢冷月都不能阻止她,她又有何惧?

“胆真肥。”元还嘲笑了声,倒不多劝,只道,“跟好我。”人已化作白光,转眼进了灵海。季遥歌自当紧随其后。

————

白雾氤氲于季遥歌眼前,她什么都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之间只有元还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始终留给她一茬衣角让她跟随。除了他二人,四周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先他们一步进来的几人已影踪全无。

浓郁纯粹的灵气似乎已成实物,化作露水雾霭,在季遥歌跃进灵海之门时就附着到她的皮肤上,沁凉畅快的气息透过皮肤游入经脉,不必她运功,这些灵海就仿如有灵性般,往她四肢百骸游走,最终归入丹田。

这样神奇的滋味,季遥歌第一次体验,难怪无数人挤破脑袋也要进入这里。

这本是好事,只是她眼下情况又有些特殊,至纯的五行灵气让她的身体舒坦至每根经脉,每个毛孔,可魂海中不断翻涌的热làng却似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元神,无论她如何施力,都极难压下。

一冷一热两股滋味内外压来,以至她觉得元神与躯窍几乎要分离。

她心知肚明,那是白砚的灵骨所带来的反噬。以她的修为,还不到能吞噬这个境界的修士灵骨,且她又没有机会闭关,如今将灵根化成媚相都办不到。

季遥歌渐渐觉得痛苦——从前无法吸纳的灵骨只是影响她的脾性,这一回,她却觉得元神被焚烧。

也不知多久,似乎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可对她来说却是难熬漫长,眼前的雾气终于消失殆尽,她跟着元还落地。也不知是每个人进来后的落脚处不同,还是他们早已飞走,四周依旧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她与元还。

季遥歌qiáng撑jg神展目四望,这是处繁花成海的草坡,花海如毯无尽蔓延,像看不到头般,只有远远的三座青峦耸入青云,正是画卷所绘的景象。

元还停下步伐转身,英挺的脸庞上是超脱表相年龄的沉敛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我已依诺带你进入灵海,你我的jiāo易到此为止。”他将双臂环胸,毫无感情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这是他们一早的约定,她助他打开灵海的入口,他便带她进灵海,至于进了灵海以后,他们就各不相gān。虽然这其中出了不少差子,但这个约定总算还是完成了。

他以为季遥歌会像以前一样巧舌如簧地说出无数理由,来换取新的约定,事实上他也挺好奇她会说些什么来打动他——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元还双手环胸等了片刻,只换来她沉默的凝视,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眉头拢了拢,他放下手,振振衣袖,转身迈步离开。

才走了三步,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

元还再度回身,只见季遥歌已经单膝跪在地上,只靠着手里的破霞剑插在土中没有倒地。他眉头拢得更紧一些,终于还是走回来。

“怎么回事?”他居高临下问她。

季遥歌只能抬起头,话却早已说不出。元还一掀衣袍,随她单膝落地,一把攥起她的手,沉道:“怎么回事?”

她咬紧牙,白皙的脸上一片红芒,那红芒似从皮肤底下发出,似火焰的光芒般,一阵一阵地掠过她的脸庞,这让她看起来诡异非常,而身体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又霜白无血,几近透明,无数水珠凝结在皮肤表面,争先恐后地钻入她体内。

季遥歌也不清楚,只能摇头。元还不作声,只扣住她的虎口灌入一丝神识查探她的经脉,她的经脉内有无数股灵气横冲直撞,像无头苍蝇般,这些灵气极其qiáng悍,因为找不到汇集处而充满破坏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灵气正在逐渐庞大。他看了眼她皮肤上的水珠,倒抽口气——全是外界涌入她体内的灵气。

他指尖再度弹出一点星芒,点在她额间,想要探查她的元神,不想却被一股灼热力道弹回。这力道不止将他的力量弹回,也将她体内的所有灵气弹出。

修士吸收灵气后存于丹田再汇入元神魂海,化用为自身之力,但她眼下情况却是,这些被动吸收入她体内的灵气,全被元神拒之门外,以至于灵气只能在躯体中乱窜。若是时间一久,她便有爆体之忧。

元还收回手,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不过联想到她所修习之功法,料想大抵是她的功法所至,正思解决办法时,只闻“铮”地一声,季遥歌手里的破霞剑一松,人朝前跌去,竟是撞入他怀中。

他只得展臂接下人,季遥歌却拽着他的衣襟直起身,唇几乎要贴到他耳垂,声音细弱如丝:“闭关,我要闭关。”

“……”元还忍不住想,这练的什么功法?哪有人说闭关就闭关的?这灵海秘境连他都是头一回来,四周又有虎láng环饲,上哪里去找闭关的地方?

可不闭关,她真会死。

“你真是……麻烦jg。”他暗骂一句。

“嘿,两百年前你就骂过我了。”季遥歌喘着气,死死拽着他不放。

“你还有力气废话?”元还给她气笑。

季遥歌这时候可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他出手帮自己,也没什么可jiāo换的,她只能赌,赌他还算是个好人。

她赖着他,咬牙道:“我不管,你得救我!”

没有理由,不顾脸面,生死当头,谁还管脸。

元还没吱声,只是展目四望,四周一片无遮无拦的草坡,远处倒是有三座山,可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都不适合做闭关之所。他没好气地盯她一眼,伸手飞快拔下她发间金簪咬入口中。她发散如瀑,被他扶着坐定,金色蛛丝自他双掌吐出,左右jiāo转,一根根疾速覆到她身体上,直至将她缠着一枚金茧。

“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我的金焰丝可以保你肉身暂时不爆,但无法阻绝灵气渗入,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马上稳定你的元神,听清楚了?”他的声音透过蛛丝抵至季遥歌耳中。

被金丝裹起的人已无法动弹,但元还知道她已经听到,他从口中取下金簪一扫,人形大茧瞬间消失不见。

“欠我一份人情,记在账上了。”他对着金簪一语,转眼就将簪子扔进了衣袖之中。

能帮的也就这些,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了。

簪头的三层宫阙里,任仲平张着嘴绕着凭空而降的大茧子,满眼惊愕地转了又转。

这是啥东西?

第62章 结丹

元还的这根宝簪无名,簪头三层楼阙华美jg致,季遥歌却难看清,她被困在蛛丝之中,落在了最高的楼阙中。

灵气仍在源源不绝地涌入她体内,没有丝毫缓慢。灵海内的灵气至纯至浓,无需运功便能自行融入修士经脉,只是根据修士的境界高低,所表现出的反应并不相同。譬如元还,他境界已达化神中期,他对灵气的容纳以及修行所需的灵气要求都很高,这里的灵气再浓郁,自动融入他经脉的灵气于他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的滋润,但季遥歌不同。她只是区区筑基期修士,对灵气的容纳有限,体内灵气也杂爻稀少,可想而知,这些灵气给身体造成的刺激有多震撼。

若她是普通修士,眼下闭关修行,将这些灵气吸纳融合,那对她的修行将是一次巨大的突破。

然而她不是普通修士。

她修行所需的灵气,向来是由灵骨转化生成,她没从外界直接吸纳过灵气,眼下她体内的灵气皆是外来物,又来势汹汹,大有鸠占雀巢之意,此为一;她元神与魂海受到白砚灵骨的影响,以至她无法引导这些灵气正常运转,亦无法吸收,如今元神与肉身宛如被分割开来,此为二。这二因造成她现在极端危险的状态。

归根到底,她必须先解决灵骨所带来的问题,就像元还所说的那样。

蛛丝紧紧缚在肉身之外,形成外力与bào涨的灵气抗衡,季遥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魂海之上。未吸纳的灵骨共有三根,一根属于蛇姬钩陈,一根来自赤焰鸟,最后那根,是白砚的。

季遥歌盘膝坐定,先运行了一遍《妙莲咒》,才自魂海深处唤醒蛇姬的灵骨。

由浅入深,她从蛇姬的灵骨开始吸纳。

————

蛇姬湛蓝的灵骨浮出魂海,由媚相还回灵骨本体,又渐渐融化成一团湛蓝液体,混入魂海漩涡之内。季遥歌只觉元神骤然间被幽冷气息包裹,像脱离了本体,成为另一个人。

属于蛇姬的记忆刹那间侵蚀她的所有知觉,她成了钩陈。

钩陈修炼一千多年,可有大半时间,她是作为一条蛇而存在的。从一条游走在山间湿暖石隙里的小蛇,慢慢蜕皮成长,第一次吃到灵果带来的神奇感受,第一次吸纳到灵气的愉快体验,第一抹灵智的生成,她混沌的世界被劈开崭新的视角。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躲避过孩童恶意的欺凌,躲避过捕蛇人的圈套,躲避过天敌的爪喙,躲避过种种危险。人类恐惧她的出现,她也害怕人类的存在。学会修行之后,她成为shou修,也成为修士觊觎的炼药良材。她厌恶害怕这些修士,她不想成为他们炉鼎里的一味药,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对方想要她的蛇丹。那日她正逢蛇蜕,换骨成人,却被偷袭,她一怒之下便将那人一口吞噬。

从此,她不再对敌人留情——弱肉qiáng食是万华不成文的规则,不论是人还是其他shou类,都是一样的。于她而言,人是入侵她世界的捕猎者;于人而言,她是一只嗜血残bào的妖物。

没有区别,彼此站各自的立场而已。

再qiáng大的shou,也逃不出这个轮回。

所以别人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叫钩陈,传说里可化huáng龙的天shou。可惜她到底不是钩陈,她只是条山野小蛇,运气好才修炼到现在。

一千年了。

她化成人形,千娇百媚,迷惑凡俗男人,在情欢/爱海中享受清苦修行中的乐趣,这是她的武器,也是最原始直白的欢愉——他们说蛇性主y,一定是不知道,男欢/女爱有多痛快。

她快活了很多年,直到去狮公岭的前一月,她费尽千辛万苦诞下蛇卵,从蛇姬成为蛇母。父亲是谁?她不在乎,她的孩子,有她就够了。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看她的孩子破壳出世,就被钉死在狮公岭的悬dong里。

孰是孰非?

她只是去找口食物而已,就像猎人捕猎,可为什么猎人捕shou就是对的,妖shou觅食就是错的?

她不能明白也不在意。

最后的画面,只定格在幽暗cháo温的dongxué里,三枚静静躺在砂砾堆里的光洁蛇卵。

季遥歌睁眼,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三枚蛇卵,便是蛇姬最后的执念,她放得下生死,放得下仇恨,放得下所有,唯独放不下这三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离世的最后一刻,她只是个母亲。

————

脸上有温热的泪水滑落,那源自一只千年蛇姬的执念。季遥歌抹抹脸,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时间来消化蛇姬的灵骨,只知道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过完了蛇姬这挣扎求存的一千年。

低智shou类的天性,远比不上人类的复杂,蛇姬化人,拥有的也只是混沌人性,都道修仙修心,抛却七情六俗,为何妖shou修出的,却是混沌人性?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需要抛弃才能达到清心寡欲的境界,又谈何修字?

就像她,像过去的她。

她控制不了幽jg,所以任其从魂魄分离,哪怕这样会伤害她的元神,也在所不惜。

可这真的有用吗?

季遥歌并没答案。湛蓝的灵骨融入魂海,化成一抹浓烈的蓝色,被魂海渐渐洗涤,沉淀,最终萃出一滴无色的魂液,落在魂魄中最空dong的位置。

元神轻轻一震,仿佛gān涸的土地被雨露滋养,可她没能察觉,元神依旧不稳,危险并未渡过。她将第二根灵骨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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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鸟的灵骨,充满bào戾不安。

他的过去很简单,作为一只具备火灵天赋的小赤焰鸟,他要修炼上来,比蛇姬更加简单,可他的出生,却注定他只是一只被人jg心饲养的宠shou。

他孵化在一个修士jg致的鸟笼里,睁眼时只有修士的脸,他认那个修士为母。修士对他很好,每天都有灵果和肉食;修士也很凶,每天都以各种方式qiáng迫他修行,qiáng迫他认主。那时他尚不知自己正被一天天驯化,只知道若满足不了修士的要求,就会得到可怕的惩罚,就会让修士难过。

为了不被惩罚,也为了让修士满意,他努力地修炼,修士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将他从笼中抱出,搂在怀里,温声呵护,那样,他就很高兴了。很快,在修士的驯养下,他学会法术,学会按照他的指示捕杀其他shou类,甚至攻击他人,只要他越狠,修士就越高兴,给他的奖励也就越多。

他以为,修士是爱他的,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修士,修士是他的全部,可他不知道,他只是修士生命里极短暂的一个记忆。修士也没将他当作亲人,甚至连朋友都不算,他只是一件伤人的武器。

什么时候开始,他想要逃离的?

从他杀的shou和人越来越多,从他屠戮了他的同族,从修士一次又一次毫无止境的贪图开始。可他始终没走,只是变得越来越bào戾,又越来越不安,这不安源自他渐渐生成的混沌人性。他看懂修士的眼神,读懂修士的话,明白修士的想法。

他只是修士培养的武器,哪怕陪伴了再久,他们也只是主从关系,而为此,他却背叛了他的同族。

这样患得患失的关系维持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直到他们遇上更加qiáng大的对手,修士毫无犹豫地将他推给对方为食,他怔了良久,终于shou性大发,反噬咬死了修士,挣脱了束缚,带着被对方折断的翅膀逃到了啼鱼州。

从此,不再与任何人为伍。

那是他生命中很短暂却又十分重要的三百年,而后,修炼,厮杀,争斗,化出人形,他带着被驯化后的戾气在啼鱼州生存,成为妖修,大肆捕捉其他妖修,供其玩乐,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一直到,狮公岭上的厮杀结束他的浑噩。

每次战斗,他都觉得会死,所以也没怕过,只是死的那一刻,他还是想问问当初的修士,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他曾被视作亲人,视作朋友?

然而,这永远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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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想起被关在缈峰踪的五十年,还有幽jg一直求而不得的答案,关于万仞山,关于谢冷月,还有顾行知的记忆,一下子清晰,又一下远去,再也不能成为桎梏。

又是一滴无色魂液滴落,魂魄中的空白再次被滋养。

手中的灵骨只剩下一根。

一直未被压抑的浅青灵骨浮起,在元神中缓慢转动着,是造成她元神混乱的罪魁祸首,可她有些不舍融化。

“白砚,是我。”她在元神中呢喃一句。

若是从前,白砚一定会笑眯眯地看她,静等她的下文,但灵骨只是一抹执念所化,它听不懂她的不舍,也不会回应。她的元神化作一双手,将他灵骨捧起。灵骨上传来巨大阻力,仅管有了前面吸纳两根妖修灵骨的经验,但筑基期修士的灵骨于她而言仍是qiáng大的。

“我知道你不想消失,没有关系,与我一起,我会带着你活下去。”又是一声呓语,她猛然加重元神之力,将白砚的灵骨按进了魂海之中。

魂海瞬间如何沸腾的水,掀起炙热làngcháo,几乎要反噬回她的元神。

她的意识也在同一瞬间,被拉向遥远的过去,那个她从未涉及过的世界。

凡人的世界,是更加复杂并且充满矛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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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声打破皇城的寂静,殿外响起匆促脚步声,天子的仪仗队已经等候在外。

“殿下,吉时到了。”内侍躬身,白皙的脸上犹带几分不忍。这是最后一次,以殿下称呼眼前这个才刚满七岁的孩子了。

十二旒冕上的珠串被撞出几声混乱的脆响,章纹遍织的沉重衣冠之下,是孱弱不堪的肩膀,他瑟瑟发抖地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殿口,新生的朝阳染得天边一片血红。

“走吧。”他开口,声音依旧清幼,双手互相掐着藏在宽大的衣袖里,稚嫩的眉眼是qiáng打起的威严,他学着他父皇的样子,拧着眉,板着脸,抿着唇,一步一步踏向衍州大祈朝的天泽门。

可他年仅七岁——他还来不及学会如何当好一个明君,他甚至连这身衣冠都觉得沉重,重到他迈不开脚。

更何况是,这一片国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败?

大祈朝三百五十七年,铁蹄踏破居平关,衍州三十六城,已破十之七八,白氏的江山,早已不保。láng烟四起,民不聊生,他那荒y无道的父亲,在国破家亡的关头,不愿承担骂名,不愿面对百官的怨愤,不愿成为末世帝王,便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年仅七岁的皇子,而他则带着宠爱的妃子,卷着国库里的金银珠宝,连夜跑了。

偌大的皇宫,先皇禅让,新皇继位,这本是喜事,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国不可一日无主,登基的仪式很仓促,却也要受百官朝拜。天泽门前,他故作镇定地迈过百官之眼,多想有人能在这时把他的手拉过,告诉他这只是个噩梦。

那双手真的出现了,来自他叫了一辈子“母后”的女人。但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只是他父皇的嫡妻,一个端庄大气的女人,不为父皇所宠,没有诞过子嗣,却在这一刻选择留下。

“白砚,难为你了。”她只是摸着他的头,没有说任何冠冕堂皇的劝慰。

白砚揉揉眼,因为这一句话,忍住了眼泪。

“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她笑了笑,牵着他走上天泽门的城楼,“陛下,请登基吧。”

登基吧……

他成了大祈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帝。

而这个皇位,他只坐了百日,就迎来山河破碎的结局。那一天皇城的夕阳和美,像他登基那日的朝阳,宫门被人撞开,他的嫡母抱着他端坐在金銮殿上,面对这场早已看到的结局。

然而,他们没有杀他。他被圈禁,关在漆黑的宫殿里,成为他人的牵线木偶,他的国家子民任人欺凌。他的前半生,七年的皇子,百里的帝王,半辈子傀儡,辗转在几个权势野心家手里,用来控制这破败的国家,直到十七岁。

不堪的折ru将他身上属于皇家的气势挫磨殆尽,十年的时间里,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废帝,他所有的野心不甘,都成了笑话。他斗不过那只幕后黑手,他们控制着这个世界的生死存亡,他是凡人,而他们是修士,是凭借着凡人供养的修仙世家,为了争夺凡间的资源,不惜掀起腥风血雨,而他那无用的父亲,一直以来耽于享乐不尊仙家,换来国破家亡的结果。

他并不想承担,却又被迫承担。

十七岁的那年,皇宫起了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他的嫡母以性命为代价,将他送出了皇城。已经老去的内侍问他要去哪里,他选择踏进仙门。

成为一个修士。

他抛弃作为帝王的尊严,放下身为天家的体面,他本来也就是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活了十七年,他没有任何脸面是放不下的。

资质不佳,没有仙门愿意收他,他在山中辗转数月,饿倒双霞谷,那一日,他遇见曾经的她,受她三滴清露之恩,从此成为一介媚门低修。

那是他短暂前半生,困顿不安的十七年,却是他一生执念之源,即使两百年过去,他也依旧记得踏进仙门的原因——为了复国。

就像他的母亲,那个大祈朝最至高无上的女人说的,“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陛下,请你登基吧。”

他抛弃了所有,却没抛下过去。他始终记得,他曾是一个帝王,仅管继位之时,他年仅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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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缓了口气,白砚虽只活了两百年,但他的执念却比千年妖修来得qiáng大,也复杂许多,这一段过往耗去她极大jg力。那些残片碎影组成的过去沉重难堪,很难想象那是白砚的过去——他风流làngdàng,没有一点帝王的影子,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一丝充满迷惑的帝王威势之外,他就像个标准的媚门弟子。

他的灵骨已经融去一半,刻入骨髓的江山家国,已经随灵骨融进她魂海之中,可还有另一半,属于他的后半生,他拥有着双重执念。

他的后半生,漫长且琐碎,几乎都是她曾参与的过往。

季遥歌借着他的眼,看到在赤秀宫里的自己。

也许不是她,是昔年的季遥歌,他们互相扶持又互相算计,他认定她是他的双修道侣,允诺过给她一世安康,可这承诺未及兑现,那个季遥歌便烟消云散,换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像突然闯进异域的小白兔,对媚门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抗拒,他以为她可以任意揉捏,不想小白兔有一天成了小狮子,朝着他咆哮,她看透他所有的算计,却不曾怨恨,只拿出利益来jiāo换他的合作。

这样的关系最为安全。

他也一直如此认为。

直到岁月无声的流逝,两百年的光y转眼便过,他不再是能给她庇护的男人,甚至于见识也远逊于她,这一路走来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扶持他,她说那是互利互惠,可天下哪有算得清楚的感情?

他不需要漫长的寿元,对修仙也兴趣缺缺,他只等结丹成功就回到凡间,尝试复国,可随着结丹的日子越bi越近,他竟然起了犹豫。他不明白自己是舍不得赤秀宫难得的安逸日子,还是舍不得那蕴藏在每个平静日子背后的脉脉温情。

季遥歌看到他背过人时满心的矛盾,抓心挠肺的犹豫,他的目光永远落在她身上,甚至每一回有同门玩笑地提及二人双修之事时,他都是开心的。

那样的欢喜,季遥歌借着他的灵骨,感同身受。

是炽烈纯粹却又隐忍克制的感情,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陪谁到最后。

她无情,此刻却借他对她的爱,体味到那一丝甜蜜与痛苦混合的让人无法自拔的滋味。那应该就是,幽jg所能带来的感受吧?

可她却要送他离开,他们被迫分开,余生再见已难。他挣扎过,狠心过,最后敌不过百年挚爱。

他的执念,属于前半生的画面,那个战战兢兢却故作威严的小白砚,忽然间破碎,新的执念出现,化成鹰嘴山上最后那个吻。

片刻温存,是他生前向往。

重逾山河家国。

那是爱情。

她没从幽jg那里得到,却从白砚的执念里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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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抚过自己唇瓣,感受着白砚当日所感受到的触感。画面却再度破碎,白砚的容颜没入青色的光晕中,与他的执念一起,彻底地融进她的魂海之中。

魂海内掀起青色波澜,漩涡不安地转动着,筑基期修士灵骨所化的灵气庞大而浓厚,几与身体内流窜的灵气相当。而季遥歌身体对灵气的容纳也已到达极限,她终于可以运气行功,缓慢地流转所有灵气,力图让这两股不同的灵气融合一体。

这滋味并好受,经脉筋骨承受着被一波又一波的洗炼,任何一点温柔的触碰于她而言都是刀割般的痛苦,而她还要引导这些灵气融合流转进元神。

两股灵气流转进她的丹田,竟撞起一片金芒。

季遥歌一凛,熟悉的感觉出现,这是结丹的征兆。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jg神应对。

而全神贯注地运功与身体及元神上的痛苦,让她忽略了魂海深处,第三滴无色魂液落下时所带来的震颤,gān涸荒芜的区域抽出幼嫩青芽,以孱弱稚嫩的姿态,填在空白的第三主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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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海上空忽呈风起云涌之势,无数云团无声地聚拢到元还头上。元还抿紧唇向天空望去,他已在灵海之中呆了四十多日,这地方永远平静无波,天象地象都极为平稳,今日却异象陡生,也不知所为何事?

灵气不安地波动着,一改前几日的宁静,都往天上流去。

也就片刻时间,这灵气混合入云团,云团间光芒大作,有虚象渐现。

元还在这一刻蹙紧了眉——这是突破境界时会出现的天象,而只有天赋异禀的修士才能在突破时带来这样的异状,这代表着一个大能的诞生。

云团停在他头上,那便意味着……

他不可置信地举起衣袖,季遥歌在他的衣袖里结丹?

这认知让他哭笑不得,他再度抬头看天,天上的虚象已经十分明显了。

不是龙祥凤瑞,只是一个人的虚影,属于季遥歌的本体。她化身神影佛像盘坐云端,双眸蕴天地万情,唇边浅吟轻笑,慈悲地注视人间,再不是媚门低修。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神之本象。

第63章 贪欢

“神之本象?”盘膝坐于灵海三山云端的墨云空略微诧异地看着远空虚影。

举凡身赋异禀的修士突破境界之时,天地皆有异像,但一般是龙相凤影亦或祥云瑞彩,很少出现异象是本人虚影的情况,这是修士本体的折she,一般出现于主修心的修士身上,这样的修士,不管成神或入魔都有极为坚定的信念,不为天地所改,这是仙途飞升中至关重要的一点。

足以证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要她能活着走下去。

唐徊离她十步之遥,亦站在云端看着异像,这异像来得快去得也快,那道虚影很快化作灵气俯冲而下,消失无形。他记起站在元还身后那个筑基期女修,看着资质平平,不想竟有此造化,只是……

“在灵海内结丹,等她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天赋他没见过,可仙途漫长,能不能走到最后,还看个人际遇。

墨云空却突然想起一事,唇上点开一朵笑:“不知道你那小徒弟和她比起来,如何?”

这说得便是唐徊最小的那个徒弟,她见过一面,不过记忆颇深。

唐徊也想起青棱——没脸没皮贪生怕死到几乎不像仙门中人,却埋于地底十二载筑基,又受元还金针刺xué重塑经脉,废骨新修,其心志也非寻常修士可比。

“我的徒弟,自然是最好的。”他淡淡一句,收回目光。

二人便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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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谢冷月亦看到这道虚影。

不过几眼,他就将注意落回眼前,专注于破解眼前这个前人dong府的禁制。都道灵海之中充满古修秘宝,传言果然不虚。

禁制已被去除泰半,dong中法宝灵光绽出,熠熠生辉,再有两日,他便能进入这个dong府。

思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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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霜,随他去吧。”

碧波dàng漾的灵海藏在三山深处,有人坐在岸边轻抚膝上古琴,叹道。

“为何?”应霜不解,“若让萧无珩将灵海之水带出,岂非再掀仙鬼之战?”

“那也要他带得出去才行。”那人拔了拔琴弦,琴音清亮似凤鸣。

当年的他,何尝不是与萧无珩一样的想法,可最后呢?

“此话怎解?”

“灵海中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砾,都带不出去,就连你们,也不能在此地久留。”

那人划过琴弦,奏出一段急雨似的乐音。

良久,方歇。

他又道:“严逊,准备一下,我送你与你师娘离开这里。”

垂手静立一旁的严逊猛地抬头,看着这张阔别千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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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异象已失,灵气疯狂涌来,在四周形成一道又一道罡风,卷入元还衣袖。衣袖被风灌得鼓起,元还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抬手祭出套令旗插入四周地面,布下八合迷踪阵,再自衣袖中摸出那根引发乱象的发簪,随手一把,便将此簪没入法阵正中泥土之下,他身影随之一晃,消失在空气里。

三层楼阙之内,任仲平呆呆坐在大金茧的旁边,仰着脸研究光芒四作的金茧,就连元还的到来也能没让他回神。

元还往他额间弹进一道符,道:“你出去守着法阵。”又挥落衣袖,也不待任仲平回答,就将人给送出楼阙。

楼内只剩下他与金茧,茧壳透光,看得出其间光芒耀眼,却没照出人影。他绕着金茧走了一圈,只觉得金茧四周灵气汹涌的程度,已经远超普通修士的吸纳速度,正要查探,不想金茧却“剥”地一声,从顶上裂开道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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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结丹。

她的境界在筑基中后期,于她而言,两个妖修的灵骨若能顺利炼化,足以让她的境界提升至筑基圆满,她再找地方安全地冲击结丹,这是最稳妥的方式,可白砚灵骨带来的收获却让她的修为大大超出筑基圆满的范畴,再加上灵海外界灵气又蜂拥而至汇入她体内——她因缺失幽jg而导至对灵骨的吸收速度异于常人,同样的运转灵气的速度也远胜普通修士,这导致她对这些外来灵气的吸纳也比普通修士快了近十倍。

如此庞大的灵气聚于丹田,再加上元神魂海的新的感悟,这让她的修为瞬间到达突破的临界点。

一团暖融的光芒在丹田处绽起,这是她最熟悉的感觉。两百多年前,她便结过一次丹,没人比她更明白这种滋味。躯窍上的痛苦已被这团光芒所消解,痛到极致过后只剩筋骨舒展的畅快,光芒渐消,源源不绝的灵气在这里凝出一颗泛着浅淡金光的圆珠。

魂海与元神都归于平静,崭新的感觉油然而生——对周遭的感触更加敏锐,对万事万物有了全新的体味,一切都让她更加好奇,一花一叶,皆成一界。

缚在躯窍之外的茧壳在这一刻裂作两半,外力去除,季遥歌深深吸口气,缓缓睁眼。

一隙金裂间,她与笔直站在眼前的男人目光撞个正着。

男人有些陌生,除了缠在左眼上的白绢外,他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元还。

似乎少年一夜之间成长,她已经不能再用“元弟弟”来称呼他了。

“你……”季遥歌疑惑地歪了头,长发从一侧垂落,如瀑般掩去她三分之一张脸。眼前是张陌生的男人脸庞,颌线凛冽,上唇棱角分明,眉骨犀利,即便被缠走一边眼睛,余下的狭长凤目也清冽迷人,是让人看不透的深邃与神秘。

这不是个可以用美亦或是漂亮来形容的男人,他比万华修仙界的大部分修士要来得粗犷些,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十分迷人的男人。

“认不出来?”在她迷惑的目光下,元还双手环胸,兴味盎然地迎接她的打量,同时也不加掩饰地审视着她。

兴许是结丹时所吸收的庞大灵气驱走她体内杂爻的灵气,她的皮肤看起来晶莹剔透,无瑕似玉,五官没有什么改变,眉间的朱砂印痕却愈发鲜艳,明亮的眼眸里自然流淌出的懵懂夺人心魂,这与从前的她不太相同,就连声音也变得慵懒,一个音节就勾动心弦。

她似乎变得更加撩人,而与媚门刻意而修的魅惑不同,她的娇妩浑然天成,不知不觉间钻入人心。不可否认,元还被她吸引,但他神智仍旧清明,以至于这凝望更像是眼神的角逐,看谁先败下阵来。

然而谁都没避开对方的目光。回答元还的是季遥歌的手,温暖的指腹竟抚向他的脸颊,大胆而专注地捧着他的脸颊来回摩挲了一番,最后指尖钻入他缚在左眼的白绢之下,轻轻一挑。

“你是元还?”白绢松落,她的声音逸出唇瓣。

元还闭起自己的左眼,稍顷方半睁。金芒自眼帘下闪过,赤金的瞳眸带来诡谲莫测的气息,瞬间妖化了他的形容。

“果然是你。”季遥歌浅笑,纵身一扑,只道,“早就好奇你的真实模样了。”

元还被她搂住脖颈抱个正着——这么多年,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是没有,但敢放肆到揭下他眼罩的,却是千百年来头一个,他没有把她甩开,也是奇迹。

他想,她莫不是又被那稀奇古怪的功法折腾得失了本性?但细看又不像。

季遥歌自己也奇怪,她对元还忽然生出一股极大的好奇心,渴望触碰,渴望接近,渴望拥抱,甚至渴望更近一步的亲密。她也想,是不是被吸收的灵骨迷了心志?可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一丝渴盼像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勾着爪挠心挠肺。

缺失幽jg,她不是应该对男人无感吗?

为何会如此好奇于和他的触碰,甚至他那冰凉的肌肤入手之时,竟带起一阵战栗。

“现在看到了?你想怎样?”元还不动,任由她抱着,贴来绵软是销魂蚀骨的,但他无动于衷。

季遥歌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决定顺从内心的召唤。

“想尝尝。”她忽然偏头,发丝拂过他脸颊,垂落他肩头。

元还眼眸终于微微眯起,金黑双瞳里的平静起了道裂纹。柔软的唇毫无预警地贴到他唇间,伴随着那一声呓语,简直钻心的蛊惑。火红的厚实斗篷沉闷落地,她底下穿得是鳞甲与素裙,小女孩似的身体好似长开了,丰润贴紧男人坚厚的胸膛,恰如绕指柔情。

她的吻生涩,只在他唇瓣舔舐轻咬,一直没有更进一步,叫人满心急切却偏不如意,不过季遥歌本人却很愉快,慢慢地,像品尝香茗佳酿,小口啄着,也不管对面那人越见幽沉的眼。

元还被挑拨得有点冒火。

男欢/女爱有时就是场剑拔弩张的比斗,而这场原本势均力敌的对峙,却因为她突然的主动而让他落入下风,于是他在她意犹未尽地要结束这个浅吻时,忽一手扣住她的后脑,扳回这一局。在灵海中受灵气浸养多日的身体早已因为恢复原貌而高出她许多,他不得不俯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季遥歌倏尔睁大眼,被他发狠的力道吻得不断往后折腰,腰间却箍着金铁似的手臂,让她柔软得像一段柳枝,刚柔并济,恰到好处,让这分欢愉上升,肌肤浮起淡淡红晕,她喜欢这感觉。

良久,元还放过她,鼻尖擦着她的鼻尖,气息温吐:“你还清醒吗?”

男人和女人到了这一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知道吗?

万华修仙界不像凡间,在这里凭实力说话,男女之间并没有源自性别上的尊卑之分,只有实力差距带来的地位高低,而这样的鱼水之欢不存在谁向谁臣服,更多的,只是水到渠成的愉悦。

季遥歌比任何一个时间都要清醒,以至于她能清晰地感受身体的变化。

“我喜欢。”她点头。

喜欢什么,她没说。

元还不再劝她,只将她一把抱起,迈向内室。

“希望你能喜欢到最后。”他嗓音飘浮,每个字都带着妖惑。清心寡欲了多少年,动情却只得一刻,没什么道理可言,他和她一样,只遵从本能的趋使。

幔帐翻纷,楼阙深处人影jiāo缠,衣裳被从内室一件件抛出,抛得远远的,砰地一声,玉管砸在地上,塞子被震开,可怜的蠹虫浑浑噩噩地醒来,暗暗咒骂了几句,振翅飞到金簪之外,和任仲平一起守法阵去了。

三层楼阙只剩下细碎的声音,像笑,又像呻/吟。

“别闹。”她扒开幔帐,想溜,光洁的背趴在chuáng沿,长发倒垂至地,是欲拒还迎的逗弄,被人卷着腰一把抱回。

“你逃什么?”男人的声音落在耳边,不见清冷肃然,像撕开面具的邪恶,重重压来。

满室缱绻,一晌贪欢,怎管人间日落月升?

第64章 灵根

季遥歌睡着了。

自修行以来,夜晚都在打座修炼中度过,她不记得上次睡着是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睡着的滋味。

墙角燃着盘兜末,香气缭绕,熏着满地散落的衣裳。幔帐微掀,男人的腿斜挂chuáng畔,上面枕着女人长发披散的头。元还未眠,松拢着一件雪青的单衣,歪倚在chuáng头,随意卷了簇季遥歌的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目光懒散地在她身上游走。季遥歌眨眼醒来时,正瞧见金墨双瞳里带着邪性的光,她像做了个荒唐的梦,梦里做了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肆无忌惮的惑乱,任性妄为的撩拨,沉溺在欢海浮沉间。

她把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勾引到chuáng上,做了她在赤秀宫两百年都没尝过的事。

这是现实,不是梦。

“我睡了多久?”她坐起,盖在身上的男人长袍滑落到腰间,只剩长发为衣。

“一炷香左右。”他曲起腿,饶有兴致地看她。披爻长发的间隙间,有她看不见的斑驳痕迹,一点一点,让人回忆起忘情的疯狂,他承认他要的有些狠了,但她没喊停。

“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她很平静,伸来抓来衣服,在他面前一件件穿起。

没有耳鬓厮磨的缠绵,还有点无情的味道,但仍是吸引人。

他不以为意,掀开幔帐下chuáng,道了句:“五天。”

季遥歌系带的动作一停。

竟然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转身,戏谑问她。

季遥歌脸微烫,用手指梳着头发,只道:“我没有幽jg,为何……”

幽jg主男女之情,男女之欢,她既无幽jg,从前连媚药对她起不了作用,却为何会对这场露水欢爱有种食髓知味的痛快?

“你过来。”元还向她招手。

她乖乖上前,站到他胸前,他伸手挑起她下巴,双指闪起一点青光,道了声:“别抗拒。”便将青光压在她眉心朱砂印间。季遥歌闭上眼,只觉一道刺凉闯入元神,她下意识要抵御,很快便又放松下来。

元还探了片刻收回手,眼中浮起一丝疑惑:“你……”

“我怎么了?”她揉揉自己眉心,那里只剩他指腹留下的一点温热。

“你的主魂空缺上已有新的幽jg生成,只是很微弱,也极其不稳定。”元还忖道,这情况确实特别,他还没见过缺失的魂魄能再长出来的。

季遥歌想起的却是媚骨说过的话。《媚骨诀》可令幽jg再生,没想到竟是真的。小木人消失了,幽jg新生,那岂非意味着,她从此脱离过去成为全新的人?

“不稳定的幽jg,就是未成熟的jg魂,更多的是凭借本能行事,还不能感悟更深的东西。”元还仍在思考,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蹙眉,“所以,你先前的行径,是受新生幽jg的刺激而源自本能的索求,换作任何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会……”

人从根源上说,也算shou的一种,既然为shou,本能的冲动定然是与生俱来的,而男女/欢爱的需求,就属于一种本能,先于各种感情而萌发,而所有的情感束缚皆是成长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季遥歌这就是被某种本能所引导,因为她的幽jg还太稚嫩。

“不可能!”季遥歌马上打断他的话。她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思考,如果结丹那天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她随便想了几个自己认识的男人,再代入到那日的情境中,马上便一阵抗拒。

“哦?”元还意味深长,“那是只有我?”

“……”季遥歌被他问得有些懵,稍顷才道,“总要找个顺心顺眼的。”

元还笑了,眉眼皆弯:“那么我很荣幸,能教导你,成为女人。”

季遥歌用力套上火红的斗篷,不再理会他显得可恶的笑,转身飞出楼阙。元还抚着额,无声地笑到双肩颤动——她像个刚刚化形成人的shou修,既有shou类天生的冷酷清醒,也有对人间的懵懂迷茫,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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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平趴在沙砾上刨着沙里的蚂蚁玩,高八斗仍是虫形,悄然无声地趴在任仲平头上打瞌睡,两人俨然一对难兄难弟。沙地上忽卷起阵风,火红的身影出现,任仲平马上跳起来,高兴地扑到她身边:“仙女姐姐。”

季遥歌摸摸他的头,拿出空管朝着高八斗示意——高八斗朝她翻了一记白眼,如果作为虫子他有眼白的话,那应该叫白眼。两千多年道行的虫子很是郁闷,但他还是认命地钻进玉管里。

元还出来时,季遥歌正将玉管系回腰间。他手一招,就把金簪从土里凌空抓来,朝任仲平晃了晃。任仲平怕元还,往季遥歌身边一缩,季遥歌安抚他:“去里面呆着安全,乖。”他只好可怜巴巴地点头。

任仲平疯疯颠颠,带在身边多有不便,也不安全,元还转动簪子将任仲平送回簪中,季遥歌已经把长发绾起,从他手里抽走金簪往发间一插,元还摊摊手,转身收起布在四周的八合迷踪阵。

“我结丹闭关了多少时日?”季遥歌四下展望着问出声。

除了灵气更加浓郁之外,这地方粗看上去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他们两所站之处,应该是灵海三山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脚底是片松软的金沙,触目所及,除了近在眼前的山峦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已有五十日。”元还一边回答她,一边往山上走去。

五十日?抛开和元还荒唐的这五天,她用了四十五日时间结丹?这个速度,恐怕在整个万华神州也找不到几个人了。白韵虽然修炼速度极快,但闭关结丹也花了近三年时间,如今她四十五日结丹,已远超过去。而从整体修炼速度来看,她只比白韵慢了一点,同样是两百年时间到达金丹期。

这个速度,她是满意的。

目光触及元还左眼上所缚之绢,她又问道:“你的外貌为何总在变化?”一会年轻,一会老,而眼下这个模样,才是他真正应该拥有的外貌,也是两百年前初次相逢时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她记忆至今。

元还顿步,道:“因为我修的功法比较特别。《梵天困生书》,听过没有?”

季遥歌摇摇头,她孤陋寡闻了。

“梵天困生,是记载于金蛛皇之背的法诀,以人之生死轮回,困生修道,每逢功法紧要关头,修者便入凡者轮回,生老死,而后涅槃归来,是为蜕行。”

这便是说,元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慢慢衰老,而后突破,再涅槃归来,化为婴孩长成青年。所以……

“两百年前我看到的那个婴儿……”

“是我。”元还给她答案。

“那后来怎又老了?”她的问题没完没了。

“与萧无珩之战,他虽败退,我亦受重伤,不得已之下困生疗伤,待涅槃痊愈,谁知蜕行期提早到来,不及应对,以致伤势无法痊愈,回不到全状态。这几日在灵海受灵气浸养,方才痊愈。”因此才出现了先前那个少年元还。

“原来如此。好奇特的功法。”季遥歌恍然大悟。

元还带着她步行入山,二人绝口不提分道扬镳这事,仿佛那个约定从未出现过。

————

他们所进的这座山,是灵海三山位西的那一座。走了一段时间,季遥歌渐渐品出这地方的古怪来,就拿灵海三山来说,论理位于同一区域,所受的雨露阳光差别不大,可这三座山的地貌特征却截然不同。譬如他们脚下所踩的这座山,整座山上竟未生有一棵树木,全是焦huáng石岩,而紧挨着他们这座山的另一山,却又草木葱郁,一派繁茂。这山虽说颇大,但到底也没到能让地貌差异如此之大的地步,更别提山下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还有他们刚进来时的那片草地。

不过很快,她的疑问又被另外的事取代。

“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见元还停在山中一个dong窟之外,拈了只符鹤飞入查探,不禁奇道。这dong窟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个普通的岩dong,外围也毫无禁制,不像刚才一路过来,他们遇到了不少前人dong府,里面奇宝光华流转,就和传说里的一模一样,这是个遍布古修宝藏之处,但元还通通没有理会,甚至连探查都没兴趣,只一心找这些不起的岩dong。

符鹤飞回他掌心,化成一簇灰烬,他抖去掌中灰烬,朝dongxué深处走去。

“我在找上仙裴不回留在万华的遗址。”他一走一边道。

季遥歌嚼着这个名字,不太确定地开口:“万年前万华神州之上的不世之才,和你一样,也是杂家奇人,被喻为天匠神手的裴不回?”

裴不回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万仞山的万华神州史志中就有记载,此人天纵奇才,早已飞升上界,只在万华留下无数遗址,供后人摸索。

这些东西,对同修杂家的元还而言,确实是诱人的吸引。

元还“嗯”了声,继续往里探路。

“裴不回的遗址会有什么宝贝?”季遥歌跟在他身后继续问。

元还回头看她:“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

“因为你今天说得也很多。”季遥歌那一脸“我在满足你倾诉欲”的表情理直气壮。

二人探得已深,这岩dong内部弯弯曲曲,甬道狭长,外面的光线已经透不进来,不过修士夜能视物,他们一直没用照明物,话到此时元还掌中忽然绽起一簇金色火焰。

光芒大作,照着季遥歌理直气壮的表情。

“我的错,我闭嘴。”元还二话不说妥协,懒得和她磨嘴皮,擎着火快步走进去。

岂料才刚刚走了两步,甬道中便传来两声细微动静,火光之下,有东西极快速地在墙面下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出来,扑到季遥歌背上,速度竟快到两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嘻嘻两声,是孩子调皮的笑。

小小的手捂到季遥歌眼睛上。只是季遥歌还没来得及开口,元还已抢一步,把那东西从她背上扒下拎在手里。

“戊土灵根?”元还诧异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不停挣扎的金huáng色婴孩。

季遥歌也大为诧异,她没想过还能再遇见小灵根。小灵根此时手足乱动,却无法从元还的钳制中挣脱,看着季遥歌扁了嘴,大眼汪起泪,朝她伸手脆生生喊了句:“娘,救救。”

“……”季遥歌想起来,小木头人教人他说话时,女人统一喊娘。

“你生的?”元还指着小家伙问她。

小灵根吐了个字:“爹。”还是小木头人教的——当时指着顾行知喊爹,落在灵根眼里,等同男人都是爹。

季遥歌劈手夺过小灵根,凉凉地回答元还的问题:“是啊,和你。”

“……”元还成功被她噎到。

第65章 牵手

掌中的火焰略一晃动,元还不动声色地出手,朝戊土灵根抓去,季遥歌却似乎早有所防,单手格开他的攻击,把小灵根往身后一丢。元还暂时罢手,盯着季遥歌:“戊土灵根是天地至宝,别告诉我你要放了他!”

“你别打他主意。”季遥歌伸指,目光渐冷。

不管怎样,为了这戊土灵根,她都丢了一魂,就算为着那缕最终救过自己的幽jg,她不能让戊土灵根落入修士之手。

“季遥歌,你不是这么良善的人。”元还握住她那根手指,“理由。”

季遥歌冷意稍敛,轻吐口气:“小白是因为他消失的。”

小白?她的幽jg?元还把火焰拢近她的脸,照得她脸上一片惨白瘆人。

“说来听听。”

季遥歌便将被困裂隙之事说出,语毕自己也犯疑,又补充:“我没听说戊土灵根能帮助结丹,也不知顾行知为何如此执着?”对面的男人已经满脸古怪,半晌没吱声,她盯着他问:“你怎么了?”

元还捋了援头顶的发,避开她的目光:“是我说的。”

“什么?”季遥歌不理解。

“他求我助他同门碎丹重结,我让他在一个月内找到土灵根来jiāo换。”元还一边说,一边看到季遥歌脸上慢慢浮现的笑容。

她笑得有点瘆人。

“呵呵,是你啊,元仙尊。”季遥歌勾着唇,手迅速成拳招呼向罪魁祸首的脸。

元还略一偏头,大掌裹住她的拳,将人往身前一拽,压着声音道:“五行灵根本是世间难求之物,要他在一个月之内找到原就是推辞,我怎知你们运气好到我前脚和他说完,你们后脚就遇到了!”

提及消失的小木头人,二人皆有些内疚,于季遥歌而言,那是被她压抑后不得归来的jg魂;于元还而言,那是因他一句话而消散人间的赤诚jg魂。纵然季遥歌新魂已生,却再也不会是过去的那个小木头人了。

毫无保留的感情,一人一生,恐怕只有一次。

季遥歌定定地看他片刻,收回拳头。她也明白此事不怨他,只能说冥冥之中皆有安排,让她们以这样的方式解开彼此的羁绊,互相了断,只是有口气梗在胸口不吐不快。好在这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他以化神之尊肯亲口解释一句,受她一拳未回手,已是给出足够诚意。

他并不欠她们什么。

“算了,反正你不能抓他。”不过,季遥歌有顺杆爬的习惯。

元还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纵容这个刚结丹的低修了。

小灵根又攀上季遥歌的背,把头搁在她肩膀上,鼓着腮帮子看了看两人,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了,忽然“噗”地吐了颗荧石she向元还。

奈何元还可不是小木头人,他衣袖一动,那枚荧石就落进他掌中,他再毫不留情地弹指将荧石送回。静谧甬道中只闻“咚”地一声,荧石砸上小灵根的脑门,小灵根“哇”地一声从季遥歌肩头被弹到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下,坐在地上又懵又呆,还不能从踢到铁板的反弹中反应过来。

“不抓他可以,你让他安分点!”元还冷道。

季遥歌转身走到小灵根身前蹲下,小灵根可怜巴巴地伸出手求抱,季遥歌并不如他所愿,只伸出食指按在他脑门上轻轻揉着。

“小家伙,那个人很厉害,我打不过他。如果你不想被他抓走,就老实点别再捣乱,听明白了吗?”

小灵根眨了眨眼,大脑门往下直点,季遥歌也不知道他有没听明白,她不是小木头人,没那耐性跟他慢慢磨,见他点头便放开他,又问:“小家伙,这dong里是你的巢xué?”

小灵根点得更加用力了。

“有没什么好东西?”她蹲在地上,笑得格外温柔。

小灵根“唔”地圆了嘴,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飞起来越过两人,在甬道前头冲他两招手,又指指里面,话虽说不出来,意思倒表达得很明确。季遥歌冲元还打了个响指:“你要跟我走吗?”

有点嚣张。

这只有一条道,他不跟着,还能有第二条路?

可惜他还没说话,季遥歌就已掠到灵根前,小灵根性急,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飞,他看着小小,力气却极大,速度又快,季遥歌被拖得倏尔飞进去,只来得及朝元还伸手。元还不及多想,自是一掌握住。

一小拖二大的队形保持不变,三个人被小灵根拖进dongxué深处,直至尽头。甬道尽头是片坚硬石墙,眼见三人就要撞上,小灵根朝二人吐了口气,一片金银jiāo灿的亮粉便附着二人身上,二人便随着小灵根一道没进坚硬的岩墙里。

那感觉奇特,仿似石岩变成柔软的液体,可以让他们徜徉其中,在海里游泳一般。季遥歌只觉得小灵根不断地往下游,而他们则跟着不断下沉,也不知沉了多久,才终于脱离岩石,从一个巨大岩dong的dong顶落下。

季遥歌落地,眼前一片眼花缭乱。这个巨大的岩dong比先前裂隙里看到的要大,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芒源自于这dong内随处可见的晶石,五颜六色的棱柱散发出宝石的熠熠光彩,纵是她看不懂,也知道这dong里的晶石必非凡品。

小灵根像土财主似的飞到dong里,双手插腰张大嘴,“呜——”类似láng嚎的声音从他嘴里冒出,回dàng在dong中。不多时,季遥歌就看到这片璀璨光华中钻出一个、两个、三个……很多个的小萝卜头,都跟戊土灵根差不多模样,差别在于颜色不同,大小也不一样。

“元……还……”季遥歌呢喃一声,“这些都是灵根吧?要是抓出去能卖多少?”

还是各种属性的灵根,金木水火土占全。

“天价。”元还声音冰凉凉的。

季遥歌动摇了——可能怎么办?抓出去了她心里过不去。

小灵根大概是这群萝卜头的土霸王,他一呼拢,这群萝卜头就都聚集到他脚下,仰着头等他发话。他说什么季遥歌二人也不知道,反正就见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这群小萝卜头就照着他的指示四散而去,也不知要忙什么,他短胖的小手臂环着胸,得意地笑着,活似个山大王。

趁着这当口,季遥歌跺跺脚,将灵根chui在身上的石粉抖下一大片,可仍有不少沾在发间衣上各处,待要动手抖去,那手抬到半空忽然停下——元还还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男人的手掌宽大厚实,gān燥温暖,叫人莫名想起荒唐时光里寸寸抚上脊梁时的滋味。

许是也才刚发现手还牵在一起的事实,元还猛地松开,两人只对望了一眼,就将头脸各自别开。他脸上仍是满满的石粉,待到完全抖净,已看不出任何异常了。

那边dong里散去的小萝卜头们双从四面八方叽哩呱啦地回来,排到戊土灵根脚下,每个人都“哇”地一声张嘴,叮铃当啷地吐出一大片超越了肚皮容纳量的宝贝出来。

季遥歌也顾不上牵手不牵手的事,只看着眼前这些宝贝越堆越高,越堆越高,小山似地叠在眼前,光彩夺目,别说她,就连素来见多识广的元还,也不禁震呆了。

这是……把古修们在灵海所留下的所有法宝,一次都给搬来了吧?

戊土灵根飞到季遥歌面前,很大方地一挥手,大概是说,送你们了,都送你们了。季遥歌走到这堆宝贝前蹲下,伸手拨弄了几番,发现这堆宝贝里有灵药、法宝、武器、功法、材料……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品阶都十分之高,任何一件带到外边都能卖出大价钱,还有不少是她现在就能用的。

玉管猛地震动起来,藏在里头的高八斗嗅到浓郁的灵元气息,已经憋不住了。季遥歌索性将塞子拔开,放出高八斗来,金色的蠹虫在空中绕了一圈,也不管元还在场,径直垂头没入那堆山似的宝贝里,捡着功法册子抱着不松。

“唔?”戊土灵根发出个单音节,十分好奇地飞下来,盯着蠹虫直看。

看了半晌,他突然一掌拍在蠹虫身上,蠹虫嚎了声滑下,小灵根抱着肚皮躺在地上笑得不可自抑。季遥歌看不下去,站起身来。当宝贝像廉价的商品成堆出现在眼前时,她反而失去了研究的兴趣。元还倒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仍旧是平静的模样,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只在dong中踱步查看。

“可看出什么没有?”她问他,“这什么地方?”

“dong天福地,这是五行全灵dong。”元还边看边说,“应该位于……灵海秘境的正中央,受灵海滋养而生。”

“可灵海在哪里?”传说中,灵海以灵气聚海为名,可季遥歌进来这么久,除了三山一沙一花坡外,并没发现有海。

“你没发现吗?三山各有属性,你先前随我查探之山属土,为纯土灵山;而紧挨在土灵山的那座,则为木灵山,故山上绿树繁茂;最东头的山,为金灵山,全山只有刚硬矿石。”

“沙漠属火,其下蕴火灵;花坡为水,水泽万物。”季遥歌经他一点拨,茅塞顿开,难怪先前就觉得这几个地方古怪,地貌特征相差巨大,小灵根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土灵山里,如今想来果真和元还说得一样。

“可我在这几个地方感受到的灵气都不是单一灵气。”她还有疑问。

“这五个地方的灵气并没外泄,应该是被某个东西吸入后融汇为五行灵气,再散发出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灵海吸收后转化为五行灵气。灵海的位置……”他低了低头。

“在我们脚下?”季遥歌大胆猜测。

元还还没说话,最后一个小萝卜头姗姗来迟,腆着巨大的肚皮走到几人面前,“哇”地又吐了一大堆东西出来,最后“嗝“了声,嘴里竟缓缓滑了个人出来。

————

金灵山上,谢冷月不死心地打开他所寻到的第三处dong府。

禁制一去,他便冲入dong中。

dong内确有些绽着光芒的宝贝,可粗略一扫,和前两处一样,dong中都有被人搜刮过的痕迹,余下的都是些品阶普通的东西。他怒而振袖,将dong里的东西都扫到地上。

可恶,到底是谁?

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提前盗走了!

第66章 岁河

“唔……”

所有的小萝卜头都围过来,探头看着被吐出来的人。始作俑者是个青色的木灵根,肉乎乎的手摸着后脑勺,正因为受到过度的关注而满脸憨笑。

被吐出来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软软瘫倒在地,脸色泛青,长得端正,高颧厚唇,容貌陌生,不是萧无珩、谢冷月诸人。

元还蹲到这人左边,将人翻过身来探指查看:“气息已绝,灵气溃散,元神亦离,他已经死了。”

“死了?此人不是跟着我们进来的,灵海一千年一开启,他难道是一千年前进来的人?看得出来是被谁杀的吗?”季遥歌正翻检此人的物件,闻言看向此人,此人尸身不腐不僵,只面部泛青,像刚死去没多久。灵海开启后,进来的人她都有数,莫非此人是被其他几人所杀?

“此人死法很古怪,我也没见过,应该不是其他几人所杀。”元还猜中她所思所想,回道。

季遥歌拣起一件法宝在掌中随意翻看,却是满心疑惑,咣当两声,这一小堆宝贝被从底部掀倒,高八斗打个饱嗝飞出来,慢条斯理道:“依老夫所见,此人乃是万年前的修士。”

没想到这老蠹竟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季遥歌被迫介绍道:“我朋友,高八斗。”

元还眯了眯眼,抛给季遥歌一个“你朋友都很特别”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口中只道:“此话怎讲?”

蠹虫用触须扒拉出一本册子推到元还面前,那是本记载风物志的册子,非以玉石为载,而是绘于某种鳞片之上,高八斗指着那鳞片道:“此乃荒泽鳄鳞,据史册记载,荒泽鳄早在万年前便已绝迹万华,这起码是万年之物。再看此书,此书乃是《荒泽水经》,荒泽亦是万年前神州之上的虚境,《荒泽经》分有《水经》与《川经》两部,《川经》现藏于万华藏家秋严子手中,而据载《水经》并未编撰完成,而是随其作者一起泯于人世,其作者是两万年前万华赫赫有名的上修连海。我适才阅读此书,发现确未完成。”

“连海,三星挂月。”季遥歌勾起一块玉牌读出其上小字。一般作为名门大宗亦或是身份地位特殊的修士,身上便有象征其身份的名牌,她手里这块名牌,就是此人的身份象征。

“三星挂月阁是万年前专门研究水川及天象的组织,与我的五狱塔有些类似。”元还忖道,“两万年前的修士,按时间推算应该恰逢灵海封印期前后。”

现阶段埋在灵海内的各个dong府及坟冢,都是当初灵海之争时死在这里的修士所遗留下的宝贝,随着禁制的降临而被留在这里,如果连海真是那个时期的修士,又在大战中死去,如何能将尸身保存至今不坏不败?

三个人都很疑惑,高八斗又看向身后高如山的宝贝,小豆眼眨也不眨地道:“这堆宝贝应该都是上古之物,绝大多数功法册子是失传已久的法诀。”

“嗯,法宝武器也都是上古的炼器之法,料来时日久远。”元还点头应和,只是尚存疑惑,“可这些东西历两万年之久,在这无人之地为何竟保存得簇新如初?”

他不说还没人发现,这些法宝、武器看上去锃亮崭新,全无古物的磨砺。

“小家伙,你过来。”季遥歌想了想,把戊土灵根叫了过来。

小灵根正把手伸到木灵根的嘴里扒开,探头去找他还有没有藏什么人在肚子里,听到季遥歌的召唤屁/股一颠滚了过来,叽咕两声跳到她手上。季遥歌迫于无奈只好抱住他,问道:“这些宝贝都是你们平时在这里搜集来的?”

小灵根的头点如捣蒜,手指着底下的小萝卜头一通挥,小萝卜头们一齐蹦哒起来,献宝似的得意。

季遥歌不得不猜测他的意思:“是你们的一起搜集的?”灵根属于有了灵性的天材地宝,这些宝贝对他们无用,料想搜集来只是作为玩乐所用。

“嗯嗯嗯。”小灵根答得简单。

“那这个人呢?你们发现的时候就这样子了?”她又指着连海的尸首问。

小灵根冲木灵根吐了颗荧石,叽哩咕噜地问他,木灵根憨憨地坐在地上,一边把被小灵根掰大的嘴合拢,一边点头。

季遥歌抱着小灵根陷入沉思,这些东西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间搜集完成的,应该是他们居于灵海之内一点点搜集回来的,那意味着连海的尸体已经存放此地很久,但为何不坏不败?这些古物又为何如此簇新?

小灵根见她发呆,将手伸到她脸上左捏右掐,待季遥歌回神,好好的一张脸已被揉得眼斜鼻歪。她拉下小灵根的手,佯怒发作:“别闹!”表情语气都凶,小灵根委屈地扁嘴,季遥歌不吃这套,瞪着他:“下去。”她不想再抱他了。小灵根大眼睛转了转,委屈的表情很转化成一个鬼脸,他“卟噜噜”吐着舌头,手臂勾着她的脖子瞬间就翻到她背后,吊在她背上不肯下去。

季遥歌拿他没办法,随便他折腾去。元还已又起身在dong中四处查看,许是呆了一会已有些熟稔,其余灵根不惧怕他们,三三两两的灵根跑在元还前面,拽着他的衣袂往前走去。

这dongxué很大,刚才被灵根一耽搁,他们没来得及查看完全dong。季遥歌跟在元还身后,展眼四望这晶彩四绽的dongxué,浓郁的灵气似乎从四周墙壁上涌出,朝她裹来,比外面还要jg纯,如同一层cháo气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她的经脉已在不自觉地吸纳这些灵气。

若能在这里修行,想必是事半功倍。

季遥歌如此想着,发现元还已被拉到dongxué尽头。尽头竖着柄石剑,剑身钝拙,却被人刻了字。几个灵根已经爬到剑上,坐在剑柄处玩耍,元还站在剑前看了片刻,倏尔伸手在剑柄处灌入一道灵力。

“唔……”所有的小灵根同时惊讶地将嘴一圆。

dong中晶石光芒陡然全暗,而随着这暗去的光芒,dong内并没陷入黑暗,反而被幽青的光线所笼罩,而那光线并非源自dong中某外,而是源自dong外。这个古怪的石dong,dong壁竟如镜面一般,在晶石亮起时能折she出五色光芒,让人误以为dong壁亦是晶石所成,然而这些晶石光芒一散,dong壁便不再折she光线,透明的墙体就让人将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青幽光线,来自此刻dong外翻涌的海làng。

这个dong室,悬浮在灵海中间,四周各有五条甬道连接到海面,对应着秘境中的五行之地。

季遥歌震愕地站在原处。包括地面在内,dong室成了透明的球体,仿佛一枚海中心脏,而五根甬道便是这连心脏的脉络。青幽的海水中,无数游鱼徜徉其间,其形各异,却皆呈半透明,像光芒汇聚的幻象。

dong顶上镶有无数银石,被青幽的光芒一照,仿若星河苍穹,深邃神秘,让季遥歌久久回不过神来,似置身苍穹之间。

元还却蹲到石剑旁,摸到剑侧被人刻上的几个字,落款熟悉,正是他要寻找的,上仙裴不回的遗迹。

“确为上界禁咒穹光岁河,可至辰奔时涌,不宜久留,速离!

寥寥数字,警示后人。

他脸色一沉,速至季遥歌身边,急道:“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要马上出去。”

“出去?离开这个dongxué?”季遥歌不解。

“不,是离开这个秘境。”他一边说,一边自储物空间里翻出块黑布,抬手祭起。

那块黑布在二人头上渐渐张大到整个dong顶的大小后蒙在dong顶之上,季遥歌看着银色星石的光点被拓在这块黑布上,问道:“为何?”

灵海法阵虽然会关闭,但就算他们出不去,留在这里修炼也没什么不好,这里灵气庞大纯粹,修炼速度至少是外界两倍,而法阵一千年一开启,他们修炼千年后再离开,并无不妥。

元还一心多用,一边留意黑布上的拓印速度,一边掐指算着时间,还要兼顾她的问题:“灵海秘境被人下了双重禁咒,外面是防止外人进来的七峦阵,内部是……是以整个灵海为源的穹光岁河阵,此二阵皆是上界法阵,极为繁复。这个穹光岁河阵尤其厉害,布阵者效仿星辰之列,更改此地天象,令其不受外界天地法则所控,而是独有一套动转气象。以我们目前的能力,在此阵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季遥歌听得似懂非懂,她关于阵法的修习只有万仞山给的基础功课,远远及不上元还两千多年的研究,但这并不妨碍她明白,这个地方是极其危险的所在,她没有犹豫,亦不再多问,转身打算将地上的宝贝收起。

千辛万苦来这一趟,没有收获也太说不过去,何况是小灵根们的赠予。

“别拿了。”元还一把拽住她,“带不出去的。”

季遥歌疑惑地蹙眉,他很快便解释:“这里的时间,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这是穹光岁河的可怕所在。这些东西若是两万年前留下,那在此阵法中,按外界的时间来算就是已经过了二十万年。没有什么法宝能够在无人打理的状态保存二十万年,你带出去,这些东西就会灰飞烟灭。这里能留下的,只有像灵根这样需时间来培育的天材地宝。”

十倍的时间流逝,就意味着,哪怕这里的灵气充郁可以让他们加快修行速度,可依旧赶不上时间的流逝,一千年就是一万年,他们极有可能在突破境界之前,就已经到达寿元终点。

下阵之人厉害,知道永远阻挡不了修士的野心,所以未在其间设下别的攻击阵法,只这时间流逝一条,便足以成为所有修士的噩梦,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敌过时间。

季遥歌住手——难怪,难怪这里会出现这么多的灵根。灵根生成本就要万年时间,而能脱物化人的灵根,没有十万年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看了眼趴在自己肩头一脸懵懂的小家伙,小家伙恐怕还不知道,在这庞大的灵海秘境之内,他与他的这些小伙伴已经成为仅次于灵海的第二大秘宝。

“老夫还是不明白,按你所言,时间既然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那这些法宝武器为何依旧簇新,而连海的尸身亦不腐不坏?”高八斗亦从那堆宝贝里再度飞出,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因为灵气。这里实体化的灵气可以最大限制修补破损,只要是在灵气滋养之下,这些法宝就能永远如新,而连海的尸首亦是同样的道理。他应该是在穹光岁河阵降临之时死在秘境中的,所以人虽已气绝,尸首却在灵气滋养下两万年未腐。如果我们不出去,时日久远,虽在灵海之内可以永远活着,但只要一踏出灵海,便会终结。”元还说着擎起件法宝——巴掌大的透明容器,泛着层浅紫的光华。

季遥歌与高八斗都不明白此为何物,只能看他演示。

“这是以能隔绝所有术法的昆金所制容器,法阵的效力在此容器内部不起作用,你们看着。”元还从地上随手挑了件小小的法宝丢入容器内部,再将开口封紧。

那件小小的法宝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喑哑,失光,粉化,碎成齑粉。

他演示完毕,dong顶的黑布恰好将穹光岁河阵拓印完毕,他伸手将这仿佛绘上苍穹的幕布收回,道:“走吧,让他们带我们出去找出口。法阵再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合,若不赶在关闭前出去,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留在这里的,永远都带不出去,能进来的,终将迷失在时间里,永不得出。

要么,活在与世隔绝的永生孤独里;要么,抛开桎梏,寻到自由,却要瞬间消亡。

————

“万岩,你不随我们出去吗?”应霜拉住万岩的手,哀伤遍眼。

“应霜,我出不去了。”万岩抚过应霜鬓角的发,昔年在啼鱼州曾惊才绝艳的男人,历经漫长的孤独,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躯壳。

不复从前。

第67章 赠宝

元还已将话说透,即便这里再好,他们也不能再留了。

“小家伙,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吗?”季遥歌问向坐在自己肩头的戊土灵根。

戊土灵根往下一滑,她伸手接住小家伙,圈他坐在自己手臂上。小灵根摇着季遥歌的脖子,朝地上的宝贝一指,嘴里“嗯嗯”地示意他们带走。这份善意让季遥歌目光柔和三分,她握回小灵根的手,道:“谢谢你们的馈赠,但是这些东西我们带不走,还是留下来给你们玩耍吧。”

小灵根蹙蹙眉,盯着季遥歌定定看了两眼,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脆生生问她:“我,我呢?我我我……”

“你就更不能跟我们走了。”季遥歌希望自己没误解他的意思,斩钉截铁道,“你们得留在这里,不能出去。”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小灵根一愣,就在季遥歌以为他会gān脆利落地送他们出去时,小灵根忽然扁了嘴,而后“哇”地一声搂住她的脖子,嚎啕大哭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成串的眼泪劈里啪啦掉在地上,全是小小的荧石。上次是假哭,这回是真哭了。季遥歌也不明白为何小灵根会这般依赖自己,她又不像小木头人那样耐心温柔,只能将原因归结为,上回自己救过他一命。

她对哄孩子没有经验,只能gān巴巴地拍小家伙的背,结果却让他哭得更加不饶人。地上的小灵根全被吸引过来,懵懂的眼眸眨巴着看她,而很快地,哭这件事对于孩子而言似乎具有极qiáng的传染力,小灵根们开始接二连三的扁嘴,哭声如涓涓细流般响起,最后汇入大海,齐声高哭——

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季遥歌非但没能哄住小灵根,反而让所有的灵根齐声大哭,哭声此起彼伏,余韵悠长,震得耳膜发嗡。小灵根们光哭还不够,三三两两地抱住季遥歌的大腿往上窜,没多长时间,季遥歌脚边就积攒了一大堆不是金豆就是石豆的眼泪。她无可奈何地看元还,却发现元还早就双手各捧了一个灵根,腿上还挂着两个,正没好脸色地看着她,作为虫子的高八斗也不能幸免,被最胖的木灵根搂在怀里,差点没给掐断气。

“快!点!解!决!”元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季遥歌深吸两口气,调整好情绪,把戊土灵根放到地上,一掌盖到他的脑门上,用力地揉了揉,压着嗓道:“小家伙,别哭了。听话,抬起头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蹲着,与小小的灵根平视。

小灵根打着哭嗝抬头,听她虽然放柔了语气却仍旧没有丝毫妥协的言语:“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出去,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太过危险,觊觎你们的人太多,而我还没有保护你的能力,这里对你们来说才最安全。”

他听得似懂非懂,她叹口气:“记得小白吗?”

“小……白……”他唯一记下的名字,就是小白。

“外面有太多人,就像那天欺负你和小白的人一样,想要抓走你和你的小伙伴。你忘了小白是怎么死的吗?”季遥歌静静道,“别辜负小白付出的代价,好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白,小白,不在了。”戊土灵根还不能明白生死的意义,却能感受永久离别的悲伤,他睁着大眼怔怔看着季遥歌,生涩艰难地说着人类的语言,“不出去,你也会好,明白……”

他很快就悟出这个道理,在季遥歌的目光下妥协,但仍旧委屈,石豆子挂在眼眶,可怜巴巴地盯着季遥歌。季遥歌轻轻一弹,将这颗泪豆弹开,难得心软:“我答应你,下次灵海开启,我再来看你,好吗?”

小灵根眼一亮,举手翘起胖胖的尾指,学着小白教他的手势:“勾。”

季遥歌用小指勾住他的尾指,承诺:“拉勾。”

“耶——”小灵根破啼为笑,愉快地飞到半空旋了两转,发出哨音。所有的灵根齐刷刷停止哭泣,被元还捧在手上、挂在他腿上的灵根都争先恐后地下来,跟着大部队整齐排到戊土灵根下面。土皇帝又开始发号施令,小手在空气里比划半天,也不知说的啥意思,只见其他灵根都跟着蹦跶起来,他便不再说话,深深憋了口气,然后“呕”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大堆晶粉到地上。

那晶粉金银jiāo错,正是季遥歌二人进来时,小戊土chui在他们身上的东西。季遥歌不知道此举何意,走到元还身边问他:“这是何物?”

“灵根晶髓,是灵根的jg华所在。”元还小声道。

季遥歌点点头看去,却见戊土灵根吐完晶髓并未完结,每个灵根都挨个儿走到戊土晶髓前,各自吐了一大口晶髓混在一起。晶粉越堆越高,五颜六色光芒jiāo闪,十分漂亮。待所有灵根都吐过晶髓,小戊土才飞回到季遥歌面前,献宝似的指着那堆晶粉连声嗯着。“给我的?”季遥歌微诧。小戊土点频频点头,季遥歌转眼看元还。

元还朝她挑眉:“你的运气不赖,这堆晶髓五行属性皆备,是万金难求的五行全灵晶髓,比单一灵根更加珍贵,不论是铸剑炼宝还是炼丹,都是极其难得的天材地宝。好好收着吧,别叫人发现抢了去。”

“你不跟我抢就成了。”季遥歌戏谑道。

他似笑非笑:“我要跟你抢,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季遥歌摊摊手:“那我要用什么装起来?”

元还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凌空一伸手,那堆五颜六色的晶粉便飞至半空,他甩出一方茜色轻纱展开,让那堆五色晶粉均匀地落在这方轻纱之上,他再将轻纱收回,擎于掌上用一簇幽紫火焰慢烤片刻后熄灭。轻纱缓缓落在他掌心,两端垂落地面,茜色已被耀眼光华取代,晶粉附着纱上,jiāo错闪动着各色光芒,像一捧流光溢彩的星辰。

“喔……”小灵根们齐齐发出声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轻纱。

“过来点。”元还招招手。

季遥歌目光也粘在纱上,顺着他的话往他靠了两步,眼前忽然一片光芒缭乱,轻纱被他轻轻展披于她头上,又逶迤拽地。她整个人似被星辰笼罩,从头到脚光华万丈,平庸的容颜叫这光彩染得极致绚丽,眉眼间那一丝妩媚倾泻如烟,额间朱砂鲜妍无双,是前所未有的美丽,夺人心魄。

“时间仓促,只能炼到这分上,改天如果有机会,再帮你炼更趁手的法宝。”元还没有掩饰眼底的欣赏,像打量一件绝佳的法宝,看着她一天天改变,一天天完美。

季遥歌坦然迎接他的欣赏,道了声:“谢谢。”眼波流转,忽又道,“元仙尊从不平白帮人,这次帮了我,不知要收什么报酬?”

绵软的语气带着几分男女间的试探,说得又娇又俏,像那五日里她绵长的呻/吟,勾磨人心。

元还凑到她耳畔:“我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

季遥歌定定看他,不语。他便又笑了,带着男人磁石般的吸引力:“我说的是穹光岁河法阵图,你不要想歪。”

那是他进灵海的唯一目标。

仅管如今幽jg未成熟,季遥歌依旧缺失男女感情,但也不妨碍她忽然涌起的冲动,想将眼前男人深埋在骨子里的,最吸引人,最诱惑人的那一块全部挖掘出来,然后逐一品味。

可惜,他们没有时间。

“我说你们聊够没有?可以离开这里了吗?”高八斗不识相地飞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催促,他可不想老死在这灵海之中。

季遥歌拽下玉管对准他,道了句:“进来。”高八斗气呼呼地飞进玉管,她这才问向小戊土:“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小戊土指指上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整个石室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小灵根们发出几声惊叫。季遥歌抬头看去,石室外面的灵海已翻涌不止,徜徉在灵海中的各种灵物惊慌四散,有些躯体直接被搅成灵气溃散。透过灵海澄澈的水体,季遥歌能够清晰地看见海面上前后掠飞而来的人影。

她马上蹲到戊土灵根身边,正色急道:“小家伙,外面那些人都和欺负小白的人一样,想要抓走你们。你快和你的小伙伴们藏好别再出来。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我们自己出去。”

“唔!”小戊土眉头一拧,小大人般朝众灵根一挥手。

这群小萝卜头叽叽呱呱地飞快窜入四周晶柱里,不过片刻而已,偌大的dong室已恢复静谧。小灵根拉着季遥歌走到石壁前,指了指石壁,季遥歌一时不解,元还握住她另一只手,以茜纱裹着朝石壁摸去。

季遥歌看着自己的手穿过石壁,融入灵海。

“五行晶髓可融于这世上大部分介质。”元还解释道。

这就意味着,有了这件茜纱,今后不论是山石泥土火焰深海亦或金铁,她都能来自如?

果然是世上难得的至宝!

季遥歌一喜,随之又发现新的问题:“那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元还轻扯她的茜纱,宽大的茜纱便如有灵性般自动裹到二人身外,化作一层薄薄晶光,元还贴着她的背站定,一手揽上她的腰肢,淡道:“这样就可以了。”

“……”男人的气息欺身绕来,季遥歌将圆亮的大眼眯得狭长。

哗——

海面上有人施展法术,巨大的雷球滋拉落进灵海,掀起一阵波澜。岸上追逐的二人声音传入海中,抵至dong室。

“谢冷月,放开她!”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

“放了她可以,你在灵海呆了一千多年,告诉我,灵海的秘宝被你藏到何处去了?”

泛着冷意的温和语气,是谢冷月惯有的y狠。

季遥歌蹙眉——上头发生了什么事?

第68章 伏天

谢冷月脚踏巨剑飞在半空,一手紧紧掐着一人脖颈,另一手聚起光球抵上那人下颚,唇角含笑,可眼神却淡漠冰冷。

“应霜夫人?”季遥歌一眼认出被谢冷月胁持的那人来。

再看与谢冷月对峙的另外二人,除了严逊之外,另一人她看着虽陌生却又有几分面善。

“你放了她,我带你去找。”与谢冷月对峙那人声音悦耳,话说得不疾不徐,身板挺拔清隽,像一株青松。

季遥歌略一思忖,低声道:“万岩师公?”

是了,他像应霜画里的男人。

“炽婴族的万岩?”元还亦想起此人,“他的修为与谢冷月应在伯仲之间,打起来的话孰赢孰败难料。”

说话间他揽在季遥歌腰上的手掌一用力,要带她穿过石dong透明的岩壁。季遥歌也不知想了什么,道了声:“等等。”回头拿出空置的储物袋,装进了小部分废弃的宝物抓在手中,又道:“成了,走吧。”元还只瞥了几眼,也不问她缘由,闻言便掐着她的腰就一道穿过石壁,没入灵海之中。

小灵根在原地转了转眼珠,忽也跟着穿过岩壁,随二人往上游去。

灵海乃由灵气实体化所成,二人在其间徜徉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四周有泛着光的生物靠近他们,轻轻一碰就散开,不过片刻又在他处凝结,极是神奇。海面上打落的法术虽然搅得灵海一片混乱,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力道,海里静悄悄的,外界的声音清晰入耳,海面上的人影也越发清晰。

“你将东西送到我这里,我自会放人。”谢冷月毫无放开应霜的意思。

“东西就藏在灵海之下,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去便来。”万岩面色不改,似未有所动,只叮嘱了严逊一句,“看好你师娘。”人便缓缓落下,及至灵海,眼见要没入海中,他手上却突然劈出道紫刃横斩海面。

灵海之水被斩成一片天幕,猝不及防朝谢冷月泼去,那片海水无甚攻击力,谢冷月下意识以手格挡,不想灵海之水触及他衣袖之时竟将他法袍灼出dong来,他心头一惊,也不知此水被动了什么手脚,只得退避。只这瞬间惊/变,应霜已瞄准时机自他的钳制中脱离,朝万岩飞去。

“想逃?”谢冷月冷哼,伸手抓向应霜,那厢万岩的紫刃已朝他刺来。他凌空扫袖,应对万岩的攻击,脚下巨剑却化作剑阵“铮铮”飞出,落在应霜四周疾转,又将其困入剑牢。

“应霜!”

“师娘!”

万岩与严逊同时惊声,却见谢冷月已朝着剑阵弹去一簇电光。

“不识好歹,看来要吃点苦头。”谢冷月仍旧笑着,手掌一收,电光便缠上剑阵。

“啊——”困于阵中的应霜发出声凄厉惨叫,似被雷电亟身,苦不堪言,颤抖着跪在半空。

万岩攥紧双拳,恨不能将谢冷月碎尸万段,然终究受制于他,只能忍道:“够了!”余话未尽,便闻得灵海里一声娇叱:“你要的宝贝在这里!”一道虹光从灵海中跃出,藏于虹光中的人信手朝谢冷月抛出一物。

谢冷月只疑有诈,劈手以雷诀斩下。

众人便只瞧见破碎的储物袋里掉出的东西飞了满天,光华流转,件件皆非凡品。谢冷月眉头微蹙,凌空收空,化出一阵罡风,欲将散落满天的宝物收回,奈何刚才他那一劈使力过大,这些宝物飞得到处都是,一时难以收回,有几件至宝更是落至海面,他只得飞身而下,朝那几件至宝捞去。

那道虹光已一分为二,化作两人。季遥歌身披彩纱,朝万岩一喝:“师公,快救夫人。”万岩哪还用她提醒,早已化作疾光冲至剑阵旁。季遥歌便飞至严逊身边,将彩纱掀下,露出脸来:“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你。”严逊仍紧紧关注应霜与万岩,瞧见是她并未分神,只有些许诧异,待见万岩劈开剑阵将应霜救出,方才朝季遥歌简单说起进秘境后的事来。原是萧无珩抓了应霜率先飞入入口,岂料才踏足秘境,便遇上守在那里的万岩。万岩打跑萧无将人救下后便一直与他二人在一起,不想前两日因为离开秘境之事应霜与万岩起了分歧,以至应霜伤心离去,偏被一意寻找灵海秘宝的谢冷月窥了空子。谢冷月在灵海秘境苦寻多日,所到之处皆早已被搜刮一空,他便料定有人藏在秘境搜宝,而此人最有可能就是独居灵海千年之久的万岩。

“师父要将师娘送出秘境,可他却不愿离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严逊眉间染上几抹愁绪,那张苍白的脸愈发显得病气十足。他对应霜虽有非分之想,但这么些年也见着应霜为情所苦,如今见他二人重逢,少不得将自己的求而不得深埋心底,不料却又是这般结果。想着这几年应霜受的苦,他难免对万岩有些怨言。

季遥歌却是了然——万岩修为约在化神后期,寿元大致在八千年左右,可他在灵海里已经呆了一千年,换成外界时间那便是已逾万年。若到了外面……

那厢,谢冷月已冲下去捞那几件散落的法宝,眼见着有两件法宝没入灵海之中,他伸手吸起,却见那沾了灵海海水的法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尘埃散去,让他的手抓了个空,他犹不死心,眼见二人从海中飞出,又想起万岩才刚所言,心念一动,欲要飞入灵海探寻,不想手才触及灵海之水,便是一阵刺痛,肌肤如火灼般焦黑,bi不得不将手收回,心道才刚万岩将水斩来这时灼烧了他的法袍,莫非不是万岩下的手,而这水本就有异?

正惊疑之际,旁边传来几声轻嘲:“灵海之水由至纯灵气所化,浓度极高,可腐蚀这世上大部分东西,包括人在内。”

嘲笑他的人自然是元还。他双手环胸隔岸观火,正远远站着。

谢冷月功亏一篑,面上倒也不恼,只暗忖适才二人飞出的情况,忽将目光盯向季遥歌,原本困着应霜的剑阵倏尔齐飞,直奔季遥歌。季遥歌察觉到森然剑气,退开两步,只见谢冷月长剑飞来,却在她身前十步开外处被人挡下。

“谢冷月,你的对手是我!啼鱼州被屠之账,今日我同你算算。”万岩纵身飞来,手执长戟将剑挡回后,挡在众人身前。

铮然数声,二人在半空战起。

元还却是神情微凝,眼睛看向另一处——四周有道y森的气息y魂不散地缭绕着,淡到几不可察。而眼下这道气息似乎正渐渐凝聚到季遥歌身后。

季遥歌才刚躲过一劫,忽又见眼前金光刺来,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她陡然一惊,发现那金光出自元还之手,眉头顿凝。此光速度甚快,她无可避让,眼见要击中自己,却见那金光及至她身前时忽分作两道,一左一右擦过她身侧击向她身后。

她心念疾转,也不管身后有什么,也不管元还此举何意,源自本能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顾一切地往下俯冲。身后是咻咻几声刺响,似乎有东西追着她下来,被元还挡了两下仍没放过她。她不作多想,只将茜纱一盖,没入灵海之中。

刚才元还的话她业已听清,没人能进入灵海,她有这五行全灵晶髓在手,灵海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庇护所。

果然,紧追她不放的东西停在了灵海上面,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道黑雾渐渐在半空中凝成实体,萧无珩的身影出在灵海之上,也不知已暗藏此地多久。

“果然是你!”元还沉喝一声,朝他掠去。

萧无珩不与元还缠斗,祭出法宝血魂钟,血红巨钟飞至元还头顶,照下一道红光,便将元还困在其间,一时半会脱身不出。萧无珩此番目的却是季遥歌,掌中击出数道红光坠入海中,口中厉喝:“出来!”

他的攻击看似凶猛,然则落入灵海后力道马上衰减,只搅得灵海翻腾不已,各灵物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季遥歌心猜萧元珩与谢冷月是想夺她身上这件能进灵海的茜纱,果如元还所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仗着有灵海为护,她自也有恃无恐,披着彩纱在海中徜徉,宛如鲛人,看着萧元珩在上边徒劳无功,不由趣道:“有本事你下来!”

萧无珩没这能耐,隔着海水威胁她:“你出来,否则他日本尊必将你抽魂剔骨!”

“想将我抽魂剔骨,你进来就可以了。”季遥歌和他耍嘴皮子,眼角余光却见旁边被笼罩着元还的血魂钟有了一丝裂缝,她心中稍安,想来元还很快就会突破此宝。

灵海之上正值一片乱象,谢冷月与万岩斗得正厉害,四周风云涌动,气势万变,萧无珩亦将灵海搅得波澜起伏,而那血魂钟也不断响起钟磬裂音——

突然之间,所有的气息都是一滞。

哪怕是藏在灵海中的季遥歌也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气。

“唔……”灵海中忽有一物撞入她怀里。

“你怎么跟出来了?不是叫你们藏好了别出来?”季遥歌低一看,不免气道。

那物正是跟着他们游入灵海的戊土灵根。灵根受灵海滋养,为灵海附生之物,不受其蚀,所以戊土灵根在此能随心所欲的遨游,然而此刻,小戊土却瑟瑟发抖,惊惧非常。

“怎么了?”季遥歌抱着他问。

他抬手一指,指得却是远空。

远空黑云压顶,雷声遥遥而响,电光缠在黑云间似要撕破天宇。威压远远传来,让这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滞。诡异的气息让谢冷月与万岩暂停了斗法,只有血魂钟忽然“噼剥”几声裂开,元还脱离桎梏,亦浮身半空静观此变。

吼——

一声震天怒吼自黑云响起,四野俱震,猛烈的罡风从黑云自散开,似钢刀刮过,几人不得不运转灵气以对。应霜与严逊修为尚弱,被刮得几近飞离,被万岩一左一右攥在了手心。

两道银光忽一前一后随着这罡风被震飞出云,朝他们几人掠来,堪堪停在离几人百步外的半空中。

正是太初门的唐徊与玉华宫的墨云空。

云中巨shou此时方现轮廓——身躯庞如三山,头似青牛,虎躯龙尾,身有四翼,踏着混沌黑气而来。

“九幽凶冥,孽畜伏天,为鬼域至恶古shou。”第一个开口的是元还,他望向萧无珩。

萧无珩却已是满脸兴奋。

第69章 坤后

灵海的波澜已然平息,甚至静得有些诡异,无形的压力仿如五指山,沉沉压在海面上,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整个灵海。戊土灵根瑟瑟发抖地一个劲往季遥歌怀里钻,头埋得几乎看不见,两手巴着她脖子不肯松。季遥歌只得一边抱紧他,一边注意海面上的动静。

“是你?!”谢冷月掐诀,位于萧无珩身后的长剑聚成一柄,以迅雷之势朝萧无珩背心刺去。毫无疑问,这只伏天恶shou是萧无珩搞得鬼放出来的。

萧无珩竟也不躲,在长剑穿心之时散作一蓬血雾。巨剑在半空兜了一圈,又回到谢冷月脚下,那血雾连同萧无珩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元还盯着这一幕,只道:“这不是萧无珩的真身,是他的化身。”

此语才落,几人便见压云而来的伏天巨shou背上站起个人影。

模样还是先前的模样,可黑青斗篷下的肃容,却已与先前的萧无珩判若两人。掌握鬼域半壁江山的枭主,为了灵海甘愿放下身份脸面伏低作小,又受制于万华一众修士,隐忍至此无非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在灵海之内召来伏天与真身,以抗衡万华修士,夺得灵海。

“孽畜!”墨云空冷叱,容颜之上寒霜遍布,杀气毕现,身后长卷飞现,展于半空,卷上空白一片,只得天青万里,是为玉华宫镇宫之宝的万里云空卷。此物一出,浩然仙气便自她身上倾泻如瀑,一时之间与伏天shou的y邪形成对峙之势。可以墨云空修为之高,尚且需要动用到此镇宫之宝,足以证明此凶shou境界之高,这一战并不容乐观。

唐徊眉眼沉凝,只将手中大炽的幽冥冰焰收起。他二人追着萧无珩进入灵海,最早察觉萧无珩的异常,却始终迟了半步,叫他召出这只伏天恶shou及其真身。到此之前二人已与此shou斗过一回,他那冰焰取自九幽,虽然厉害却与凶shou同源,无法伤它,只能换作另外的法宝。

“伏天shou脱离六道,不在五行之中,灵海之水奈何不了它。萧无珩将其召出,是为将这一池灵海装回鬼域。”元还一边说话,一边将缚于左眼的白绢解下,面无表情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诸位今日进灵海为了什么,也无论有什么仇怨,如今怕都要暂且放下。此恶shou吞人食魂,不会放过任何活口,今日之战无可避免。”

语毕,他左眼缓睁,眸中she出数道金光,金光之中一只赤金蜘蛛跃出瞳眸,化作巨大蛛皇伏于元还脚边。细长的蛛足宛如金刺延展,锃亮如金铁的蛛背上刻满无数繁复咒纹,庞大的上古之力浩如海现,元还的境界竟随之在一瞬间提至化神后期,就连墨云空也忍不住回望他一眼。

隔着灵海之水,季遥歌看到元还低头,似有若无的目光拂过她的藏身所在——那双墨彩深邃的眼眸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现出真正的模样,比她想象的要更神秘莫测。

她有点激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化神期以上的斗法,一个修士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几次,而她一次性却亲眼目睹了这么多上修出手,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一直以为都没有真正出过手的,她曾经的师父,谢冷月。

大战临头,万岩弹指祭出件法宝,将修为不高的应霜与严逊罩在绛紫的方斗内,随即祭起张青符,青符燃尽后化作一只幻龙盘旋半空,他道了声:“谢冷月,你我之账容后再算。”谢冷月只回个冷漠的目光,长剑回手,剑身之上“滋啦”作响,已缠绕起血红电光,雷声隐隐轰鸣,与那伏天恶shou的嘶吼遥相呼应。

吼——

又是声震天shou吼,远处y云翻滚如làng,伏天shohou尾扫过山峦,山头被平削掉一角,呼啸着掷向墨云空几人,巨大的shou躯踏着黑云奔腾而来。墨云空眉头轻拧,双掌扣诀,打出霜风迎向袭来的山头。山岩以肉眼之速冰冻,而后炸开,化成碎块自半空落下,砸进灵海湮灭,她化作霜影穿过碎石,攻向伏天。随着她的动作,身后诸修便都化作光影一道,加入战局,动作快得让藏于灵海的季遥歌看不清。

只有声音遥遥传来:“躲在灵海里,不要出来。如果战败,你回灵根那里,有穹光岁河阵,就算灵海尽空,他们也动不了那地方!”

她已看不到元还,只瞧着金光没入滚滚尘烟之中。

上修的战场,远非如今她能够企及,不过却大大刺激了她的欲/望,什么时候才有与这些上修一战的资格?想来就叫人心cháo澎湃、血液沸腾。

天际光芒jiāo闪,云雾四涌,落在她眼中,只是片变幻莫测的云团,然而三山已被他们斗法的余威扫得风砂走石,草木巨岩卷入天空,庞大灵压四面八方碾压下来,灵海也不再是先前的平稳模样,波澜翻滚似要自这片海域漫出。她看不出哪方占到上风,却见那团y云bi近灵海,已抵至灵海上空不远处,想来几人压制不住伏天恶shou。

果不其然,只见云团中巨大shou尾扫过天际,数道光芒从云团中炸出,四道身影被shou尾拂落天际,堪堪停在灵海海面之上。天空中只剩墨云空一人苦撑,万里云空卷在她身前化作一道参天屏障,拦住伏天shou的去路。

“快想办法。”唐徊飞至元还身边,目光却依旧紧紧盯着天空战势。

元还站在蛛皇背上,气息急促,斟酌半晌忽道:“办法不是没有,要你们配合。”

“说!”看那情形,墨云空也已撑不了多久,唐徊沉道。

“此恶shou禀天地浊气而生,凭我们之力想要打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封印。”元还看了眼散落另外两处的谢冷月与万岩,忽蹲身摸摸蛛皇的头,道了声,“起!”

蛛皇便腾身半空,元还纵身而飞,掌中划出道切口,鲜血流至指间,他以指代笔,蘸血凌空疾书,蛛皇的背部随其手势落下无数繁复血文,蛛身剧颤,一束红丝自蛛口内吐出,分作三股,朝着其余三人喷去。谢冷月、万岩、唐徊各拈一束蛛丝,蛛网大张,网上织满血色咒文。元还书完,似耗尽心力般脸色陡然苍白,声音却尚算沉稳:“墨圣女应付伏天shou,我对付萧无珩,三位,你们执网困住伏天shou,将其钉缚三山之上。网上织有血狱轮转咒,可启血狱入口,就靠行位合力将伏天shou送入血狱之内了。”

语毕,蛛皇驼着元还震足飞往伏天shou方向,余下三人亦无更好的法子,便默随元还之意,同时拈着蛛网飞去。

季遥歌目光紧随几人,更确切些,是盯着元还。元还已掠至墨云空身边,jiāo代两声,墨云空咬牙点头,万里云空图中升起一轮金日,she出数道耀眼光芒缠住伏天shou的四脚,元还便趁此机会穿过万里云空图所化屏障,正面迎向萧无珩。唐徊、谢冷月与万岩三人腾身三山高空,各拈蛛网一端,将此网由上至下往伏天shou身上困去。

y雾又重,笼去众人身影。伏天shou的怒吼不绝于耳,半空之上金光成网,兜头而下,网间血咒浮现,四面皆有血气涌来。“元还!”萧无珩的厉喝响起,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季遥歌也不知元还眼下如何,只瞧见伏天shou的头从y雾中探中,头上尖角不顾一切朝万里云空图扫去,身后的巨尾却突然垂落灵海。

季遥歌暗道一声不好,抱紧小戊土往深处游去,还未游出多远,便察觉海中搅起一股巨力,震得她手一松,小戊土抱不紧她,被震了出去。shou尾在灵海搅了几搅,倏尔挥起,灵海之水溅了满天,巨尾亦沾了不少灵海之水,狠狠斩向万里云空图。墨云空一惊,收回万云回空图,朝后避退。那伏天shou却不放过,巨尾不断浸入灵海再挥扫众人,直溅得满天灵海如雨。

海里自也被搅得天翻地覆,黑影不断落下,小戊土被越搅越远,眼见进入巨尾范围,季遥歌暗暗咬了牙,用尽全力游至他身边,将小戊土搂进怀中,却不妨巨尾自她身侧扫过,犹如万钧之力压来,季遥歌被远远掀开,即便有灵海化解这股力道,她却也五内翻腾,胸中被撞得一阵阵刺疼作恶。

小戊灵见状,呜呜两声,眼里似有光芒闪动,忽然就将她推开,往海底游去。季遥歌低头,见他是回dong室方向,料想他是受到惊吓要回去藏起,dong室比外面更加安全,思及此,她反而安心,又将注意力集中至外界。

天际,巨尾又是一扫,只闻墨云空轻叱一声,被伏天shou扫中撞开。没了墨云空的牵制,伏天shou狂性大作,头尾狂扫,只将压着他的三人折腾得苦不堪言,那蛛网已然难以支撑。元还本只应对萧无珩一人,如今再添伏天shou,同样承受不住,眼见情势越发危急。

季遥歌暗暗着急,可也帮不上什么。

灵海深处却忽然游上无数小家伙,咕噜噜地一个挨一个朝她游来,待到季遥歌发现,这群灵根已经跟着戊土灵根游到她身边。

这是做什么?

季遥歌还没反应过来,戊土灵根已钻入晶纱之内,化作一片褐土附在她肌肤之上,而很快的,所有的灵根都跟着戊土一起钻入晶纱,各自化作金木水火土之原形,紧附其体。

刹那间,五行俱全,季遥歌的身体起了巨大变化,便不需晶纱,她也一样能够在这灵海之内徜徉。

庞大而汹涌的力量游走于身体各经脉,肌肤骨骼化作石岩金铁,无坚不摧,她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二十万年的五行灵根,受天地滋养而生,在这一瞬间,尽数附于其身。

那厢,战势愈发紧迫。

伏天shou不断咆哮,巨大的身躯在云端不断扭动,四周三人吃力不住,巨尾又扫过三人,只将三人掀翻,蛛网亦脱手而出。萧无珩长笑数声,腾空跃起,手中化出一柄长弓,光矢一束,对准元还。而伏天巨尾又已浸入灵海,这一次再起,却是缠向元还。

“两百年前之ru,今日便向你讨回!”萧无珩冷喝一语,震弦发矢。

光矢如陨星般来袭,而身后是沾满灵海之水的巨尾,元还无可避退,正是生死存亡之刻,那巨尾却横斩在元还身前,不偏不倚接下萧无珩那一箭。

“吼——”巨痛让伏天shou发出凄厉嘶鸣。

萧无珩并其余却俱是一惊,刚才那shou尾似乎被人从海里丢出来的。

正惊疑之际,海面忽哗哗作响,一人从海中浮出。

小山峦般高大的女人,灵海为裙,晶纱为披,蕴天地万物,是为——

坤后地母。

第70章 终结

天地乾坤,孕五行而生,泽被苍生万物,育川流木灵,生生不息。乾皇坤后,二十万年的五行灵根,让季遥歌短暂拥有坤后之力,孕万物之能,便是大地之母。

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四面八方流入体内,她只觉得身体几乎与山川河流草木融为一体,是山峦,是河流,是草木,是火种,是坚铁,刚柔并蓄,任外间风雨摧折,天地不灭,永恒不败。这一抹感悟,让她从前便经由《媚骨诀》吸收万物灵骨的感触越发深刻,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在心间蠢蠢欲动。

飞在天际的修士在她眼里像渺小的生灵,错愕的目光不知为何让她有些想笑,先前不可一世的大能者,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与天地相比,到底都是微小如尘的存在。

众人却不知出了何等变故,看季遥歌的眼神全然不同先前。化作巨人的她孕蓄万物之力,眼眸如坠星辰,有着与大地类似的,原始而粗犷的美,震慑人心。

感受到这股原始之力,伏天恶shou接连咆哮着却不肯上前,直至萧无珩一声厉喝,恶shohou尾才再度扬起,朝她狠扫过去。这一击力道万钧,便是山峦也要叫它铲平,季遥歌却只轻描淡写地举起手臂格挡,莹白的肌肤上忽然化成大片铁石,如同附上一层坚石刚铁的鳞甲。只听“轰”地巨响,巨尾撞上她的手臂,犹如撞上世间至刚至硬之物,回震之力让伏天shou发出一声嘶吼。季遥歌反手抓紧巨尾,另一手化生五行之力汇入三山,三山之上各生三道五行原力,金力、土力、木力,倏尔缚向伏天shou的躯体,她身后,灵海之水陡然窜起,化成巨掌抓向萧无珩。萧无珩大惊,咬牙令伏天shou前肢腾起,以胸腹挡住灵海之水。

哗——

灵海之水被撞散,季遥歌的巨拳从水雾间穿出,一拳砸在恶shou软腹之上。震天巨响伴随着凄厉嘶吼同时刺入耳膜,伏天shou在半空翻腾不已,shou目染红,已被打得shou性狂发,不断挣扎扭动得要冲向季遥歌,却被三山原力所缚,难以脱身,只不断甩头喷吐腥浊涎液。而很快地,三股原力之上,有霜结蔓延而来,顺着这三股力量,转眼覆上伏天shou的躯体,另一侧又有火龙腾空而来,袭向萧无珩。此霜为地底原水之气,此火亦是大漠深处原火之威,威力无边,受季遥歌操控。萧无珩应对不及,只能从伏天shou身上跃起,伏天shou却被冻在半空,一时间难以动弹。

元还见状,早已拍着蛛皇之头迎向萧无珩,半空中黑金二色缠斗不休。

“还不快动手!”只有他的声音如雷般降下。

众人犹如醍醐灌顶,方从先前震愕之中回神。墨云空当先一步,借着空气里的水灵原力化出冰刃抓在双手,正面迎向伏天shou之首,冰刃以迅雷之势扎进伏天shou的右眼中。shou血飞溅,伏天shou嘶吼连连,剧烈挣扎。唐徊、谢冷月并万岩三人再度拈起蛛网,纵身跃起,将伏天shou困入网中。

恶shou伏天,不在五行六道之中,杀之不绝,只能驱入血狱。

血咒再起,血狱之门随着若有似无的冥音而dong开,伏天shou脚下张开一圈血色漩涡,深厚的血腥味弥漫四野。血狱轮转咒原也是万华禁咒,此时大敌当前众人却也无暇多顾。萧无珩被元还缠着,脱身不得,只能看着伏天shou巨大的身躯被一寸寸扯入深渊,他双眸似淬血的毒箭,盯了季遥歌两眼。

功败垂成,由不得他不怨。然而颓势难逆,一旦伏天shou被封印,接踵而来的危机对他而言便是死路一条。萧无珩不作多想,借着伏天shou扫来的巨尾拦下元还,他的身体化作黑雾朝外逃遁,竟舍弃了伏天shou。

“想逃?!”元还欲追,却被伏天shou巨尾尾风扫开,再追之时,萧无珩已消失无踪。

另一边,血狱大开,如果凭空而现的殷红巨嘴,将伏天shou一口一口吞噬。三山挣扎的伏天shou扯得山石齐飞,草木摧折,满天愁云惨雾,遮蔽日光。季遥歌仍旧站于灵海之中,屹立不动,操控五灵原力束缚伏天,伏天却以爪攀着血狱巨口边沿,死死卡在入口不肯进入。她忽将五灵原力从伏天shou身上收回,诸君手上阻力顿时大增,正不解何故时,却见那五灵原力汇聚于伏天shou上空,渐渐凝成一座巨峦。

轰——

巨峦重重压在伏天shou背上,伏天shou庞大的身躯被压入血狱巨口,只剩最后一声shou吼盘旋徘徊在三山之间。

季遥歌方重喘着收力,五束原力渐渐凝固成支撑着这座大山的五根支脚,让这座大山悬浮于空,从此成为灵海秘境第四座大山,同时也是唯一一处五灵汇聚之山。

危险解除,众人都跟着松懈,适才一战,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其中尤以元还为最。他本就因为施禁咒耗费jg元,又接连与萧无珩并伏天shou斗法,眼下脸色已苍白至极。蛛皇在半空中一闪,又纵入他左眼之中,消失无影。

正各自调息着,灵海之水突然又化作巨掌擎起,毫无预警地朝谢冷月抓去,却是季遥歌不由分说向他出手。谢冷月面色一变,记起先前的争斗,谁料连场面话都来不及她便骤然出手,他只得láng狈避开,那掌却也撑过肩头,连衣带肉灼得他肩头焦黑露骨。淡漠的神情因为痛而稍显狰狞,他见唐徊、墨云空并无出手之意,万岩已在旁虎视眈眈,他料想此番在灵海绝讨不到好处,季遥歌的攻击眼见再度卷来,他不作停留,剑盾旋起,护着他朝出口处逃去。

万岩却不肯放过他,只将应霜与严逊放出,带着二人追去。

刹那间众人已离去泰半,元还淡道:“此地埋有古阵穹光岁河,不宜久留,快走吧,灵海秘境的法阵已经重新启动,再晚出口闭拢,就出不去了。”

墨云空目光流转在二人之间,霜雪般的眉眼染上些许笑意,颌首道:“告辞。”语毕又望向季遥歌,“小友,有机会可来玉华一叙。”

季遥歌拱手,嗓门巨大:“多谢墨圣女。”

倒是唐徊盯着元还,冷嘲:“元还,你将我诓来此地,却让我空手而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可没说此地一定会有宝贝。”元还懒懒回答他。

唐徊轻哼一声,转头与墨云空一前一后飞离。

待灵海之上已再无其他人,季遥歌皮肤上才开始剥落各色鳞片,那些鳞片纷扬在半空,被风一震便滚成一个灵根,她的身躯亦随之变小,转眼恢复原状,从半空落下,被飞来的元还信手接在怀中,揽腰抱下。

“你还有力气杀谢冷月?”元还盯着她失色的面容看。

“要是我不出手吓跑他,一会就换成我为鱼肉了。”季遥歌气息急促,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

五行原力虽然qiáng悍霸到恐怖的地步,但也不是那么好用的,虽有二十万年灵根附身,但她毕竟境界有限,jg力跟不上,勉qiáng撑完全场已是没有余力,适才对付谢冷月不过勉力为之,省得他又将心思动到她头上,现下诸修皆去,她也没什么好撑了,便软软倚在元还胸口,不无遗憾道:“我倒想杀他,但凡还有一丝余力,他今天就别想逃出这灵海秘境。”

“瞧不出你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好歹他曾是你两百年授业恩师。”元还盯着她,想要看透她。

她却只是扬起淡漠的笑,有些像谢冷月:“我与他的过去,你又知道多少?”

话中透着无奈艰涩,嚼来泛苦。元还待要再问,四周的灵根们已经聚拢过来,飞在半空,只拿一双双澄澈的眼眸盯着她。那样的眼神,看着便让人高兴。季遥歌灿然一笑,道:“小家伙,谢谢你们。”

叽叽咕咕的声音响起,灵根们看她笑了,也跟着笑开,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说的话依旧让人摸着边,却也看得出充满欣喜。小戊土飞到她胸前,伸手又搂住她的脖子,用光溜溜的大脑门在她颈弯处蹭了又蹭。

“好了,我们该走了。”季遥歌摸摸他圆溜的后脑,道。

小戊土抬头,一扁嘴,还没哭就听到她严厉的声音:“不许哭。”他便委屈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鼻头吸了又吸,倒还真没哭出来。

“会有机会再见的。”她柔和下来,“下一次再见,你们就长大了。”

小戊土抹抹眼睛,从她胸口飞开,乖乖地挥手,用生涩的人类语言开口:“再见。”

一时间,所有的灵根都跟着挥手,元还抱着她,在灵根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下飞起,季遥歌双臂攀上他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小萝卜似的灵根们渐渐模糊,消失……

仙途漫长,百年、千年、万年,没有尽头的旅途上,会遇见无数的人,有些会陪她走完一段虽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岁月,有些则渐行渐远,慢慢便散了。来来去去的人,没有谁能陪着彼此到终点,仙途,是条漫长而孤独的道路。

“在想什么?”元还抱着她自天际掠过,除了冷风呼啸,她沉默得叫人有些不适应。

“你受伤了。”她舒坦地窝在他怀里,声音差点被风chui散。

“放心,就算受伤也能把你安然送到秘境之外。”元还不以为意道。

“我在想,这次受伤,会不会让你变成老头?还是小孩子?”

“很难说,得看情况。”

“那我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现在的模样。因为……”她顿了顿,“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很迷人。”

她毫不掩饰的欣赏,让元还心头微动,只是那句“下次见面”却让他嗅到某种意味,他并没问出口,只道:“我尽量。”

季遥歌心情颇佳,笑着闭眼,享受这片刻安逸,嘴里喃道:“还有,你的黑眸,比金瞳好看。”

元还笑了笑,没有回答。

出口仍在二人进来的草坡上,已近在眼前,闭得只剩半人大的缝隙,他一个闪身,抱着人掠出秘境。

天鬼山间,却传来悲戚之音。

第71章 离别(虫)

天鬼山谷满目萧瑟,灵海泻出的灵气已随着缓缓启动的大阵而消失,山谷再次呈现绝灵状态,前些日子万物滋长的景象犹如昙花一现,还未让人回过味来,便已再度衰败。他们在秘境呆了近两个月,可对外界而言却只过了不到六日。

短短六日,于啼鱼州而言却是毁天灭地的劫数。

原来虽然贫瘠却依旧热闹的啼鱼州如今像是死城,悬在上空的剑阵虽已消失,但萧无珩与谢冷月的屠戮却已令啼鱼州的修士陨落三之其二,幸存者也都已逃往外界,一场浩劫让默默无闻的啼鱼州彻底荒芜。qiáng者为尊,低修们不过蝼蚁,弱肉qiáng食在这场浩劫之下再真实不过,也无比残酷。

“放我下来吧。”短暂的安逸被满目萧条取代,心也跟着沉重,季遥歌拍拍元还的肩膀。

元还飞落地面,将其放下。

山谷中如今还有留有三人,悲戚之音,正从应霜口中发出。

应霜满面泪痕,双目通红地望着眼前垂垂老矣的男人。霜白的发、佝偻的背,皱纹横生的脸庞,除了手上那把染血的剑依稀还有旧日风采,谁也看不出他是曾经惊艳过啼鱼州的万岩,也不再是画像里那个风姿卓绝的男人。

“别哭。”他抚过应霜的泪眼,“我说过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谢冷月已经被我打跑,我们离开这里吧。”

从陪着她踏出秘境之门起,他便知道,大限将至。寿元已终,他不可能再留下。不是没有犹豫过,是留在灵海之内守着躯窍孤独地活下来,还是陪着她回到万华面对生死?直至带着应霜追着谢冷月离开秘境,他忽然看开。仅管余生时日无多,他却终不再独自面对没有出路的循环,生死坦然。

作为修士,不是本就该看淡这一切?

艰苦的修炼生存,却也无惧死亡降临——那是他最后的领悟。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应霜泣不成声。

“当年我一意孤行,抛下你闯入灵海,叫你苦守千年,如今也该换我……只可惜陪不了你太久。他日我走后,你不必再念再守,自去寻找新途,不要再为我làng费时光。”万岩拄着剑,以浑浊将亡的眼温柔看她。

当初若非他未寻得灵海入口却以秘法qiáng启灵器,也不至有去无回,是他太过自傲,想着进去了自能寻到法子出来,留下一句“等我归来”便弃她千年,而这千年,却是沧海桑田,纵然再见,亦无相守。

灵海千年,人世万载,命盘早就更改。

“知道吗?我在里面的每一天,都守在秘境入口之处,因为只有在那里,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清香,才觉得时光并不难熬。”万岩笑了笑,枯朽的脸上皱纹愈重。

应霜回他:“我每一天,都在画前为你燃三炷清香,不为祭你,只想引你归途。”

那香,是他最爱。

“谢谢。”万岩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季遥歌,“那是你这几年新收的徒弟吧?”

应霜点点头,他便朝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乖顺地过来,行了揖礼,道一声:“遥歌见过师公。”

“遥歌?好名字。”万岩嚼着季遥歌的名字,又朝应霜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你收的弟子,很出色。”

应霜却没来由一悲,口中涩道:“是很出色。”想起的,却是夜珑、月宵、白砚、姚huáng……赤秀宫那么多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生死如何。

“乖。”万岩从储物袋里擎出一件光华浅转的玉埙并一块功法册子,“承你一声师公,这两件宝物随我多年,便给你作见面之礼。”

季遥歌瞧那两件东西,玉埙上灵气流转,色泽油亮,竟是件上阶法宝,至于那功法,她倒看不出是何内容,不过既然能与上阶法宝并列,想来亦是稀罕之物,她躬敬接过,道:“谢师公赐。”

万岩很是高兴,又取出青瓷小瓶递予严逊:“逊儿,灵海之水虽无法带回,然在秘境千年,为师亦以灵海之水炼就此销骨丸,虽不能化解你体内九幽灵y,却有压制功效,待他日你境界提升之后便可自行bi出灵y。”

“谢过师父。”严逊双手接下销骨丸。

严逊这才长叹一声:“当日雄心壮志入灵海求宝,以期能回鬼域大展拳脚,一报灭族之痛,不想却是huáng梁一梦,白耗岁月。为师去后,炽婴族便只剩你一人,你好好保重。”

“师父……”严逊握瓶的手颤如筛糠。

“我时日无多,带我去啼鱼州走走吧,回赤秀宫看看,这么多年没回来,也不知都变成何样了。”所有人都面带悲戚,只有万岩,虽衰老至此,却满面欢欣。

应霜捂着唇,忍下最后一串泪。

赤秀宫,已经不存了。

她按按万岩的手,带着季遥歌与严逊往旁边一避,只道:“遥歌,严逊,赤秀宫便托付予你二人。我不是个好掌门,害了你们,也害了整个赤秀宫,若有机会,替我寻回夜珑、月宵,再建赤秀,应霜拜谢。”说话之间,她盈盈拜倒,竟向二人行了大礼。

季遥歌与严逊俱是一惊,严逊慌忙扶住应霜,季遥歌只觉那话听来不祥。

应霜却再无多言,转回万岩身边,牵起他的手,轻抚他gān皱如树的手背,只温柔道:“万岩,与你一世道侣,守你陪你,我不悔。我不问仙途绵长,只求一世双人。万岩,我带你回灵海,我等你千年,这一回换你偿我千年。”

语落,她抱起万岩往入口纵身跃去。众人大惊,就连万岩也错愕非常,回过神时待要挣扎,却听她厉喝:“我为一己爱/欲,付出了赤秀宫乃至整个啼鱼州的代价,即便让我留在万华,我亦无颜苟存于世。”

谢冷月、萧无珩这二人一为正一为邪,可造下杀孽到底成全的都是私心,然她应霜又有何不同?同为一己私欲,其代价不可谓不重,她又有何面目活下去?

闻其所言,万岩长叹一声,终究未再挣扎。

只有严逊,凄然跪地,一日之间,失去恩师,失去挚爱,那曾辗转千年欲诉不能的爱恋,都随着那道窄隙的闭合,通通化作云烟。

季遥歌亦是轻叹一声,回身飞至元还身边。

元还早已飞至半空,只冷眼看着未置一辞,脸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清,苍白的面色透着虚弱,内唇沾着些许血色,看起来又有些靡艳。

“有什么打算?”他见她靠近,开口问道。

啼鱼州已毁,谢冷月亦不会放过此地,必会报复,她不可能在此久留。

“你呢?”季遥歌反问他。

元还顿了顿,朝她伸手:“跟我回太初。”

她静静看着伸在半空的那只匀净修长的男人手,良久方笑答:“我不去。”

“哦?”他疑惑。

“我打算去人间走一趟,了结一些未了之念。”季遥歌直白道。

“那么……你我不同道?”

“不同。”

元还无声看她片刻,将手拂至身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并未多语,足底白雾一起,人便腾至更高处。

“保重。”他亦无多劝,仙途之上,人各有志。

她亦笑言:“保重。”

白雾涌动,元还的身影慢慢消失于雾气之间。

露水一场,只化点滴缠绵落于心间,如眉间朱砂,经久靡艳。人世百年便要遇无数聚散离合,何况修士千年万载,此番分别,毫无意外,不论是于元还,还是于季遥歌。

一个未解,一个未明,终是jiāo错。

只有季遥歌的话,盘桓于心——“下次见面……”

谁知再逢,又是年月几何?

————

辞别元还,严逊业已不见踪迹,季遥歌孤身一人,再无牵累,倒也自在。

啼鱼州往西行三百里,就至蒿岗,那里是当初白砚请仇野帮忙寻找的隐蔽新dong府所在地,可惜还没等搬入,那家伙就已不再,如今恰给她作暂居之处。她初结丹,金丹未稳,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来稳固境界,修炼新的术法,这dong府便是不二选择。

往西掠行了半个时辰,她便已要踏出啼鱼州地界,却闻空气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几支暗矢从树林间窜来。季遥歌信手接下一看,那暗矢并非什么利器,只是普通的逐灵箭,只消空气中有灵气波动便会自动发she,向来是追踪所用,伤不到什么人,若是从前她尚还顾忌一二,但如今她境界已至结丹期,这于她而言便是雕虫小技。

她将暗矢抛下,只想着何人会在此地设伏,却见林间已有人察觉暗矢发出而循踪探来。

“季姐姐!”来者是多日不曾见的凌槿。

距上次分离已过数月,此时再见,凌槿娇俏的容颜上不见昔日欢喜,只余复杂难明的神色。

季遥歌挑了挑眉,如今她与三宗势如水火,打伤白韵,与顾行知为敌,亦向谢冷月出手,又身为媚门赤秀的弟子,有勾结鬼域之嫌,桩桩件件,季遥歌之恶名怕是早已传遍三宗,遇上便是仇敌,但她并不想对凌槿出手,不过若对方挑起争斗,她自也不会留手。

“有事?”她问凌槿。

凌槿攥了攥拳,问她:“是你与我师门为敌?”

“是我!”

“为什么?我以为姐姐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季遥歌冷道,不欲与她废话,纵身欲离。

凌槿目光数变:“别往那边走!”她叫住季遥歌,季遥歌不解,回头以眼神相寻,只听她别开头道:“三宗派弟子在此设伏,欲抓从啼鱼州逃出的修士,尤其是赤秀宫与……与你。那边有几处哨岗。”

季遥歌眉头略蹙,正要问她为何帮自己,却听树林里传来几声动静,凌槿神情一变,忽急促道:“快走,他们来了。”

“谁?”季遥歌并未察觉有上修灵力,来的只是筑基期的小修。

凌槿还来不及回答,树林里已掠出三人,正是先前与她有过节的周灵与他师兄林灿之并一个无相宗的弟子,境界都低。

“凌槿,你在与谁说话,可是捉到……”周灵的声音未落地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沉,“竟是你这妖女!凌槿,你还不抓住她!”

凌槿只想劝季遥歌快跑,可周灵已连声叫了林灿之二人一同朝季遥歌攻去,她只能咬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琢磨要如何帮季遥歌,岂料还没等想出什么法子,便见季遥歌闪身窜入三人攻击范围之内,只闻得兵刃铮铮响过,几声凄厉惨叫几乎同时发出。

血腥一抹闪过天际。

林灿之与那无相宗弟子均被季遥歌一掌震飞,手间腕间皆是一线血口,至于周灵,她被季遥歌擒在手中,掐着咽喉。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季遥歌的境界陡然全开,结丹期的灵压欺来,充斥着乖戾杀气,震得几人不自觉颤抖。

短短数十日,当初筑基期的低修已然结丹,这是所有人未曾料想的结局。

周灵吓得手脚发软,季遥歌的剑自她脸上压过,透着霜冷的眸子再不是先前语笑晏晏的调侃。

“白韵是不是没死?”

“没……没有。”周灵颤抖着回答。

“好,那你滚回去替我告诉她,两百年间的一切,他日我定当向她讨回!让她好好等着,别被谢冷月玩死了。还有古峰,我会一笔笔讨回来!”

森冷的威胁如金玉掷地有声,语毕也不待她回答,便在她背上重重落下一掌。

周灵惨叫着撞飞出去,一阵刚猛罡风震过,她“砰”地坠地,一身修为毁去泰半,其余二人也没落得好处,除了凌槿,均是重伤。

凌槿呆呆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震得久未能言。

————

季遥歌毫无停歇,第三日晨间便赶到dong府。

dong府隐蔽,藏于瀑布之后,四周人迹罕至,府邸内外的禁制法阵都已布全,只等启阵。她没再耽搁,以藤蔓将入口封死,将所有禁制启动,又在dong前设下三道重阵,方全心闭关。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山中不知岁月过。

晃眼已是一个甲子年。

第72章 白斐

所谓凡间界,是相对修仙界而言,属于凡人的聚集地。以一千个凡人出一个修士来算,凡人的数量要远远大过于修士的数量,他们划地为家,筑墙为城,群聚而生,有了城池,有了家国。凡人一世不过百年,庸碌奔忙,如沧海一粟,于修士而言不过只是渺茫而短暂的时间,却是爱恨情仇遍生的一生。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体会人世悲喜苦乐,有大起,有大落,从生到死,从执着到豁达,这样浓烈的感情,是修士在无涯的修行中很难领会到的。

是以,凡人的灵骨虽然不像修士那样具有qiáng大的力量,可对于季遥歌魂海和心境的淬炼及媚骨诀下一阶术法的修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已结丹,掌握了化魂术,接下去,便是修行《媚骨诀》的第四篇——万相随心。

此为进阶媚术,也是她前期修行的完整提升。

“万相随心,方是《媚骨诀》真正的入门之术。芸芸众生,百态万相,一个人的容貌再美,也只是皮相。既是皮相,不论高矮胖瘦都只顺应某一时期的风cháo,不存在绝对的美。《媚骨诀》修骨不修皮,我要世人见到你之时,忘记你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内心最渴望拥有的东西,这才是你要达到的最终目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抗拒这样的媚惑,那是源自观者自心。”、

媚骨在她出关之日如是说着。

“而在此之前,你需先成就万相。所谓万相,就是人之百态。每个人所呈现于外界的表态,都与他的成长历练相关,而这一切,通过灵骨都可感悟。拥有万相,就有了众生之相,而后才能随心化用。”

如果你希望自己是朵花,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朵花;

如果是棵树,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棵树;

若是帝王,那便要睥睨天下;

若是平民,那便要庸碌知足;

……

媚骨在她元神之中幻化无数表相——容貌未改,却是诸相不同。

你想求得温柔,我便予你刻骨柔情;你想求天真无邪,我便予你纯善稚心;你要妖妩天下,我便予你祸国之媚——

这众生万象百态,便如无数面具,一张一张又一张,掩盖了最真实的自己。

其实季遥歌也不知道,修到最后,她会不会忘记真实的自己。

那可能是这个功法最难过的坎——自我与虚假的争斗。

但不管如何,她还得修下去,而没有什么地方比凡间更适合吸纳灵骨,体味人生百态万相之地了。

这是她去往凡间界的第二个原因。

至于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是因为……

白砚。

他的双执念,有一个是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她能做到的便是替他完成另一个执念。

闭关六十载,人间行走四十年,季遥歌在啼鱼州荒芜后的第九十个年头走到衍州西丹,而后西丹边关随着战事迁移,一呆十载。

足百年。

————

盛夏八月,居平关附近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风沙里只有让人窒息的灼热,与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残缺的尸体与断戈焦旗遍布四野,让这荒凉的戈壁成了未及掩土的坟堆。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刚刚结束,两军都来不及打扫战场,任由死去的同袍曝尸荒野。两具缠在一起的尸体旁落下几只秃鹫,腐肉让它们兴奋,黑褐的钩喙挖向尸体……

叮铃——

风沙送来悦耳铃音,火红的身影出现在戈壁上,秃鹫被吓飞。

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西丹的将军权佑安站在阙楼上,远远看着那道红影在戈壁间走着。那是个女人,裹着一袭火红的斗篷,大白天的手里却提着盏羊皮灯,穿行在残躯断臂间。

西丹和大淮的战打了十年,她就跟着他们走了十年。

“她又来拾骨了?”身边响起苍老嘶哑的声音。

“嗯。”权佑安点头。

那个身影,十年没有变化,不论雨雪风雷,不论酷暑寒冬,总披着厚重的火红斗篷。斗篷也不知用何shou毛皮所制,颜色经年未旧,簇新得一如火焰。

听说,她能听懂亡者之音,应该是个修行之人,但在这十年之间权佑安从没见过她出手。营里的兄弟们称她拾骨女,每有战役结束,他们就能在战场上见到她。这么多年,当初见她拾骨的兄弟,不少都成为她掌下亡骨。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为他拾骨。

戈壁上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望来,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脸只有一片黑暗,可他却觉得她在朝他笑。

很快,她又垂下头去,嘴里嚼着那两个字。

拾骨,噬骨。

一个人,慢慢地,前行。

————

西丹和大淮的战事,一起便是十年。自三百年前白氏的都城被人攻破,幼帝被囚,各地战火四起,衍州三十六城被诸枭瓜殆尽,兵荒马乱的战局持续了百年,才逐渐形成一分为三的格局——以西为西丹,北为沐术,东南则归大淮,又经百年休养生息,大淮已成为衍州三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国,兵qiáng马壮便图江山一统,时刻觊觎西丹与沐术之地,大淮现任国主乔庆云雄心壮志,欲收复衍州三十六城,再现三百年前白氏辉煌,终于十年前发兵西下,与西丹正式开战。

这拉锯式的战争,绵延十年,大淮虽占了西丹三城,却远远敌不上这十年间的耗损。而令西丹已退至居平关,正死守这道至关重要的要塞。西丹虽比不得大淮实力雄厚,然大淮要想再进一步,却也很难。

“说起西丹与大淮这场绵延十年的战火,便不得不提咱们西丹的大英雄,戍守边关十五年未归家、未取亲的权佑安权将军。多亏有他在此死守苦撑十年,大淮的铁马才未踏破居平关长驱直入我西丹要地。这权将军少年英雄,师承长岚宗的袁泽老宗主,年纪轻轻便身负绝学,又与当朝国师云昭为挚友,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屡次以寡胜多败退大淮,保我西丹江山……”

快活楼的小戏台不大,说书先生坐在戏台的锦凳上,拔着怀里的三弦,敲着腿上绑的刷板,摇头晃脑、节奏十足地又说又唱,今儿说的不是故事,说的是人物,响当当的人物,西丹的定远大将军,年少有为的权佑安。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居平城内已是家喻户晓。

居平城是居平关内第一大城,战火绵延至此,居平城的百姓惶恐难安,直到十日之前的战役,权将军击退了大淮的二十万jg兵,令其退回大浮山下,暂时无力再攻居平关,这才安下百姓之心,令得街巷喜讯锣传。

快活楼是居平城里的勾栏院,从前辉煌的时候,大把的官老爷、乡坤富商捧着银子过来哄窑子里的姑娘,每到华灯初上,这里便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可如今战事连年,有钱的老爷富商早早携着家眷卷着银两离开居平城,窑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乱世当头谁有那闲情雅兴在这里寻欢作乐?快活楼本要遣散姑娘们关门大吉,奈何烟街柳巷的姑娘们大多无根,命也苦,离了这里也没处讨活口,便撑着开到现在,虽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辉煌,好歹在乱世里糊口,挣扎求生罢了。

因着这战事,窑子里花样百出的表演也都被改成了说书,快活楼半老徐娘的秋素妈妈也不知从哪儿请的这位说书先生,从不讲故事,专门在这里说些战事朝政,倒也吸引了居平城里不少人。

毕竟在这乱世,百姓们获知外事的渠道甚少。

“混小子,又跑这里来讨嫌?”今日的客人不多,秋素在楼里应酬一番,就往二楼去,谁知在二楼楼口便瞧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猫着步上前,一把揪紧那人的耳朵提起来。

“疼疼疼!秋姐手下留情,留情!”还没变声的少年嗓有着孩子气的清脆,一叠声地喊疼。

“知道疼还敢往我这里跑?”秋素自然认得眼前这才十岁的小痞子,话虽说得厉,手上力道倒是轻了些。

没爹没娘的娃,也不知怎么在这乱世里长大的?身条gān得像狗啃过的胁骨,一分多余的肉都没有,个头也矮,瘦瘦小小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也就那张脸,生得白白净净,凤眸高鼻,看着漂亮,也可怜。

“我这不是见秋姐你这里使唤的人不够,所以过来供你差遣使唤。”他眨巴眼睛,一派的讨好,便是铁石心肠都要被他看化。

秋素在这行混得久了,什么样的谄媚没见过?虽然知道都是假的,但也就眼前这孩子能讨她几分心软。她松开手,看了眼二楼,冷冷拆穿他:“少跟老娘来这套,这是又打听到花小爷来了我这快活楼,你上赶着来讨便宜是吧?”

“嘿嘿。”他讪笑两声,又讨好道,“秋姐,花小爷他要求多,楼里的姐姐们忙着服侍他都来不及,那些个跑腿的粗活jiāo给她们也不合适,您这儿人手也不足,不如由我代劳,也让姐姐们轻松轻松。到时候赏我个馒头,让我填个肚子我就知足,这不两全其美的事。”

“啪”秋素一掌拍在他后脑勺:“馒头?你真当老娘傻的?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别跟我玩心眼。”说罢她又看他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也有些不忍心,轻踹他一脚,“天字一号房间,你上去了给老娘小心点侍候他,别得罪老娘这尊财神爷。他要赏你什么,老娘也不管,不过你可得把他的事办妥了,否则老娘揭了你的皮。”

“知道了!我办事,秋姐放心。”

他眼里挂着与年纪不符的jg明,又是作揖又是撒娇地谢秋素,倒看得秋素在心里一阵唏嘘。

十岁的孩子,都还是依赖父母的年纪,偏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混迹在居平城的街头巷尾,为了讨口饭吃想尽办法,不知从何处知道快活楼里恩客财主多,手里也散漫,便总是想办法混进来,给他们办点事、跑个腿讨点赏银,秋素赶了他几次也没能赶走,一来二去倒让他和楼里的姑娘们都熟了,反而让他如鱼得水起来,一时姑娘们要买个胭脂水粉零嘴什么的,给个几文钱他也愿意从东头跑到西头,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乱世里遇到这样的孩子,秋素也难免心存宽容。

近日楼里来了个手上散漫的财神爷,姓花,每次一来便要包下整个二楼,叫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银子花得也痛快,这孩子猴jg,打听到了这事,巴巴来了两趟,趟趟都没空手,这是得了味儿。秋素见他将那花爷哄得颇高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秋姐,花爷今天点了几个姑娘?”他跑上两层台阶,又回头问道。

秋素正想心思,闻言下意识答道:“五个。”

“五个?!”他童声童气带着一丝夸张,“乖乖,御女有方!”

秋素一巴掌盖上他后脑:“毛都没长齐的小ji崽,知道什么?还不快滚!”

他“嘿嘿”笑着跑上楼去,驾轻就熟地与楼里的姐妹打招呼,姐姐姐姐地亲昵叫着,一路进了天字一号房。

————

辰时,居平城早已星斗满天。

这地方日夜冷暖差别甚大,白天热得像火炉,入夜了便凉人心。他拢紧襟口,不让夜风灌入胸腹,脚步匆匆地朝城北跑去。快活楼那花大财神果然出手大方,脾气也古怪,对着满桌的大鱼大肉说要吃城北老王头家的腌菜烧饼,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跑腿儿。

老王头家虽然离快活楼远,但是那腌菜烧饼一文钱一个,他就是买回一串也才十二文钱,那剩下的银子,可不都是他的?

这买卖值当!

他喜滋滋地拐进一条暗巷,那是去城北的近路,只有他这样土生土长又在街巷混迹的人才知道。

既是暗巷,这巷里便一点灯火都没有,连月光也被挡住,只落下些许晦涩的光,照不清前路。四周影影崇崇有些吓人,但路是走得熟透的,他并不担心,跑得久了出了身汗也没那么冷,就在离巷口几步之遥时,巷口处忽然火光一闪,进来了四、五个人,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正举着火把将他去路堵住。

他吓了一跳,待看清火把下那几张脸,忽然色变,转头就要逃,对方早料到他的打算,仗着个高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后,将他来路也给挡个结实。

这些人他都认识,是居平城里的无赖地痞,年纪都不大,十三、四岁,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看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抢去,他也不爱跟这些人混,觉得他们蠢。一来二去梁子就结下了,这些人隔三差五就要找他麻烦,这回必是看他从快活楼里出来,只当他讨到赏银,又要来抢。

“小娘皮,又上快活楼混去了?”为首的少年上前半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带着警惕又讨好地看着他们:“赵哥,我,白斐,不是女人。”

“哈哈哈,白斐?你们听听,姓白呢!是不是三百年前白氏的后人?那可是皇族后裔,啧啧,来头好大,吓死我们了……”为首那人斜勾了笑,嘲讽的言语让身边少年都哄笑起来,他走到白斐面前,一掌揪起他的衣襟,将火把靠近他的脸蛋,“少跟老子横,长了张不男不女的脸,说你娘们都算是客气。快点把钱jiāo出来,别让老子废口舌。”

“钱?什么钱?我的底细赵哥又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钱?”白斐佝偻背缩了缩,眼神在黑暗是左右瞟了瞟,想找机会逃跑。

“装傻?”赵哥摸着下巴冲手下一使眼色。

旁边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上前将白斐夹在中间,听吩咐“搜他身”便要架起白斐。白斐忽然发狠朝右边那少年一推,矮身从他胳肢窝下钻出,往外跑去。见他逃跑,赵哥怒气大炽,只喊道:“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

白斐仗着人小在几个人身边泥鳅似的钻来钻去,最后仍是被人一把抓住按在地上。

他啃了一嘴泥,含糊不清地开口:“赵……赵哥,饶命。给,给你,都给你。”而后从衣襟里摸出一把铜钱叮铃当啷地扔在地上。有人捡起那把铜钱数了数,递给赵哥:“一共十八文。”

“就这点?”赵哥不信。

“就……就这点。”白斐道。

“搜他身。”赵哥吩咐。

几人上前,将白斐压在地上就是一通搜,裤/裆鞋底都没放过,愣没再多找出半文钱来。

“哼!”赵哥将铜钱往怀里一揣,冷道,“揍他。”

“赵哥饶命,赵,赵爷饶命!”还没等拳头落下,白斐已经抱着头连声求饶。

然而谁也没有理会他的求饶,拳头如雨点落下。

数十步开外的长巷墙头静静站了个人,将漆黑小巷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黑暗笼去她的模样,连轮廓都没留下。

“这真是白氏的后人?”静谧中有人开口。

可她身边无人,只飞着一只虫。

她点点头:“就算不是,如今也得是。”

人间行走四十年,她才在这里遇上,勉qiáng能算白砚后人的人。

他叫白斐。

第73章 见鬼

一顿拳打脚踢后,几人朝白斐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白斐抱着头蜷着腿仍旧缩在地上,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抱着头窥了两眼,确认人已走远后才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只“唉哟”地叫唤着朝墙根爬去。

墙根下有一小茬脚踝高的野草,借着黯淡的月光,他将手伸进草丛里摸索,还没等他摸到东西,眼前便是一亮。羊皮灯浅淡温和的光芒吓得他缩回手,眼里出现双皂色的靴,没沾半点尘埃,厚重的毛皮斗篷边缘垂在靴上三寸处。他一愣,刚要抬头,却见那人俯身,月白灯光下伸来只莹白纤长的女人手拨开草丛……他一个激凌回神,拿抠了满指甲黑泥土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啪——

空气中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脏爪,眼明手快地从草丛里拈了块碎银子出来。

白斐一急,也不管半夜一个女人出现在此有多诡异,满眼只有那块碎银子,小小的身体朝上一扑,像只护食的幼犬,冲银子抢去。可那手明明就在眼前,也不见怎么动,他扑了几扑却都扑个空。

“把银子还我!”他压低嗓门发出低哑嘶吼,愤怒无助。仅有的十几文铜钱已经被抢走,若连这五两银子都留不下,他未来几天很有可能饿死街头。与死亡比起来,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他用láng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这个古怪的人——夜晚虽凉,一件夹衣也足以御寒,可这人却披了身厚实斗篷,在灯光下火似的红,整张脸都藏在兜帽的y影中,诡异难测,像志怪故事里专捕食孩童的妖怪。

“白斐?”妖怪说话了,声音悦耳,吐字清晰,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话。

白斐捂嘴——故事里有种妖怪,一旦叫了对方名字,若对方应了,魂魄就会被她拘走。

他是不敢应的,只能“呜呜”几声,也不逃,凶狠地看着她,指着那银子比手划脚。

斗篷下传出声轻笑,妖怪将兜帽掀下,露出张秀丽的脸庞,被羊皮灯一照,白皙的皮肤玉似的透亮,叫白斐看得一怔。

居平关的气候不好,风沙大,阳光烈,条件也一般,女人的皮肤虽不像男人那样黝黑,却也粗糙,就算是快活楼的姑娘,那白也是脂粉堆出来的,白日里洗了铅粉都是腊huáng的脸,像眼前女人这样水透的肌肤,在居平城里算是罕见。思及此,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脸。他这张脸皮镇日被快活楼的姐妹们夸白腻,就不像这居平城土生土长的人,可在眼前这人的对比下,他便觉得自己这脸糙得不行。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大眼睛,小嘴唇,眉间一点勾人的红,皮肤白得发光。他肚子里没墨水,搜肠刮肚也无法形容,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往那一站,天生就带着让人自惭形愧的气息,能把人比到泥水里。

唯一能想到的词,就是gān净,像月光。

握着羊皮灯的手松开,那灯便稳稳地浮在半空。季遥歌蹲下,捏起白斐的下颌,另一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泥污。他刚才死命护着头脸,伤全在身上,所这脸就沾了些泥水,一擦就掉。

十岁的孩子,已经有成年后俊秀的轮廓,眉梢染着世故和风霜,化成眼里刻意为之的天真。他和白砚完全不一样,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的优雅风度,更没有白砚偶尔显露的君王气势,他只是个市井混混,游走街巷卑躬曲膝只为三餐温饱。他不过十岁而已,比白砚更早知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连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没有。

要说相似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眉毛,或者是鼻子,还是嘴巴,总有几分肖似白砚,以至于她看着他,总有看到幼年白砚的错觉。

可他毕竟不是白砚,只是白家的后人。

白砚死了一百年,魂魄也不知在幽冥地府轮回过几趟,早就变成和她、和白家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人之执念带不到下辈子,他不会记得这辈子发生过的所有事,不会记得她,不会记得赤秀宫,也不会记得曾经执着不弃的一切。人死如灯灭,怀念和痛苦,其实都只是生者而已。

当然季遥歌并不痛苦,她只怀念。

白氏覆灭三百年,白家的后人早就泯于尘世。她游走人间这些年,除了寻找灵骨吸纳之外,也在寻找白家后人下落,终在居平城里寻到白斐。刚才她回答高八斗,白斐只能勉qiáng算作白砚后人,可不是勉qiáng吗?白砚登基之时才七岁,直到被囚都未娶妻,更别提生子,在万华两百年,也只是忙于修炼,并未留下后代。白家到白斐这一代,历经朝代变迁,早不知分崩离析了多少年,白斐至多就算白砚不知第几代的侄孙辈,却已是她能找到最近的关系了。

白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总觉得她的目光穿透了自己,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直到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挺聪明的,知道挨揍前趁机先行把银子藏进草丛里。”她在夸他,可他耳朵里只有“银子”两个字,飞速从她手里抢过那块银子,他也不顾身上剥皮拆骨的痛,刺溜一下爬出去老远,嘴里只道:“我的肉酸的,不好吃,快去找别人!”

季遥歌一愣,高八斗的嘲笑毫不留情地响起:“哈哈哈哈哈,听到没有,那小子以为你是吃人肉的妖怪!”

白斐吓得更狠——男声女声都从她嘴里发出来,羊皮灯还浮在半空,白得不像话的皮肤,他真佩服自己还有胆量从她手里抢钱。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着巷口逃去。

季遥歌的声音远远传来:“明日午时,我在西市口等你。记得要来,否则我便日日夜夜缠着你。”

看着白斐的身影仓皇地消失在巷口,高八斗才又开口:“你真把自己当妖怪?这么吓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季遥歌挑挑眉,不说话。

“他还是个孩子。”

“白砚七岁的时候已经登基为帝了。”她不以为然地纵身跃起,身影在月光下掠过,像一片浮叶。

月色之下,凡人的城镇宁静安详,坎烟已歇,只余灶头chuáng畔零星豆灯,这夜黑得不像山里那般透彻,带着悠长的烟火气息等待来日曙光的降临。季遥歌随意寻了处高耸的土丘盘膝坐定,并未像往常那般运转功法消化灵骨,而是开始思考。白斐已经找到,那接下去呢?

她该如何做?

替白氏复国,其难度并不比修仙容易多少。诚然,以她目前的修为在凡间界几乎算得上可翻云覆雨的存在,然而要想收复一个国家,却远非个人武力可破之事,况且她也不想,那是白斐要做的。而身为一个君王该有的资质,白斐怕是一条都没有。

她的存在,最多也只是教导调/教白斐,助他对付身处凡间界的修仙世家与修士而已,扶持辅佐他登上帝位。余的,就要靠白斐自己摸索了。

修士为了道行境界,绝大部分都集中在万华修仙界,因为那里灵气充足,而凡间界浊气太盛,物欲横流,并不适合修行,但这并不代表全部修士。出世能修,入世便同样可修,她游走凡间四十年,修行一日不曾断过,便是入世而修。同样的,也有其他修士抱着各种目的入世,留在凡间不走。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修仙世家。修仙世家次于修仙宗门,以血脉为系,一姓同族共同修行,这在修仙界常见,在人间亦有。人间的修仙世家,多半享用人间香火,依靠各国供养修行,反之则为各国提供qiáng大有力的武力支持,靠着这样互利的方式,在凡间享有极高的地位。但这样的修行方式必至其陷入诡谲政局之中,杂念太我便不可能专心一致修行,所以人间的修仙世家,地位再高,与万华修士比起来便落了下乘,境界修为之差也如云泥之别。

这就是季遥歌,或者说当年的白砚敢在结丹后便前往凡间界复国的主要原因。

人间四十年,她已将局势基本掌握。如今在衍州,最qiáng大的修仙世家,就是位于大淮临星阁的明家,这也是大淮在这数十年间傲视诸国且敢于扩张的最大倚仗。余的就是些小世家,比如权佑安师承的长岚宗,那是在西丹和木沐之间保持中立的世家。这些世家之中,能修到结丹境界的修士屈指可数,再往上几乎没有,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明家出了位元婴期的老祖,还是十多年前刚刚结婴的,也正因为这位老祖,才令得明家成为人间界最为qiáng大的世家。

而这个明家老祖,也将是季遥歌来日最大的敌手。

除了世家之外,人间还有一类修士,便是万华散修。虽说万华修士不屑进入人间,也有不成文的规定,修士不涉人间争斗,但总有小部分修士因为资质不好,修到一半便境界停滞,不愿吃苦又贪恋人间富贵,所以就回到凡间,随便到哪个城池,哪个国家混个半仙当当,享受万民敬仰的滋味,舒舒服服过完剩余的道行,这一点都不稀奇。

这类修士不足为惧,多半是修到筑基之后再也上不去的低修,对季遥歌构不成威胁。

以武力水平来算,人间的高手,境界与修为一般只徘徊在炼气期之间,比如那个权佑安;再往上,就是上面那类散修,筑基期左右;最上层,就是修仙世家,因为有各国供养,资源相对较好,倒能培养出一两个结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

不过要对上这些修士,那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将白斐调/教上来。

想想白斐那从头到脚的痞气,季遥歌便有些头疼。

————

翌日午时,居平城的西市。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着地面,来来往往的百姓皆尘沙覆面,神情倦怠。

季遥歌顶着烈日坐在西市最高的钟楼斜顶之上,等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到白斐。

高八斗嘲笑她:“你看,把人吓跑了。白等,活该!”

这些年许是人间的风险没那么大,高八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总躲在玉管里,倒是时常飞出来跟着她到处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他眼里,人间比万华有趣得多了。

季遥歌并不生气,要是白斐真就乖乖来了,倒叫人失望呢。

————

入夜,天早早黑了。

快活楼的红灯笼高高挂起,一片莺声燕语。白斐又是一溜烟进了快活楼二层贵客区,那位姓花的公子还没走,这两日都宿在快活楼里,他可不能放过这捡便宜的机会。不过今日正午他没去赴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约,夜里也不晓得她会不会找上门来。如此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

“唉哟,你这泼皮,眼睛长哪呢?”

一不留神,他踩着扶栏前站着听评词的姑娘裙摆,换来对方点着他眉心的一顿数落。

“杏红姐姐饶命,饶命。”白斐认得她,当下涎着脸道歉,谄媚地笑着。

“你这浑小子,又上哪浑赖去了?神不守舍的,一会冲撞了咱们楼里的贵客,仔细秋妈妈揭了你的皮!”杏红掐了他手臂一把,换来他龇牙咧嘴喊疼,杏红也就笑骂着放过他,只问他怎么了。

白斐瞅着时间尚早,左右瞧了瞧,把昨夜那事说出来做谈资。

“什么?!你遇见女鬼了?!”杏红一声惊叫,倒将附近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未被恩客点中的姑娘都吸引了过来。

白斐被浓腻的香风一裹,头发昏脸发烫,他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多姑娘围过,不由心跳脸热起来,嘴里说的话也越发不着天,他又惯会说话,添油加醋把昨晚那事一说,因着年纪尚小那话便更显真实,直听得几个姑娘一阵阵抽气。

“她今晚真的还会来找你?”

“你不怕?”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问他,他故作可怜地抹抹眼:“怕又能怎样,我孤儿一个,就是被那女鬼吃了,也没人心疼我。”

瞧他那可怜劲儿,杏红一挺丰硕的胸,就将人按在胸口搂进怀里,满嘴的:“小心肝莫怕,一会姐姐给你两道符,你随身带着,保管那女鬼不敢近身。”

白斐正受用这难得的温香软玉,不妨珠帘一阵乱撞,响起个清润的声音:“女鬼?什么女鬼?带本少爷去见见!”

白斐一抬头,就见快活楼的年轻财神爷已经站在珠帘前。

唇红齿白,一笑脸颊上还有两酒窝,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第74章 花眠

今夜云厚,黑得深沉。白斐攥紧衣襟,顶着夜风走昨晚那段漆黑无人的巷弄,一边战战兢兢地迈步,一边不安地回头,试图从眼前漆黑的夜色里找出花小爷的身影,然而仍旧徒劳。他说过他会跟在后面,应该不会离得太远。说来这花爷也是个怪人,模样打扮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可看着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雏——雏是什么?白斐也不大清楚,快活楼的姐姐们私下都这么议论那位花财神的。

可能人傻钱多吧,要不怎么包下大半个快活楼,每天只是饮酒作乐,不是让姑娘们唱小曲,就是拣稀奇的见闻听,要不就是点名要吃街头巷尾的平民食物。

今晚更好,一听说有女鬼作祟,那眼睛锃亮,赏了大把银子要白斐带他去见见。看在银子的份上,白斐才勉qiáng应了。希望诸天神佛保佑,别让他们撞上那女鬼,让他安安稳稳赚了这钱。

可能是他的祈祷生效,一条巷子走到底,别说女鬼,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他心里大安,脚步也轻快起来。不过花爷没喊停,他也不能停,就循着昨晚的路走下去,临近北街时,迎面被个慌不择路的人撞了满怀。他揉着胸骂了两句不长眼,对方听到声音,却一把攥住他的手:“白斐,你还在街上闲晃,不家去瞅瞅?青龙会那帮混混白天砸烂了铃草的摊子,晚上赵二钱又带人到你家去,说是替他们会的六爷来给铃草说亲,要讨铃草去做六爷的四姨娘。”

白斐一听脸色大变,哪还管女鬼不女鬼,忙拔腿往家里跑。

————

说起青龙会,那算是本城的一大地头蛇,几个当家都是居平城一恶,估摸着与关外的几个马匪帮子还有些牵扯,在居平城已经盘踞多年。这些年战乱连连,关内关外流民纷纷,朝廷安抚不了这么多人,落草为寇的不在少数,世道不好,城里的地痞无赖也成倍滋长,都投奔了青龙会。

从前常和白斐不对付的那几个人,前些日子也才加入青龙会,青龙会的六爷出了名的好色,赵二钱是想走六爷那条路子,打起铃草的主意。

铃草是谁?

铃草是白斐的姐姐,不是亲姐,是早年流落居平城的孤女,比白斐年长四年,今年十四,起先住在白斐隔壁,白斐爹娘过世后,因见白斐年幼,她便搬来照顾他,两人也有个照应。这些年来,二人姐弟相称,不过白斐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若不能在这乱世给铃草找门好亲事,找个妥帖男人来照顾她,还不如等他大了将她娶来。这无关情爱,不过是乱世之中相互扶持的一份恩义。

北街是贫民窟,到处都是huáng土垒的房子,脏huáng的墙被风蚀得斑驳,挨得十分密集,白斐的小土房在这里尤其不显眼。

靠近自家时,白斐顺手从墙根下垒的柴禾里抽了根小臂粗的木棍,满眼戾色地盯着围在自家门口的三个男人,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他们。门前的争吵声越发清晰,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地将红纸包好的赵二钱送上门的礼仪通通掷了出来。赵二钱带着两个手下堵在白斐家门口,厚沉的五花肉迎面扔来,砸得赵二钱láng狈不堪,嘴里跟着诨骂:“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铃草这名字听着虽然温柔,可这人却一点也不温柔,叉着腰站在门口和赵二钱对骂:“滚,你个小瘪三,我就是嫁ji嫁狗也不嫁给青龙会那老王八,快给我滚!”

她生得不算美,瓜子脸,皮肤糙huáng,颊上几颗雀斑,身材很瘦,不过身上有股辣劲,野得很。

就是这野性,投了青龙会六爷的脾性。

见铃草没受伤,白斐安了安心,抄着那棍跳起来就往赵二钱脑门上砸——这会也顾不上怕不怕了,都让人欺负到家里来,他要再忍,岂不真成了河里的鳖。

“去死吧。”

白斐人虽然小,可常年混迹街巷,力气可不小,这一棍子下去,赵二钱后脑就开了花。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转过身,看到赤红眼的白斐,拼命似的站在跟前,举着棍子还要打,他退了半步,让两个手下顶上。白斐抄着棍子不要命似的冲上来,倒叫人害怕。站在门口的铃草见状,也没gān看着,冲到门前,抬脚就往赵二钱臀上一踹,把人踉跄踹了出去。

“你,你们给老子等着,我们青龙会不会放过你们的。”赵二钱一边威胁,一边抱着头让两个手下扶着离开。倒不是怕这姐弟两,头上见血,他是怕死。

赶走了赵二钱三人,白斐搏命似的神情才柔缓下来,将长棍一掷,跑到铃草身边:“姐,没事吧?”

铃草摇头,泼辣劲过去,眉心透出几许忧心:“没事,就是担心他们不死心。小斐,咱们斗不过他们,他们要是再来,你别管我。”

“说什么话呢,你是我姐,我不管你管谁去。”白斐揉揉肚子,“我饿了,进屋说话呗。”

铃草“嗯”了声,忽又想件事来,指着屋檐:“小斐,那灯是你挂上去的?”

白斐转头一看,脸色顿白。檐下挂的可不是昨个儿夜女鬼手里拎的那盏羊皮灯?她这是寻上门了……

“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出去趟。你快进屋,把门关好别出来,我去去就回。”白斐qiáng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

待铃草进屋关上房门,他才一个哆嗦走到墙根下,又抽根长棍去够那灯,岂料那灯有灵性似的,还没等长棍碰上灯,那灯就飘起来。白斐吓得手一松,长棍“咚”地坠地,他按着贴胸放的两张huáng符,往家外跑,边跑边嚷:“花爷,女……女鬼来了!”

隐隐约约的,只传来一声笑:“找了帮手?”

白斐转头,也没见着人,只看到黑暗里一道电光亮起,直奔他身后某处。只闻“嗤”的一声,那道电光似乎没入什么物件,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直隐匿在白斐身后的人却现了身。

“阁下好身手,却为何藏头缩尾不肯露面。让在下来会会你。”年轻的公子跃至白斐身畔,浓眉大眼,脸颊丰润,有些许富态,笑得一派纯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下手却不含糊,话都没说完,手中便卷了一道鞭朝那人袭去。

“看看你这女鬼是何模样。”声音与人影同时随长鞭掠去。

这鞭子古怪,鞭身不知何物所炼,白森森的似一段龙脊,在暗夜中卷出惊电,而这骨鞭又会随时向外抽生骨刺,让这长鞭宛如巨蜈,十分凌厉霸道。

季遥歌眯了眯眼,对方的修为不高,约是筑基中后期,但他手上这武器却让人有些顾忌。腾身跃自半空,“铮”地一声,她抽剑格开这道卷来的长鞭,心里只有些诧异——原以为白斐不过是个市井泼皮,没想到竟认识修士?

白斐老早就矮身躲到墙前码好的柴垛旁,抬头看天上这场根本看不清的斗法。

半空中除了银白鞭光如电外,另有一道虹芒似霞似日,在鞭光中惊若翩鸿。西街因为这场斗法刮起怪风,风沙突如其来在半空形成龙卷,夹杂着电光虹芒呼啸在西街上空,不仅吸引了西街百姓,也吸引了居平关阙楼之上的权佑安。

————

“那是什么?天降异象?”副将沈同遥指城中异象,“好像是西街。”

权佑安手抚腰间佩剑,拿着观远镜朝城中看去,也只看到一团电光疾闪的风卷,但他并不觉得是天降异象。身为武者的敏锐直觉让他嗅到空气中传来的一丝饱含巨大压力的紧迫感。

他的武功在人间已几无敌手,能带给她这样感觉的,必非凡辈,可居平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他竟一无所知?

“我先去看看,你带上两队人悄悄过去,别打草惊蛇。”权佑安一按佩剑,纵身跃出阙楼。

————

龙卷风越转越大,四周沙石草木纷纷,其中似有龙吟虎啸传出,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炸眼银电窜起,化作白色蛟龙自风卷中央腾起,至半空盘旋两周之后骤然俯冲而下,冲着白斐所在处扑去。

白斐吓得瘫坐在地,惊愕至极地张大嘴,逃都来不及,白龙张着巨嘴咬来,刺眼的光芒让他紧闭双眼,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一股qiáng风刮入身体……

不知多久,风势才停歇,光芒渐淡,白龙已不知去向,天际的龙卷风也已消失不见。

四野归于平静,刚才的异象仿如幻觉,只有白斐知道那并非幻觉,他抬头寻找那两人身影,可天上只有散落的草木尘沙。

他呆呆坐在墙根下,浑然不知四周无数敬畏的目光盯着他。

白龙入体,那可不就是龙子?

————

“道友,有话好说。”花财神技不如人,被“女鬼”用剑架在脖子上,倒也不怕,照旧扬着人畜无害的笑,眼珠子往下直盯着季遥歌手里那柄剑,全然不管刚才被她利用,以骨鞭制造白蛟幻象之事。

架在他脖子上这柄剑,剑刃殷红似血霞,剑身之上有四指宽的银电纹,而这银电纹的正中,又有一道金纹,如同剑上绘剑一般,庞大的雷灵威压自剑上传来,电光时不时便从金纹间窜出,仿佛跳动不安的小银蛟。

好剑!这是绝世好剑!

他看了又看,觉得这剑格外眼熟。

这架打得莫名其妙,季遥歌料想他被白斐诓了,也无意伤他,正要收剑,这人却大喊一声:“别动!”竟探手抢剑,季遥歌将剑刃一翻,电光差点烧上他的手,他吓得停手,激动道:“道友别误会,你可能不知道,这剑……这剑是在下所炼的荒波金……”

“废剑。”季遥歌替他说完后两字。

花财神讪笑:“道友,此剑剑柄处留有铭刻,为一朵六瓣紫棠,那是在下的铭刻,足证此剑出自在下之手。”他说着递上一枚玉牌,玉牌上果然刻有一朵六瓣紫棠,恰与季遥歌破霞剑剑柄上所留铭刻相同。

“阁下何人?”季遥歌记起了元还看到破霞剑时所提及的话。

破霞剑应该是哪个炼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炼,所以能毫无顾忌地làng费荒波金与殛火这两种稀缺材料。而能够接触到这两种材料,这个人必定是世家重点栽培的对象。

“在下姓花,单名一个眠字,号六棠手。”花眠一正衣襟,报上名号。

花眠?季遥歌嚼着这名姓,忖道:“昆都花家?”

“正是在下的家门,道友也听说过?”提及家门,花眠不无骄傲。

“万华诸修有谁不知,昆都花家,铸剑至尊。”季遥歌边说边将兜帽摘下。

昆都是万华的剑城,花家是以铸剑为修的大世家,在万华修仙界盛名远播,曾铸造过万华兵器谱中排行第三的神剑青蚩,如今整个万华大部分修士的飞剑,有泰半产自昆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花家的后人在万华呆得好好的,怎会无缘无故跑来人间?

第75章 尊师

漆黑的夜空二人停得老高,谁也瞧不见夜色里浮在半空的他们。

花眠瞧见季遥歌的模样眼前一亮,眼珠子盯着她毫无保留地欣赏。又百年过去,她金丹稳固,形容较之筑基期时长开许多,当年被赤秀宫同门看不起的gān瘪身体已丰润匀称,不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将放未放的饱满恰是女人最迷人的年华,脸上添了肉,一双眼不再大得瘆人,偶尔像猫似的眯起来,盛着万种风情,流淌成眉梢潋滟,端的勾人。她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可骨肉模样却像家中收藏的大家雕件,瑕玼有,美也有,一眼望不透,似乎触手可及,却永远存在于想象中。

季遥歌微不可察地勾唇。

“花家向来在万华修行,花道友如何来了人间?”

花眠被她的声音惊醒,嘴里浑然不觉得地答道:“历练。”可再仔细看她,才刚还情光潋滟的眼眸,一瞬间便敛了风光,身上的旖旎和他脑中的遐思都一并散光,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珍珠失色,成了凡品。

“你……”他待要问她,可话在舌尖盘旋难出,不知该问什么,踌躇片刻才道,“那你呢?我瞧道友修为不差,怎也沦落人间?”

“与你一样,入世修行。”季遥歌随口答着,看了眼远空,“有人来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花道友,改日再叙。”

“等等。”花眠急急拉人,他还有话要问,哪能就这么放她走,“相逢便是有缘,你我不打不相识,更何况道友手里还拿着在下旧日所铸之剑,此等机缘千载难逢,在下想邀道友去在下dong府小饮两杯,不知道友是否赏脸?”

季遥歌略作思忖后点头——花家的人可都是万华争相结jiāo的对象,来日她终要回万华,多点人脉并无坏处。

————

权佑安赶到西街时,异常的天象已经消失。他在西街的房顶上掠飞一圈,并没探查到任何异常,空气里残留的压迫感已经消失殆尽。只是白龙从天而降,整个西街几乎泰半的百姓都看到了,不是幻觉,如今民心惴惴,正揣测难安,权佑安少不得吩咐副将带人在四周查探事情。

一问之下,矛头又都对准白斐。

可怜白斐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又被权佑安的赤啸军以宵禁为名给抓回居平关大营审问。

————

季遥歌怎么都没料到,花眠所谓的dong府指的就是快活楼。

“季道友,喝酒喝酒。”花眠一边劝酒,一边使唤身边的姑娘,“季姑娘是我的贵宾,你们招呼好她,回头爷重重有赏。”

几个作陪的窑姐儿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这女人上窑子本就是稀罕事,如今又要她们招呼。她们只学过服侍男人,可不懂如何取悦女人,何况这女人生得还比整个快活林的姑娘都美貌,这可怎么招呼?不过一听“赏”字,几人眼皆冒光,举着酒盅、夹着鱼肉就腻歪到季遥歌身边,又是揉肩又是喂食,好一阵搓磨。季遥歌就着送到唇边的酒盅一口饮尽,手掌掐着那姑娘的细柳腰把人摁坐在自己腿上。那姐儿只觉她力道大得像男人,一抬头便撞上她微眯的眼眸,那眼里脉脉生情,无边风流,不见女儿羞色,生得又美,生生看得那姐儿芳心乱撞,面泛桃色,不知不觉在她腿上扭臀夹腿,流出几声娇吟。

这一幕看得花眠筷里夹得鱼肉“啪”一声掉在桌上。

“花道友?”

还是季遥歌的声音将他唤醒。

“抱歉抱歉。”花眠忙饮了杯酒掩饰自己的失态,低垂的脸颊上泛起三分红意,也不知是酒头上来,还是因为别的,只道这季遥歌好生古怪,一人千面似的,面面不同。他按捺了一番心思,再抬起头又是人畜无害的笑,“在下想借道友的破霞剑一观。不瞒道友,当年在下初掌炉火,此剑乃是在下所炼的第一柄飞剑,可惜废了大把材料却未成功,以至此剑被弃,适才我见此剑威力无穷,似已二次淬炼,故想向道友讨教一二。”

当初这剑是炼来参加昆都剑庐比试,他有心一鸣惊人,想出个前所未有的炼制方式,结果却技艺不jg以至剑废,沦为全昆都的笑谈,一气之下就将这剑给扔了,不想数百年后竟能再见,那剑得遇新主,锋芒尽露,已不知比当初qiáng了多少倍,一见就是经高人之手,他如何不心动?

“好说。”季遥歌将剑抛去给他。破霞剑经元还指点,在她闭关那六十年前已重新淬炼,如今剑身刚硬无双,剑刃锋锐,雷灵暗藏,霸道凌厉至极,早不是昔年废剑。

他信手接下,细细品看,他既出身铸剑世家,自然一眼看出其中门道,无需季遥歌赘言便已满目惊赞。

“此剑淬炼手法,与当初在下的想法不谋而合,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所炼?”

“不敢当,此剑是季某亲自淬炼的。”季遥歌又饮下半盅酒,答道,“高人是有,但不是季某,季某亦是在他的指点之下完成。”

“能够完成淬炼已是不易。季道友也懂铸剑?”

“只懂些粗浅皮毛。”季遥歌道。她腿上坐的女人被另一个姑娘qiáng拉起,二人争着要往她腿上坐去,她手风扫过,这两人便被扫到她左右两侧坐下,她低头道了句,“乖一点,别闹。”喑哑的声音惹得二人脸色大红,动作也跟着扭捏起来。

“那季道友一定知道如何控火,转变火候?”花眠举着酒杯坐近她,满眼兴奋。

“略知一二。怎么了?”季遥歌问他。

“有件事想请季道友帮忙。”花眠目光闪了闪,手一弹,四周突然静止,所有的姑娘都似石化般僵住不动。他方将破霞剑推还给她,缓言道,“有批宝物,需要季道友出手。你放心,事成之后,绝少不了道友的好处。”

季遥歌挑了挑眉,刚想问是什么,耳根一动听到远处动静,笑道:“此话容后再说,赤啸军来了,走吧。”

————

按照白斐的供诉,赤啸军带人包围了快活楼。然而忙活了半天,却连季遥歌和花眠的人影都没摸着,只将快活楼一gān人等尽数带回。然而盘问了半天,也没人知道花眠的来历,十几个窑姐倒让军营里吵得像鸟林,只得又放人回去。白斐那里问来问去也只是女鬼、花财神,并没更多的消息,不过白龙入体之兆已传遍整个居平城,他与那二人必有些联系,权佑安自不能放他,就将人收在军营里。

倒是白斐这头一遭进军营被人关着,难免胡思乱想,思及赤啸军素日的铁血作风及对敌的残酷手段,不由惶恐,生怕叫人当成细作乱党上刑。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一夜过去,也没人为难他,倒还给他送了馒头清粥过来。他只想脱身,也没怎么吃。

正抓着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啃着,营帐帘子被人掀起,权佑安的副将沈同进来,客气道:“白小兄弟,将军有请。”

白斐猛地将馒头捏扁:“将军……寻我作甚?”

沈同作了个“请”的姿势:“尊师大驾光临,来接小兄弟回去。”

尊师?尊师是什么鬼?

白斐挠挠头皮,忽然灵光一闪——尊师?他师父?他什么时候拜师了?

————

将军营帐内,权佑安站下主座,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悄然闯入将军营帐,坐在上首的人。他苦寻不着的人,今日却自己上门了。

那人正微垂着头把玩手里的茶盏,话说得漫不经心:“权将军,不必大动gān戈地寻我,我不喜欢被人胁迫,要见你之时,我自会前来。”

火红的斗篷逶迤拽地,正是这十年之间跟着大军行走,只出现在战场上的拾骨女。

虽然这十年前已打过数次照面,但见到她的模样,却还是头一回。权佑安这样见惯生死场面的人,也不禁诧异于她年轻姣好的容颜与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她看起来年纪很小,容貌清丽,只是透过眼帘低望而来的目光,却仿如沙场上空盘旋的秃鹫,是shou类噬骨嚼肉的凌厉,叫人心生惧怕。

权佑安自少年起就自负武艺,久经沙场更是练就一身铁骨铜胆,很少会在气势上输给什么人,便是金銮殿上的君王,长岚宗的师长,也只是敬而无畏,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让他手心里攥了把汗。

能在十万大军的军营里来去自如,起码在实力之上,她已经将他压过。

“我徒弟呢?快将人带过来。”她坐着,他站着,毫无压力。

眼前的男人十七岁入伍,征战十五年,其中统领赤啸军独自戍守居平关十年,早已风霜满面。三十二岁的年纪正是男儿功业大成的好年华,他却两鬓早白,少年时英挺的容貌被风沙磨砺出几道沟壑,让眉眼都刻着沧桑坚韧,却并不苍老,像风蚀的巨岩,驻守在这片苍凉土地上。

季遥歌挺佩服他的——修仙界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为道为魔,多是为着个人私欲,所谓家国天下,大公无私,在凡间反而能有更深的体会。人是群聚生物,有时为着固守的信念,能够放弃一切,寿命虽短,却比修士更加坚定。

若要相提并论,权佑安倒让她想起顾行知。顾行知也是这样的人,只是顽固迂腐,一叶瘴目,与她终究殊途。

“已经命人去请,很快就到,请尊驾稍候。”权佑安沉道,又问,“在下西丹权佑安,不知尊驾名讳,如何称呼?”

“季,季遥歌。”季遥歌笑了,chun光十里,化去眸底冰冽,“我与将军不算陌生,随军十年,将军应该记得我。”

“自然记得。常见季姑娘白日持灯行走战场,每每有心结jiāo,却总不得姑娘踪迹。”见她笑起,不知怎地,他心中稍定。

季遥歌挑起盏灯:“磨骨为架,天犀为烛,白日引魂,夜间照鬼。这是引魂灯,用来指引huáng泉之路,不叫那些亡魂迷失在战场之上。”

“姑娘慈悲。”

“将军过奖了。”她谦道,吸亡者灵骨执念,便引一段huáng泉归途,于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这四十年她都如此走过来的,亡者执念浩渺,她不可能像对待白砚一样,每个人的未了心愿都扛到肩头,只能引导亡魂踏入轮回,早日超脱。

“姑娘今日到访,除了要带回令徒之外,不知可还有别的要事?”权佑安又问道。

季遥歌但笑不语。外头传来沈同声音:“白斐小兄弟带到。”语落布帘一掀,白斐被人推了进来,睁着漂亮的凤眼怔怔看着营帐里的两个人,一声“鬼啊”被权佑安一句话给硬生生哽在喉咙里。

“白小兄弟,尊师来接你回去了。昨夜本将的手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白斐盯着漂亮的女鬼,女鬼的眼睛会说话,明晃晃写着——想安全出去就乖乖叫师父。

这师父,认是不认?

说书先生常道,识实务者为俊杰,要不就从了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突然掠至他身边,将他后领一提,拎猫狗似的把人拎在手心,化作一道风刮出营帐,飞到天上。权佑安眉头顿蹙,跟着掠营帐,却见整个军营里的将士皆仰头惊愕地瞪着飞在半空的火红身影。

“权将军,你我相识十年,今日我便送你份见面礼吧。”

风将她的声音chui散,清晰刮入每个人耳中,震耳发馈。

第76章 伏徒

阳光下一道炽烈金芒自她指间弹向关外远空。

金芒由细变大,陡然大炽,幻化九尾金凤,霎那间冲破笼罩在关外天空上的一片厚沉乌云。云层顿时翻滚扭动,y祟大作,似无数触手朝外张开,却又被金凤啄在喙中。不过片刻,金凤又化作无数道金芒透云she出,似金顶云开,佛光普照,端的耀眼。

军营里的将士看得瞠目结舌,尤其站在城墙与阙楼上的守卫,双瞳更是倒映出无数光芒,震愕得难以错眼。

哗——

一阵倒豆似的声音,乌云尽数化水,从天空瓢泼而下。那水黑得油亮,腥臭扑鼻飘来,引人作呕,营中将士皆难以忍受地捂住鼻唇。权佑安登登数步,飞身上了阙楼,俯眼望去,只见那黑雨所落之处已蚀起成片乌烟,凡遇草木活物皆蚀作尸水,可谓寸草不留,幸而降雨之处乃是一片荒岩,只生了些许杂草,并无人迹。

他看得骇然。那云飘在关外已有数日,即便是晴空万里也不见散,每日都往居平关处靠近些许,他本就觉得有古怪,然又看不出症结所在。今日这云被季遥歌戳破,倘若让这云飘到居平关内再降雨,那后果断不堪设想。如此一想,他后背阵阵发寒,当即回身朝天空抱拳:“多谢仙子出手襄助,救赤啸军于大劫之下,此恩没齿难忘,请仙子受权某一拜。”说着便要拜下,连称呼都改了。

季遥歌正忙着把吓到面色发白的白斐拎起来,白斐不敢睁眼朝下看,只死死巴住她的腿,恨不得能全身都挂到她身上去。闻得权佑安之语,她扫袖隔空发出一道柔劲阻止权佑安拜倒。

“权将军言重了,说了是见面礼,你不必如此客气。”季遥歌凌空淡道,拎起白斐已朝居平城飞去。

权佑安心中仍存有诸多疑问,既猜不透她为何出手,又想留下她,急道:“季仙子……”

“权将军,我要找你之时自会现身,不必来寻。”季遥歌的声音远远传来,“提醒你一句,大淮军中有修士随军,怕是专为将军项上人头而来,将军务必小心。”

那话到末尾,声音像如烟尘般散去,天际火红身影转眼消失,地上的将士不敢置信地搓揉眼睛,可已无法再从天空寻到半点踪迹。

权佑安站在阙楼之上,面色沉凝地握紧佩剑。

————

季遥歌拎着白斐一路飞回居平城。白斐活虾似的手足乱舞,她不耐烦得低叱:“再动把你扔下去。”这威胁瞬间让白斐活虾变死虾,再也不敢乱动。她寻到个僻静无人处落下,把白斐往地上一扔。白斐踉跄两步扶着墙站起,脚都是虚的。

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站稳,仰起头看她。青天白日,她还是穿着那件火红的厚重斗篷,身后落下道实实的人影。兜在兜帽里的脸没了那日夜里诡谲气氛的烘托,白皙gān净,气质出众,确实当得起权佑安那一声“仙子”,仙气氤氲,与居平城里的百姓就是不同。

“怎么?又想叫我女鬼?”见他不吭声,一双眼溜溜地转在自己脸上,她调侃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鬼?”——夸自己漂亮倒不是自大,她这长相在美人辈出的仙界不算什么,但在凡间,还是当得起一个“美”字的。

白斐摇摇头,嘴里却道:“可是话本上都说,女鬼生得皆绝色无双,倾国倾城。”

季遥歌摸摸脸——这头一回听到有人用绝色无双、倾国倾城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她很受用。没有哪个女人不爱被夸漂亮的。

“不对。”白斐又自我否定。

季遥挑眉,夸人的话这小破孩还打算收回不成?

“你不是女鬼。”白斐想起适才在赤啸军来去自如、飞天遁地的她,就连权佑安那样的人物都对她恭敬有加,她哪里是什么女鬼,是他想差了而已。

“那我是什么?”她盯着他问。

“是……”白斐看到她澄澈的瞳眸倒映出小小的自己,在她面前像个无知孩童,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只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反正都是窑子里说惯了的。

季遥歌勾唇笑了,见白斐迈步朝家走去,便勾着他的衣领将人拉回来。白斐边挣扎边气道:“你gān什么?放开我。”

“我大费周章进赤啸军营把你带出来,你就这样待我?”

“那你要我怎样?我只是个孩子,没东西能报答你。”白斐搓搓鼻头,无赖道。

“我不要你报答,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已在赤啸军营中认你为徒,你这是要下我脸面?”季遥歌单指勾着他的后襟,见他猛力往前,便收回手指。

白斐煞不住,往前跌了个狗吃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边吐泥沙边道:“不拜。谁知道你收徒安的什么心,把我哄去养肥,做你丹炉药鼎,我岂非自掘坟墓。再说了,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何必给自己找个老子娘骑在头上要孝敬?”左思右想,他都觉得这么个人物突然千方百计要收他为徒,动机必定不纯。他急匆匆家去,也不多看季遥歌的眼睛,稚嫩的瞳眸里是十足警惕,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善人,更不会有凭空掉馅饼的事,都是圈套。

季遥歌倒是没想到自己已经小露一手,这厮竟还不肯拜师,她也不愿以媚术诱惑于他,当下有些头疼,只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吃饱穿暖,没人能欺负我,和我姐。”他心眼贼多,愿望倒务实。

自家的家门已近在眼前,他加快步伐,身后那人也未有言语,不妨空气里却飘来一股香气——焦苏的面香掺着油浓的肉味。他猛地转身,看到季遥歌正对半掰开一张厚实的饼,饼身金huáng苏脆,他都能听到掰开时饼皮发出的“咔察”脆响,上面的芝麻弹到他嘴角,他不自觉舌扫进口。饱满的肉馅露出来,油汪汪的颜色,搅得他一阵阵肠鸣。他家银钱不济,每月能有一顿肉吃已是不易,昨个儿在军营呆到现在也没吃什么,眼下看到那香肉苏饼就挪不动道,口水跟泄洪似的泛滥,两眼直勾勾盯着饼,不住舔唇,跟见了荤腥的猫犬没什么两样。

“白斐,跟着我不止吃饱穿暖,无人敢欺,我还能让你吃好穿好,从此成为人上之人,我不需要你孝敬,只要你听话。”她把掰开的饼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要么?认了师父就给你。”

白斐的眼睛跟着饼晃动,双手紧压肚子,想自己叫她一声“师父”也没什么,权当换口吃的。这念头闪电般掠过,已压倒性地从各种y暗揣测里胜出,他飞快地抢过饼,含糊地叫了声:“师父。”就将饼胡乱地往嘴里塞。

“昨天在你家里那位,是你姐姐?”季遥歌问他。

白斐“嗯”了声,三两口吃完饼,又将季遥歌手里另半块饼抢来揣在怀中,冲进黑dongdong的家,直嚷嚷:“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快出来。”转了一圈,却没瞧见铃草的人影,他不由奇怪。铃草在外头摆个针线活的小摊,不过昨儿摊子被砸了,今天她不该出摊才是,怎会不在家里?他心浮起一股不祥预感,正猜测着,对门跑来个年近四旬的大婶子,四下觑了两眼,才朝他开口。

“小斐……”她眼带敬畏地看他,似乎拿不准该叫他什么,“一早来了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把你家铃草姑娘给掳走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人?我瞧那些人的打扮,像城北的青龙会。”

“啪”,白斐怀里的饼掉在地上。

青龙会那帮混蛋,良家子落进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从军营回来拖了这么长时间,铃草都不知经历了什么事。脑中稍稍一过,他就急红了眼,狠砸两句粗口,冲出家门顺手抄起根木棍就往溜儿街跑去。

————

居平城的溜儿街,是各大娼馆、赌坊的聚集地儿,三教九流汇集,整日乌烟瘴气,良民们很少敢往这里跑。青龙会的堂口就在溜儿街最显眼的位置,那也是个赌坊,归青龙会六当家冯兴所有,众人都唤他一声冯六爷。甭管是牌九骰子,还是斗ji斗狗,亦或是打私拳,只要能赌的东西,在这里都找得着。

赌坊从早到晚开着,里面人多窗小,抽烟枪的、嚼槟榔的、喝酒的,一股子怪味散不出去,掀起帘来就扑面而来,但进去的人照旧兴致勃勃,到最后都是赢少输多,借了六爷的利银还不上,卖房卖铺典物以至卖妻卖女,所以这冯兴也做买卖女人的勾当。看中的女人留下玩几把,腻了就和那些没看中的女人一起卖给娼馆ji院,或有资质好的再往外送给达官贵人亦或运去别地卖个更好的价。

赌坊里蓄了一帮打手,又有青龙会在后头罩着,冯兴在居平城中可谓一大恶霸,看中什么就要抢来。那日赵二钱踢了铃草的摊正巧叫他瞧见,铃草一股子野劲投了他的脾气,倒比那娇滴滴的娘们更有味道,便想着纳作妾室,不料遣去的人竟被打得头破血流回来,他横行无忌惯了,哪肯被人这么下脸面,翌日就让赵二钱领人过去将铃草逮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连妾也甭当了,玩腻就扔给最下作的娼馆,叫她尝尝贩夫走足的滋味。

不料赵二钱兴冲冲地将人抓来扔到冯兴的榻上,那冯兴是裤带也解了,衣裳也敞了,愣是没吃到肉。铃草身上也不知道戴了什么宝贝,但凡男人一碰就跟过电似的,能把人痛死。

冯兴提枪败阵,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站在赌坊内室里就朝赵二钱等人发作,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赵二钱被踹在地上,只敢求饶。

“妈的废物,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老子养你们这帮蠢蛋有/卵用!”冯兴坐在太师椅上,横眉戾色地扫着众人。

手下见他发作一通心气略顺,才敢上前来回话:“六爷,人已经送去桂喜院。小的叮嘱过桂喜院管事,让鸨母剥光她衣服吊起来抽,再令人围观,保管叫她生不如死!”

冯兴这才拿起茶壶往嘴里啜茶,正琢磨着还能如何折磨铃草,不妨外头赌室突然传来一片惊乱尖叫。

“出了什么事?”他重重撂下茶壶。

手下人正要推门出去查看,不妨那雕花木房被外间飞来的人撞烂。冯兴腾地站起,看着已然láng藉的赌室满面怒愕。赌客们惊慌失措地往外逃去,几张赌台被人掀翻,牌九、骰子散了一地,几个看场子的打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哀嚎,其中一人正被白斐用脚踩着头摁在桌上。

听得内室动静,白斐抬头,露出猩红挂血的眼,手上的木棍沾了血指向冯兴。

那若是把刀,这会怕是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

十岁的孩子,凶狠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的杀气。

冯兴见只是白斐,心中稍定,吼醒震惊的众人:“你们都他妈的愣着gān什么?敢来扫老子的场,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把他拿下,生死不计!”目光一错,又看到站在白斐侧后方的女人,gāngān净净的一张脸端的让人神魂颠倒,一下就让他把什么铃草都给抛到脑后,直指着她道,“那女人活抓,快,快给我上!”

察觉到冯兴的目光,白斐从桌上跳下,往季遥歌身前一挡,指着冯兴道:“把我姐还来!”

四周的打手抄着刀铁冲来,刀光织成网朝白斐兜头劈下,白斐只将木棍横于头顶,眼见那木棍要被削断,却闻得一声嗡鸣,几个打手手中刀铁竟似砍中钝器,削之不断,均大感诧异,那厢白斐已抬脚踹向其中一人小腹,手中长棍转了个圈朝另一人当头砸下,毫无留情。

这般凶猛敏捷的身手,全然不是一个十岁孩子能够拥有的,白斐自己也大感诧异,他原存着搏命的心来此地,不想却是另一番景况,想来必是季遥歌施了暗手,然此时他也顾不了许多,只想先救出铃草再说。

季遥歌指尖拈着数道肉眼几不可察的青线,线的另一端没入白斐四肢与背心,宛如操纵傀儡。旁边有人朝她伸手探抓,她只站着不动,连衣袂都不曾飞起半片,朝她下手的人便都撞邪似的飞出去。

这一战并无悬念。

冯兴从最初的狠戾自信,到最后震慑惊恐,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整个赌坊的打手都被撂倒在地,不是折了手脚,就是破头,哀嚎声不断。冯兴倒在地上,手被白斐紧紧踩在脚下摊平在地。白斐杀红双眼,怒吼:“说,我姐呢?”手中高举的长棍却不待他回答便发狠落下,一棍刺穿冯兴手掌。

“啊——”冯兴凄惨叫起。

————

白斐持棍从赌坊里出来时,往日人来人往的溜儿街行人已空,只有从街头街尾两端包抄而来的青龙会成员。赌坊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青龙会又有大批营生都在这街上,附近其他堂口闻讯就抽派了人手赶来增援,不料还未抵至赌坊,就遇上白斐。

看着两边围来的数十人马,白斐忽然反身跃起,手中长棍纵劈而下,将悬在赌坊牌匾之上的青色匾额一劈两半,挑落在地。“青龙会”三会断作两半。

青龙会的人眼见帮会被挑,呼喝着朝白斐冲来。白斐便执着那染满鲜血的木棍,一路打过去。

那一日,白斐单枪匹马,连挑青龙会在溜儿街的三个堂口,赌坊,当铺,ji馆,悉数被毁,冯六手脚俱废,赵二钱被挑断手筋,重伤十数人,青龙会的匾额无一不被掀翻在地。

匾额之上的“青”字,不知几时叫人改作了“白”字。

一役之后,白龙之子威名传遍全城。

那年,白斐年仅十岁。

第77章 五年

运送铃草的马车还没到ji寨就被截停,车夫和押送的人都被浴血的白斐吓跑。白斐一脚踹开马车门,车内响起一片惊吓声,他展眼望去,只瞧见y暗的车厢中好几张惊惶失措的脸。这车里关着一车的姑娘,有些是被家人卖给赌坊抵债的,有些却是被冯兴看上后抢来玩腻的良家女,总归都是苦命人。

“别怕,这是我弟弟,来救咱们的。”车厢最里头传来铃草沙哑的声音。

“姐。”白斐闻声大喜,一步跃上马车,外头的姑娘都纷纷让出空处,他挤到最里面,一把歪倒在车壁上的铃草,双手忙着解缚在她手上的绳,“姐,你有没受伤?那些人可对你……”

“我没事。”铃草虚弱地挨在白斐胸前,瘦弱的孩子不知几时起已能撑起一小片天地,却是让人心疼的成长,“可能暗中有高人相助,那些人碰不到我,我就吃了点皮肉苦,不碍事。你别担心。”

“姐。”白斐看着铃草手腕上一圈红印,衣襟下头还透出几道淤痕,那起人得不到铃草,也不知如何nuè打于她。如此一想,他又蓄了满心的急恨。

————

“季道友。”花眠见季遥歌有些怔,便唤了她一声。

季遥歌耳边正响着白斐那一叠声的“姐”,恍惚像听到百年前白砚的声音。

师姐,叫你一声师姐,这一辈子就都是师姐。

话犹在耳,人已离逝。那两百年的情分,似乎重逾千斤。

“花道友,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季遥歌回神朝花眠拱手致谢。一早料到青龙会的人会向铃草下手,故她请花眠暗中跟随看顾,免叫铃草遭逢大劫,只受些惊吓与皮肉苦。

“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花眠一笑,眼眸弯弯,很是和善讨喜,“我家里人都叫我阿眠,若是道友不嫌弃,也叫我阿眠吧,咱们jiāo个朋友。”

“阿眠。”季遥歌点头微笑,“你也唤我遥歌吧。”

花眠那两酒窝便笑得都要溢出蜜来,道了声“遥歌”又问她:“里头那孩子,就是你此番来人间的原因?”

季遥歌正待回答,却见白斐从车里跳下来,回身把车厢门重重掩上,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铃草姐被抓了,为什么不直接救她?还要让她遭那些罪?”

秀雅的眉微微一拢,季遥歌看着眼前满身戾气的孩子,淡道:“白斐,我可以不救她的。她是我何人?你又是我何人?我救她,不指望你们知恩图报,同样的,我如何救人,也轮不到你来质疑。”

“你分明是在利用我!”白斐指着她的鼻子,想着白天那场搏杀,他渐渐回过味来。

“你应该庆幸你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你与你姐姐已经死了。”季遥歌不再是语笑晏晏的模样,冷冽的目光让白斐一颤,犹如刀刃加身,“你自己不思进取,却来怨恨我不曾多施援手?你可知我救得了你们一时,也救不了你们一世,身处乱世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浑噩度日,遇事无力自保,又怨旁人不全力相助,可旁人又凭何要帮你?”

她眉梢挂霜,眼刀凌厉,震得白斐戾气全散,嗫嚅着唇答不上话来,支吾半天才勉qiáng道:“我没要你帮我!”

“也罢,我多此一举。你我无缘,qiáng扭的瓜不甜,我不勉qiáng你。”语毕她甩袖飞离,没有丝毫留恋。

白斐没料到她说走便走,心中又是一急,伸手去抓,哪能够到她半片衣袂。再看花眠,花眠不过抛给他一个“好自为知”的眼神便也跟着离去。官道上只剩下他和一辆马车,空落落地叫人发慌,他回头坐上马车,拿着马鞭驱车赶回城中,心里却只想着才刚季遥歌临走时说的话,不由将那马鞭越攥越紧。

————

及至城中,白斐与铃草商量着,待要将那些苦命女子送回家中,不料却无一人愿意。那些姑娘半数是被滥赌的家人卖到赌坊的,再送回去怕也难逃被卖的结局,另一部分却是因为被冯兴诸人玷污,失了贞节无颜归家,便也不肯离去。白斐无奈,还是铃草想了个辙,只让把人先安置在城北废弃的庙宇里,再图后续。白斐照做,将人带去小庙,又与邻舍打了招呼,只道是些被青龙会欺凌的苦命人,让帮衬照看着。

白斐先有白龙异兆,后独挑青龙会惩治恶霸,如今又救回这些苦命女人,在众人眼中可谓有勇有义,如今又逢乱世,最是英雄辈出的年代,白斐年岁尚浅,城中人便猜度他乃潜龙在渊,他日必有大成,故四邻看他目光再不同从前,有敬有畏也有怜。他行事沉稳,说话老辣,邻人也不再将其视作孩童,倒是有商有量地将这些女人安顿妥当,及至入夜,他方带着铃草回家。

铃草受了些皮外伤,在白斐安顿其她人时已先行叫大夫来诊过,开了些安神定惊、活血去淤的草药,白斐带回来煎与她服下后又照顾她睡妥,这才松松筋骨,出了屋。

屋外已是满天星斗,夜风沁骨。他掩好房门,走到屋前空地上。未整平的泥地石棱尖锐,他“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朝天空喊道:“师父,徒弟知错,再不敢了,请师父责罚。”

说话间,他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泛青沁血。

天星如棋,无人回应。

————

白斐这一跪,便从天黑跪至天明,又从天明跪到天黑,期间粒米滴水未进,白日炽阳,夜里冷风,又是晒又是chui,将那脸烤得通红,唇皮皲裂。连着上一日算起,他也有两日未进食,毕竟不是成人,十岁的身体虚得摇摇欲坠,偏他咬牙苦撑,连铃草来劝也不顶用。

也不知哪来的自信,他就觉得季遥歌一定还在附近。

“我瞧他快撑不住了,不下去看看?”天际的对话隐秘而低沉,地上的人看不见。

季遥歌沉默不语,花眠倒是不甘寂寞,又道:“这孩子与你有什么渊源?能叫你另眼相看?”

她叹口气,眉间几分无奈:“故人之事。”脸上却是霜雪融化,目光悠远,冰雕般的人似乎又成了愁绪绵长的女子,叫人摸不着路数,不过那话里话外透着故事,花眠刚要问,季遥歌身影却是一闪,人已消失在天际。

原是那叫白斐的孩子果然要晕倒。

————

白斐眼前发黑,身体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栽,却没倒在地上,只扑到一人腿上。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熟稔的火红毛皮,他心中一喜,抱着那人的腿就不撒手,抬头只道:“师父,你回来了?”

“你叫我什么?”季遥歌任他抱着腿,低头问他。

“师父。”白斐巴着她的腿,攥着斗篷,生怕她再跑,“师父,我错了。你帮了我,我不该怨你。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孝敬你。”

白日里被晒得通红的脸又经风沙打磨,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这么折磨,他两眼佝偻,疲惫脱形,几乎没有一点孩子的jg神头。季遥歌看着他,并无一丝怜悯:“你想清楚了?诚如你所言,我并非无故收你为徒。你若拜我为师,日后当遵我所言,不得有违。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荣华富贵,天下至尊,我都会扶你登上,但从此你便不是居平城自由自在的混混白斐,你只是我季遥歌的徒弟!”

“清楚,我想清楚了,不后悔。”白斐忙不迭点头,其实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他也听不细致,只是回想起昨日那场厮杀,他觉得自己需要力量,也需要她。

“磕头吧。”她冷道。

白斐一愣,很快便会意,松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又道:“没有茶……”戏文里说了,拜师要敬茶。

“无妨,不必拘此小节。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季某人的大弟子,牢记你刚答应过的事。”季遥歌脸色稍霁,俯身扶道,“起来吧。”

旁边传来花眠的笑声:“恭喜二位,名师高徒得遇,可喜可贺。”

白斐攀着季遥歌的手,虚弱地笑着,勉qiáng站起,可腿脚早麻得没有知觉,他又晕眩,眼前一暗,人便软软倒下,叫季遥歌接进怀里。

十岁的孩子,瘦得没有分量,抱在怀中似乎也感受不到存在,季遥歌难得露些许温柔神色,将人抱起,往屋里行去。白斐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按在自己背心上的手掌温暖有力,似乎灌入一脉温泉舒润了他的筋骨,他眼皮勉qiáng睁了睁,发现自己被刚拜的师父抱着。她衣襟里透出的香味嗅来清冽舒服,身体软软热热倚着极舒坦,像久违的温柔,源自记忆最初。

他伸展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脖颈,呓语两声,看着她冷然无情的侧颜,心中依旧存着惧怕敬畏,却又添了莫名的依赖,安稳睡去。

睡着的白斐,方才像个十岁的孩子。

————

再次睁眼时,白斐已经身处他处。

jg美的三层楼阙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层层富贵雅致,扶栏之外小园清幽,青天云阔,有白鹤飞过,自成一派天地,仙气缭绕,不是凡间俗景。白斐只觉得处处皆美,眼睛已经看不过来。

“白斐,你身体感觉如何?”季遥歌自缦帐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感觉可舒坦了。”白斐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一觉,不止不饿,还生龙活虎,他握拳试图挤出肌肉,忽想起自己已经拜师,便又垂手恭立,道了声“师父”,只拿眼珠子偷觑跟在季遥歌身后二人。

季遥歌无视他的小动作,只向他引见身后两人:“从今天起,会有专人为你授课。这位是高先生,负责教你治世之文;这位是任先生,负责传你自保之武。”

她话没说完,高八斗就已经翻了个大白眼,任仲平只是“嘿嘿”笑着。白斐倒是指着这两人道:“他跟我都没差多少岁,就能做我先生了?还有他……”看着像疯子,这话他没敢说。

“啪——”高八斗不由分说上前拍了他一脑瓜子:“老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纵观天下万年史书经学,你敢质疑老夫?”

白斐跳起来:“你小子打我?!”

“定。”季遥歌轻轻松松施了个定身咒,将白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道,“这两位老师教你,已绰绰有余了。”白斐不是修仙,没必要学修仙的法门,只要学些凡间武功,内功修到炼气也就差不多了,这个jiāo给任仲平足够应付,任仲平虽然疯颠,但粗浅的功法也是齐全的,而对白斐来说,最重要的可不是武艺,而是治世之学,这一点季遥歌自问教不了他,也只有高八斗才有资格做他老师。

白斐挣扎扭动得满头大汗,却动弹不得,身边的高八斗笑嘻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他脑袋,把他气得倒卯,那厢季遥歌仍继续说话:“普通世家子弟,六岁启蒙已算晚的,你如今十岁,比别人落后太多,大字不识,文墨不通。所以从今日你,你每天都要在这里习满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那岂非我只剩下睡觉的时间?”白斐吓得连高八斗的欺负也顾不上了。

“不,你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另外那四个时辰,是白天给你外出历练积累人脉,拓展势力所用。余下的那八个时辰,则通通要用来学习。”

“……”白斐大惊,“那除了吃喝拉撒,我连体息时间都没有?喂,我是人不是神仙,不睡觉我会死。”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季遥歌笑起,夹着几分狡诈。凡人不睡觉当然会死,但她是个修士,自然有办法让他无需睡眠也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

白斐突然间感觉生无可恋:“跟着你不是只学武功吗?为什么还要学……学什么狗屁文墨?”

季遥歌那笑便敛起,换上肃容,行至他面前,低眼看着他:“因为你姓白,而我收你为徒,是为完成我故人心愿。”

“你故人是谁?与我姓白又有何相gān?”白斐心头突紧。

“我故人……名叫白砚。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你一定听过,拥有衍州三十六城的白氏郅雍国哀帝宣和王。我应承过自己,要替这位故人完成遗愿,他希望能够复辟白氏江山,再现衍州辉煌,而你,恰是他的曾,曾曾……侄孙。”有几个曾,季遥歌也数不清了。

“……”白斐听得下巴都要惊掉——所以,她说的天下至尊,不是在用来哄骗他的话?

“为君为王,你要学的岂止是普通文墨?帝王心术、谋略纵横、御心识人、治世经乐乃至用兵布阵,你都要会。”季遥歌吐字如珠,一颗一颗坠入白斐心底,甸甸累起。

“现在明白了?”她问他。

白斐久未能言,只觉得她的目光穿透自己,落向遥远的人。

————

日子便照季遥歌说得那般安排下来,白斐纵有异议,也不被季遥歌理会,每日暮降都被季遥歌拘到这三层阙楼内修文习武,白日里便到居平城四处走动,按着季遥歌的要求,从当初的青龙会开始,一点一点收伏这城中所有混乱势力。

chun去冬尽,桃歇雪融,足有五年。

昔日稚童,长至束发之年,已是城中jiāo口皆赞的少年英雄,白龙会唯一的当家。

英俊,飞扬,眉舒目展意气风发,不知迷煞城中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

第78章 婚事

嘚嘚——驾!

官道上快马飞驰,马蹄卷雪,在西北冷肃的寒风中绝尘而过,往居平城掠去。

时逢年节,一岁又尽,尽管战乱让世道艰难,但在岁末除旧迎新的日子里,多少还是透出股喜庆劲来。远道而来的马匹,便踏着这难得的喜庆,一路奔纵到白龙会的堂口前才下马。

白龙会的兄弟正压着牲猪在天井里边宰杀剥毛,准备祭祀供奉,整个天井闹腾得不行,牲猪活羊祭完神明就会送去城里的善堂和几个流民收容点,这是近年白龙会新定下的规矩。

与大淮的战事已逾十年,虽说前年两国已签了暂和的文书,但被战事掏空的国库还难以恢复,朝廷赋税一年重过一年,百姓们苦不堪言。居平城靠近边关,土地本就贫瘠,日子越发难过,关外失地的流民在城破时又涌入居平城,至今无其他城愿意收容,官府只能暂修收容点以供栖身。

善堂则是五年前打从白斐救下那批苦命女子就开始筹办,一直延续自今,用来收容乱世中的孤女孩子。

而这些流民与孩子,后来有很大一部分又都加入白龙会,以至白龙会如今在居平城内的势力大增,又占了一个“义”字,地位超群,不似从前的青龙会惹得民声怨憎,倒是深受百姓爱戴。

“几位,快请进。”白龙会堂口的管事带着人满面堆欢得将那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领进宅院。

来的是三男一女,各自戴着雪帽,披着厚实斗篷。为首的是女人,年纪看着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鹅蛋脸被雪帽压得小巧,菱唇秀眉,生得秀美大气,一双眼明亮动人,正是居平城以南云麓山梁家寨的大小姐梁英华。这梁家寨虽是山寨,不过势力范围早已能称城,是西北以南这片区域最qiáng的城寨,囤兵逾千。这梁英华年纪小小,可很早便替其父打理寨中事务,在道上名头也响,有小梁女之称,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此次梁寨前来,是为给白龙会送年礼。去年白斐出城办事时,正撞见梁寨寨主梁贵勇被对头伏击,陷九死一生,他带人出手相助,救下了梁贵勇,从此结下jiāo情。梁贵勇赏识白斐年轻有为,二者之间常有往来,送年礼不足为奇,只是今年竟派梁英华亲自过来送礼,倒叫人揣测其意。

管事带着梁英华进屋,余下几人则将梁寨人带来的年礼搬下去。珠帘响过几声,被人撩起,梁英华略矮头进去,便见满厅坐的男人都站了起来,正中簇拥的主座上站起个少年,拱手抱拳朝她走来。

梁英华便有些错不开眼,少年与她应是年岁相当,个头拔群,穿一袭青色劲衫,长发高束,剑眉朗目,眼中星彩熠熠,夹着几分暗敛的凌厉,望来时却是一片chun风和悦,看得她心中突突一跳,那少年却已寒暄起来:“梁大姑娘驾临,白某有失远迎,还望姑娘恕罪。寒冬风雪,本该是我这作晚辈的前往云麓山拜会梁寨主,如今怎劳烦姑娘亲自跑这一趟?”

梁英华便知,这人是白龙会当家白斐,果然与父亲描述得一样,是个风采卓绝的少年英雄,不,比她父亲描述得还要英俊。她脸有些发烫,但还是大大方方回了礼:“白当家,不敢当。此前多亏白当家高义救下家父,此恩我梁家寨无以为报,一直铭记于心。英华早就有心拜会白当家,苦于总是机缘不巧,错失向白当家言谢的机会,此番领了这差使,也是借此机会,特来拜谢白当家。”

“梁姑娘言重。在下救梁寨主只是举手之劳,况能结识梁寨主这样的英雄,也是在下的荣幸,姑娘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白斐一边说话,一边将人往上座引去。

梁英华见他目光只在自己面上停留片刻便转开,神情磊落,心中好感又生。二人落座,又寒暄了几句,白斐看了眼天色,开口留人:“今日天晚,又是岁末,姑娘与梁寨几位兄弟远道而来,想必奔波劳顿。在下已命人收拾厢房,备下薄酒,几位不妨留在居平城小住几日,与我白龙会的兄弟们过个热闹年,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宜,不知可好?”

“英华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叨扰白当家了。”梁英华拱手笑道。

白斐与她又客气了几句,起身唤人:“宋义,带梁姑娘与几位梁寨兄弟先去厢房安顿,晚上让弟兄们好生招待贵客,不许怠慢。”

宋义是白斐拜了把子的兄弟,白龙会的二号人物,也是白斐的心腹。他闻言应了一声,将脚边的两坛子酒递给白斐。白斐拎了酒,又朝梁英华道:“梁姑娘,这是我二弟宋义,今晚他会招呼几位,若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告诉他。在下还有些要事,今晚便不做陪了,明日再请姑娘吃酒赔罪。”

梁英华一时便有些错愕,却也不好说什么,大大方方地应了,目送白斐拎着酒出了屋。宋义带她往厢房走了两步,她忽问宋义白斐的去处。宋义倒不隐瞒,只道:“我们当家的年三十都要家去吃团圆宴的。”

梁英华来前便把白斐的身家打听得清楚,他家只一个姐姐,还不是亲的,二人相识于微,多年下来患难扶持,感情极深,如今想来应是无误。不过此前她也听人说,白斐曾放出话来,要娶他那义姐为妻,倒不知真假。

她目光微微一垂,忽驻足道:“宋义大哥,我想去城中转转,劳烦你安顿下我三位兄弟,多谢。”

语毕她便匆匆转身,宋义唤了她一句,也不见她理会,忽然想到什么,看着她匆促的步伐无奈地喃喃:“小斐啊小斐,从去年到现在,你这是招了多少朵桃花回来了!”

心好累。

————

白斐可不知那些,他出了白龙会的堂口就觉一身轻松,再也不用咬文嚼字的应酬说话,筋骨都跟着软下来。绕到西市称了两斤gān果,各类果脯蜜饯都包了一包,他才回家。转到自家门口前,他忽然停步,对着身后空落的街巷道:“出来吧,梁姑娘。”

巷弄里这才拐出来个漂亮姑娘。梁英华被他逮着也不恼,大大方方出来,只道:“白当家恕罪,出来前家父jiāo代过,来了居平城,便务必替他上白当家家中拜侯白家长辈,刚才白当家走得急,我来不及说,所以擅自作主跟了过来,还请见谅。”说着笑吟吟捧上备好的礼物。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白斐哪能生她气,再一想人家大老远过来,他将她扔在白龙会一大帮大老爷们那里也不是待客之道,便摆摆手道:“梁姑娘客气了,我家没什么长辈,只有一个姐姐。姑娘既然来了,就请一起吃个团年饭吧,我姐姐的手艺很是不错。”

梁英华甜甜应了,礼物让白斐接过去,她跟着他进了白宅。白斐的宅子三年前就换了,两进的宅院,不算大,住着却也敞亮舒坦。因就两人,也没雇下人,里外都是铃草忙活,现下就在厨房里头准备年夜饭。席面摆在正厅,已经摆了几道凉菜,白斐回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叠声喊“姐”,拿手抓桌上的冻羊膏吃。铃草捧着羊肉炉出来,见屋里来了漂亮姑娘不由一愣。白斐介绍起来,梁英华却是热情地上前,一边喊“铃草姐”一边帮她将羊肉炉端到桌上。

铃草已经十九,穿着家常袄裙,头上扎着花布,脸上有两朵冻出来的红晕,生得普通,许是幼年太过艰苦,她身子瘦削,脸色也不佳,只那笑特别慡利明朗。梁英华见到铃草便放下心,越发觉得白斐待其就只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恩情,没有别的,她便也跟着敬重起铃草来。

白斐见两个女人相谈甚欢,便丢下手里的事物,老大不客气地道:“姐,你和梁姑娘说会话,我去去就来。”

铃草知道他要去gān嘛,只“嗯”了声,倒是梁英华看到桌上摆了好几副碗筷,不由奇怪,这家不是只有他姐弟二人?

————

白斐回房后就进了阙簪,脚才沾地耳畔就是阵疾风涌来,他忙侧脸避过,腾身跃开两步,可那疾风却仍夹缠过来,他拆了几招,恼道:“任叔,今天大年三十,就不能放我一马?上吊都要喘口气,有你们这么bi人的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个歇的!”

任仲平“嘿嘿”笑着让开,也不答话,眼睛只往阙楼上看。高八斗吊着眉出来,只道:“歇歇歇,就知道歇。昨日布置的功课,你完成没有?”

凭心而论,白斐喜武厌文,和任仲平关系更亲些,所以叫他“任叔”,和高八斗却是两看生厌,这些年没少气高八斗,不过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涎着脸挨到高八斗身边,道:“高老师,高叔叔,明日一定jiāo功课,今日便放我一日假?姐姐做了许多吃的,我是来请二位出去吃团年饭的。”

“规矩是你师父定下的,你想改,就问你师父去。”高八斗懒怠理他。

“师父这不是不在吗?您不说我不说,她哪知道?”白斐笑嘻嘻地又从怀里摸出两本书,“这是孝敬您的,前朝孤本!”

高八斗眼睛亮了亮,没说话,阙楼上却传来一声清亮女音:“我不知道什么?”

白斐脑壳一紧,抬头望去,果见季遥歌站在二楼扶栏前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他与季遥歌已有两月未见,这五年间,季遥歌并非时时守在他身边,自有自己的事要处置,回来了不是考校他的功课,就是有事jiāo代他做,他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仍旧敬畏得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已脚尖轻点,从阙楼上飞下。今日她倒未穿那身厚重斗篷,身上不过是件月白宽袖单衣薄袍,乌发披覆如瀑,眼角眉梢均是懒散,像大梦初醒,又似浅饮薄醉,目光朦胧地看向白斐。白斐不大敢看她的眼,只略瞄瞄就转开,行礼道:“师父,花师叔。”

花眠跟着季遥歌一道来了。

五年过去,他的个头都已窜得和季遥歌一般高了,可他们的形容样貌却没丝毫变化,真真叫人惊骇。

“我们刚才在说,我姐姐做了几道拿手菜,想请师父出去喝几杯,不知师父赏不赏脸?”白斐眼珠转转,生怕季遥歌拿住刚才的话发落他,忙抢先道。

季遥歌定定看着他,直看得他全身发毛,才开口:“好。”

白斐眼一亮,这么些年,季遥歌都没答应过这顿饭,今日也不知chui得什么风,竟叫她同意了,倒是意外。

“请请请,师父请。花师叔,任叔,高老师,一起一起。”白斐很是高兴。

花眠点点头,任仲平自是随季遥歌,只有高八斗夺过他怀里的书,哼了两声道:“我不去。”就飞身回了阙楼。

“随他吧。”季遥歌知道他的臭脾气,也不勉qiáng,先一步出了阙楼。

————

天色见晚,白宅内已燃起烛火,正厅的席面已经摆满各色菜肴,凉菜热菜兼备,灶上还炖着汤,放着包好的饺子。梁英华帮衬着铃草张罗好一切,铃草见她手脚麻利,毫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心里自是喜悲掺半。外头已又飘起雪来,铃草拢了炭盆,梁英华站在正厅呆呆看屋外细雪纷纷,忽闻得内堂传来几声脚步,她一转头,便见白斐微躬着身,紧着个女人踏进正厅,将她看得一愣。

那女人和铃草差不多年岁,可形容样貌却是天差地别,一身风骨,眉目清丽,举止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恰似这屋外绵绵细雪。和白斐这样的人中龙凤站在一起,竟生生压过白斐,两人往那一站,活脱脱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梁英华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又高高悬起——不单是比不过,还相差甚远。

“师父,小心门槛。”白斐有心做足孝敬的样子,虚搀着季遥歌的手,还提醒她留神脚下。

季遥歌斜睨他,到底没拂了他的好意,只暗道:“狗腿。”

白斐毫不介意,只笑嘻嘻地把人扶进正厅。须臾花眠和任仲平也跟着进来,这四人出现在厅中,整个厅仿佛随之亮起,修士形容气场远非凡人可比,即便收敛境界,也掩不去一身光华。铃草和梁英华均感受到了这股无形压力,铃草因有准备尚还好些,那梁英华却是怔怔不动。

“这位是?”季遥歌见状,先朝铃草颌首一笑,又向梁英华微笑。

那一笑,便化解这满室压力,冰雪消融,只如chun风拂面,叫人好不舒服。

“这是梁寨的大小姐,梁英华姑娘。这是我姐姐铃草,你们见过的。”白斐忙介绍,“梁姑娘,姐姐,这是我师父季遥歌,那位是花师叔,还有任叔。”

梁英华不由满心错愕——这女子形容尚轻,怎会是白斐师父?她确曾听人提过白斐身后有良师扶持,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人物。转念又想,既是师父,便不会与他有什么纠葛了?一时间满腹疑虑,只勉qiáng按捺着,也不知要如何称呼她,只听铃草唤她“季先生”,便也跟着如此回了礼。

介绍完毕,众人落座。白斐自是坐在季遥歌,殷勤地替她布菜斟酒,又劝席间众人饮酒吃菜。酒过面酣,又有花眠这等惯喜热闹的人在,一时间气氛融洽,连铃草都连连举杯敬季遥歌,谢她多年对白斐教导之恩。季遥歌既坐上了这桌子,便没摆架子,来者不拒,皆一饮而尽,又拣了几桩历练时的轶闻趣事说了,倒不似平时那般冷情。白斐再看她,便觉她添了说不出的温柔。

一顿年饭吃到子夜,外头爆竹响起,铃草煮了饺子与梁英华端出来,白斐童心大发,端了碗奉予季遥歌,朝她伸手:“师父,压岁钱。”

季遥歌往他手上拍了张huáng符,只道:“好生收着,不可离身。”

白斐便知是好东西,忙揣进怀里。她又取了两件礼,分予铃草和梁英华,都拿二人视作小辈,只不过那礼便是寻常玉石,虽好,也是人间凡品。花眠有样学样,也赐了礼,只任仲平,嘻嘻哈哈地摸了盘里gān果塞给三人,倒引了番笑。

一时席散,梁英华跟着铃草去安歇,任仲平回了阙楼,花眠自去他的落脚处,季遥歌因有话要与白斐说,就将人叫到院中。

————

院中正下雪,雪飘飘扬扬落下,入掌便化,沁凉如骨。

白斐撑了伞出来,举在季遥歌头上,许是被这团年饭的人间烟火熏染,季遥歌显得不那么疏冷,是少见的温柔。

“不错,长大了。”季遥歌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不由想起五年前抱他入屋时瘦得像猫的孩子,一时感慨。

“哪有?还是孩子。”白斐挠挠头。

“连姑娘都领回家了,还孩子?”季遥歌挑眉,似笑非笑地问他。

白斐马上跳脚:“什么!是她自己跟回来的!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赶走了可怜,这才放进来的。”

季遥歌横了他一眼,道:“梁家寨的大小姐,梁贵勇的独女,她亲自来给白龙会送年礼,你该不会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吧?”

“能打什么主意?”白斐漫不经心回着,他还真把这梁大小姐当一回事。

季遥歌小叹口气,这人大是大了,某些方面却仍未开窍。

“这不明摆着嘛,梁贵勇打算给女儿物色门好亲事,向梁大小姐提了起来,梁大小姐并不相信梁寨主所言,打算亲自过来相看,看看他父亲口中的大英雄是不是配得上她。”

“……”白斐愕然,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大英雄,是说我?”

“不然呢?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合适的男人?”季遥歌何等眼神,几人在席间的心思哪能逃过她的眼,即便梁英华藏得再好,可种种小女儿作态仍旧被她一眼看透。

这位梁家的大小姐,应该是很满意白斐的。

白斐脸色一变,急道:“我明天就命人送她回梁寨。”

“你臊什么?”季遥歌淡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十五岁,可以议亲了。”见白斐脸色更沉,她又正色道,“梁贵勇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当成男孩教着,梁英华对梁寨上下十分熟悉,娶了梁英华,就等于是得到梁寨的势力。梁寨虽号寨,囤兵却逾千,又占着西北以南最好的地域,在道上声望地位都很高,可谓一呼百应,不是白龙会可比拟的。要复辟白氏江山,得到梁寨是目前来看最可靠的选择,而机会如今已经送到你眼前。你们凡人不是都讲利益联姻,我瞧这桩婚事不错。与其费尽心思制造机会让你接近梁贵勇,都不如这门婚事。”

白斐脸都寒了,差点把伞扔到雪地里:“师父,你这是让我为了权势牺牲我的下辈子幸福?”

“怎么能算牺牲?梁大小姐有什么不好?才貌出众,大方得体,家世背景方方面面皆是上选,娶了她,不仅能有个qiáng力的岳家,她还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撇开联姻不谈,这么个好姑娘摆在面前,难道你不心动?”季遥歌循循善诱,话说得不疾不徐。凡间论亲讲的是门当互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都在其次,现如今白斐已瞧见梁英华,人品样貌无一不佳,严格说来还算他高攀,季遥歌不太明白他在抗拒什么。

凡间四十年,吸纳无数灵骨,可她的幽jg却再无寸进,爱情仍旧是她揣测不透的东西。

“不心动,我不想娶她!”白斐想也没想便拒绝。

“那你是有了心仪姑娘?”季遥歌问道。

“我有!”白斐负气而答。

“哦?是哪家姑娘?”她来了兴趣,转头盯着他的眼道。

白斐失语,浑浑噩噩的脑袋忽然空无一物,任他绞尽脑汁也推不出一个人来,只是沉在她目光之中,像被那目光扼喉掐嗓……

第79章 暂别(虫)

雪绵绵下着,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白斐被她盯得难堪,耳根发烫,撇开头恶声恶气道:“我答应过要娶铃草姐,做人不可言而无信,男子汉当一言九鼎,我承诺过照顾铃草一辈子,怎可另娶她人?”

意料中的答案,季遥歌没回话,他只当她不信,便又急匆匆道:“师父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找铃草姐过来,你替我们见证……”说着要去找铃草,却被季遥歌一把拉住。

“毛毛躁躁,说风就是雨,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季遥歌淡道,“我没不信你,只是你喜欢铃草吗?”

重要的人,未必等于爱的人。

白斐又答不上话。

她甚至都不用提爱这个字眼,他已经答不上来了,只有那双肖似白砚的眼,懵懂地看着她。

良久,他挫败地揉揉鼻头:“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我答应过铃草姐,况且搭伙过日子,合适最重要。”说了半天,他也有些着恼,夹着少年陌生的羞涩,他顶撞回去,“要不师父教教我,什么是喜欢?”

季遥歌伸手接了几朵雪花,道:“这世上,只有男女情爱之事,我没资格教你,因为我也不懂。你的婚事,我不会bi你,只与你分析利弊罢了。世事难料,这条路不好走,也许有一天,你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向自己外界妥协,放弃所坚守的东西。”

又或者,终有一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又当如何?——这话她未出口。

白斐微怔。他的人生,十岁之前都在妥协,不过妥协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十岁以后,因为有她,他的日子顺风顺水,无需妥协,他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也不愿深思。直至多年以后面对凤冠垂帘下如花妁颜,他方领会这日雪夜长谈,她的意思,只是已无从回头,而他亦无后悔。

不过那是后话,十五岁的少年,心如白纸,还未留下任何人的名字,亦或是浅墨淡痕,不为心知。

“行了,你对铃草的心意我已知晓,若是真有心,你也先过问铃草意思,待我回来,你们若要成婚,我替你们主持便是。”季遥歌摆摆手,不欲多谈这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话题。

“师父又要走?”白斐闻言马上追问。

她点头:“我与你花师叔有些要紧事,需要离开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这才是今夜她叫他出来的主要目的。

“多久?”他急道。

“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不定吧。”她道,“我有几件事要嘱咐你……”

还没多说,衣袖已叫他扯住:“师父别走这么久,我舍不得你。”

“别闹,听我把话说完。”她扯开他的手,无视他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情,“这第一桩事,就是你和梁英华。你不愿同梁寨结亲,就小心应对此事,莫下了梁大小姐和梁寨的脸面。梁寨不止自身实力qiáng大,同时还是云麓七岗的老大哥,份量极重,你别结亲不成反结仇,这对你没有好处。”

“哦。”他闷闷应下。

“此其一,其二,我走后会将仲平留在你身边。仲平虽然疯颠,但实力qiáng悍,要保你平安绰绰有余。不过你记着,仲平只会在你生死存亡关头出手,余事,余人,他都不会理会。”

白斐还是应下。打从两人认识开始,季遥歌就只为他出手过,其余人她是不管的,一开始他不甚理解,甚至觉得冷血,久了却也习惯。

凡人寿元皆有天定,修士本就不该插手太多,她如今所行之事已是在逆天而为。况她非圣贤,亦不再是过去的白韵,救不了天下人,那是白斐该考虑的事,要想彻底解决乱世,远非多救几个人那样简单,是非对错会被混淆,他需要热血,也需要割舍所有的无情——那才能助他踏上君王之路。她只能指引,教导,却无法代替他走这段意味着颠覆的道路。

颠覆他所有坚守的东西,从爱情到亲情到友情,无上的权力,能够改变太多东西。

她没有更多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安排,只是嘱咐:“其三,既然你不愿成婚,那就去赤啸军吧。我已经与权将军打过招呼,让你进他麾下磨练,他会亲自教导你。”

前两条白斐都无异议,只这第三条,他跳了起来:“我在居平城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要送我去赤啸军?我若离开了,白龙会又该jiāo给谁?”

“白斐,你跟着高八斗这些年,他应该教过你识人用人之术。区区一个白龙会,若都要你事事亲躬,来日你如何掌管天下?上位之人,必当明白,权力收放与制衡,才是控制人心的关键。白龙会应该托付给谁,如何安排,你心里必须有数才对,况且赤啸军驻地离居平城并不远,若有急情你同样可以兼顾。”季遥歌冷肃道,“你这几年过得太顺,白龙会的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上了战场,你才明白何为真正的生死无常。好好磨练,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够听到你的响亮名号。”

白斐打从心里排斥她的安排,可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在她眼中,他永远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可他已经十五,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并不是她想得那般只图享乐,但她从未问过他,一应安排亦从无商量。

“你不同意?”季遥歌一眼看穿他,“说说原因。”

“我说了,你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季遥歌摇头。

“那你问我做甚?”白斐气得不行,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则踏入雪中。

“等等。”季遥歌叫住他。

他回头,见她一手执伞,另一手擎起方玉印。

温润的玉石颜色透亮,大小已超过她的手掌,散发着无上威严,让他莫名心跳加速。她踱步到他身畔,将伞举过他头顶,把那玉印往前一推:“此物留给你,收好它,不要叫任何人发现,包括铃草。”

他以双手捧起玉印,仔细查看。那玉为罕见的脂玉,无一丝杂絮,玉上纽jiāo五龙,印底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这是……他骇然抬头。

“白砚遗物,郅雍的传国玉玺。”她答得简单。

白斐只觉得手中之物沉如重铁,又烫如烈火,想要甩手,却已不能。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肩头的责任重如大山,反悔却已没有机会。

她指腹抚过印玺,眼中似有留恋,片刻后果断收回手,道:“郅雍有遗臣旧部流散衍州各地,兵力不少,各有拥护。有此为证,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来日可凭它召示正统,以驭众部。但是现在,你先将它收好,不要叫人发现。”

语毕,她今夜要jiāo代的话已都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执伞离去,待白斐回神,发间肩头已落薄雪,季遥歌身影已失,雪地上只余两行脚印。

————

三日后,白斐送走梁英华。离别之前,梁英华美目盼兮,似有话要倾吐,只是这三日内,白斐待她皆客气疏离。她冰雪聪明,哪里看不明白,心下自也有些难过,却并不恼他,反高看他一眼。这般信守承诺,不为权势折腰,顾念旧人的男人,在这世上可遇而不可求。为免他难为,她大方收下他赠予的数倍回礼,并不多作纠缠,回了梁寨。

只是这桩婚事,她却另有打算。

又三日,白斐将白龙会诸事安排妥当,把铃草嘱托给宋义照料,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出家门。

临行前,铃草将赶了数日的衣裳鞋袜递到他手上,白斐忽想起那日季遥歌所言,一把拉住铃草的手,只道:“铃草姐,你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可好?”

两人年岁渐大,早不似儿时那般亲密无间,铃草忽叫他拉住手,正满面通红要挣扎,又听他此语,不由惊呆。他拉着铃草早已粗糙的手,急道:“好不好?”

铃草犹豫片刻,微红了眼低下头:“小斐,多谢你的心意,只是我……我一介孤女,见识微薄,我,我……”她胡乱说着,其实心内通透,早看得明白,这些年他越发出色,前途不可限量,而她才貌家世全都没有,倚仗得不过是儿时相互扶持的情分,说到底,她不止配不上他,甚至于若真成了夫妻,还可能拖累他,故那些儿时戏言她从未当真,也不敢奢望,怎料今日他却突然提出,叫她乱成一团。

“铃草姐,当初你没嫌弃过我年幼,今日我又怎会弃你?我说了要照顾你,自当信守承诺,你信我一回,等我回来。”他顿了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不过,如果你遇上心仪的男人,也不必顾忌我,但得等我回来瞧过了,确认他不会欺负于你,你才准嫁他。”

铃草初时听他之言,既羞喜又感动,待听到后面,那喜悦忽然化作微不可察的叹气:“小斐,你喜欢我吗?”

白斐一愕,紧接着烦躁地挠挠头,怎么师父问这个问题,铃草也问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只是松开她的手,道:“反正你等我回来就是。师父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转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铃草站在门口苦笑。

————

赤啸军的将军营帐内,权佑安再次见到季遥歌。她容颜如昔,半点变化都没有,他却又苍老不少,真叫人感叹岁月不留情。两军暂时休战的文书一签,战事减少许多,但权佑安仍旧不能回京,大淮láng子野心,休战不过给双方喘息时间,待到时机成熟还要猛扑过,他不能离开,仍要戍守此地。

“我这劣徒便jiāo给将军了,劳烦将军教导,季某感激不尽。”季遥歌坐在上首拱手,白斐则站在她身后,脸色差得只差没哼出声来,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

“季仙子言重了。仙子高徒必是人中龙凤,入我赤啸军可是如虎添翼,当是权某多谢仙子才对。”

自那日季遥歌出手帮过他一次后,这些年他亦见过季遥歌几次,两人还算熟稔,只不过每次都是季遥歌前来寻他。因白斐顶着季遥歌徒弟的名头,这五年里权佑安多少在暗中照顾了白斐一些,否则白龙会在居平城内发展得不会那么顺利。

对季遥歌而言,她出手帮助赤啸军,为的也是防止大淮的军队攻破居平关,若是那样,日后白斐收复衍洲三十六城势必难上加难,后来又帮过他几个小忙,倒是让权佑安认定她是蛰伏居平城内的高人。

“将军客气。我这顽徒脾气毛躁顽固,不过脑子颇为灵光,身手也马马虎虎,将军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请差遣他,亦无需看在我的面上给他特权。送入军中就是磨他筋骨,锻他意志,将军不必对他客气,若有错处,按军法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季某无异议。”季遥歌才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嗤,她亦不加理会。

二人又聊了片刻,将该jiāo代之事一一jiāo代妥当,季遥歌才起身告辞。

“将军留步,季某告辞。”季遥歌行到营帐口,微微一笑,拔足而起,腾到半空,须臾便消失在二人眼前。

白斐气得跳脚,他这师父当真无情,连临别都不留只言片语给他,说走便走,真是可恨。

————

九霄之上,早有人在等季遥歌。

长宽十数尺的锦毯横展云上,毯上织就的百花图样足以乱真,花眠半倚在锦绣之中,似寐非寐地闭着眼,当真应了他的名字——眠花。

稍顷,锦毯微震,有人落下,花眠睁眼,瞧着季遥歌软软倚到毯上,满眼满身松懈惫懒,不由笑她:“孩子不好教?”

季遥歌长吁口气,没有否认,只道:“有酒没有?”

花眠哈哈大笑,扔了个葫芦过去:“谁让你自找罪受,好好的仙不修,跑到人间带孩子。”带个孩子把人都带得像个老太婆,披了身师父的皮,老持成重得都不像她了。

季遥歌“咕嘟”灌了两口酒,酒液顺着唇角滑过脖颈,流入襟口,看得花眠喉头微动。离了白斐,她便洒脱自在多了,妖娆得像个看不透的妖jg。

“你不也一样,放着花家公子不当,跑到人间。”

“我可不一样。我修仙是为了有更长的寿命来享乐,而花花世界,哪有比人间更有趣的地方?”花眠起身凑近她。

季遥歌听他声音近在咫尺,睁眼果见他含笑的脸几要贴到她面前,仍是人畜无害的模样,酒窝深得腻人,她一骨碌坐起,只道:“你要找的帮手已经安排妥当了?”

“妥了。”花眠不以为意地坐直来。这便是五年前他请季遥歌帮忙的那件事。

“都有谁?”

“过几天就能见着了,按你的要求,我把长岚宗的人找来了。”

第80章 离魂

花眠在五年前初识之时,就已相中季遥歌,想请她出手帮忙。季遥歌却是没有料到,他所谓的忙,其实是个秘境。这个秘境是花眠踏足人间的次要原因,当然主要原因据他说是想游戏人间,至于真伪季遥歌并不打算验证。这五年之间,花眠都在探寻秘境下落。

论理人间的秘境,再好也有限,绝比不上万华的秘境,加之季遥歌离开万华之前又见识过灵海秘境,花眠口中的秘境她便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花眠总算探得此秘境下落,又将此事提了出来,这才引起季遥歌的兴趣。

这秘境十分特别,不是什么仙山宝海,而是一座城。

城名方都。

据史志记载,方都乃是仙鬼之域,不在天地人三界中,临近幽冥,却又脱离轮回,不入六道,凡人畜妖鬼进入,皆得长生,一度是凡人们梦寐以求的福地dong天,当年郅雍国国力鼎盛时期,曾经有前后三位帝王耗费无数财力物力并人力,派遣了无数凡修前往寻找,可最后都没成功,当然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因为只是传说,除了长生之外,也未流出过这方都内都藏有什么宝贝,所以万华修士并不在意,只有凡人贪求长生,故梦寐以求。

“方都存在由来已久,不过衍州最早对方都的记载却只能追溯至两千年前。方都,又名幻都,远近难捉,存于天穹海脉川经,偶现于世,如蜃景,不可寻。”花眠懒洋洋举着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向季遥歌说起此秘境的来历。

为何会有这样的记载?那是因为方都是座活城,他飘移在幽冥之上,空间独立,位置随时在转变,偶尔会出现在凡人视野内,天边,海面,山顶,仿如海市蜃楼,所以衍州对方都的方位记载,每次都不同,并且无迹可寻,故而谓之幻。

这一切当然只是花眠的猜测,但他手里有件法宝,乃是一套巴掌大的方都城模,可用以预测方都大概位置,也算他运气好,来了人间五年,便遇上衍州泰安山与斩龙峰jiāo界处出现了大型海市蜃景,引得民间传言纷耘。花眠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叫上季遥歌,又邀了几个好手,在泰安山下的泰安城汇合,欲共赴方城一窥究竟。

季遥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被女人簇拥的花眠,就想不通这人为何每次都要选在青楼谈事。他二人先到泰安城,其他人还未赶来,花眠大手一挥,包下了泰安城内最好的一间窑馆。

“方城之名,我在人间这数十年亦略有耳闻,可我没听说里面有什么宝贝。你大费周折进去,想找什么?”她问道,声音略沉,与平日不太一样。

花眠啜着酒打量她——屋里亮如白昼的烛火将她眉目染得平和。这回来窑子和第一次见她时可不一样,那次她美艳不可方物,甚至有些雌雄难辨,引得快活楼的姑娘们为她争风吃醋,这回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气息却悉数改变,似宝剑藏锋,眨眼间变得黯淡无光,平凡一如人间女子。

这到底修的什么功法?

“方城城中盘有幻河,此河之水不在五行属性之内,乃是铸剑奇宝。昆都三百年一次的剑庐之争马上又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丢了我爹的脸,一定要铸炼出一柄旷世好剑来!”花眠将酒一饮而尽,推开两边粘在他身上的姑娘,又道,“你帮我这一回,我自有好处给你。”

季遥歌对他口中的好处不以为意,她之所以点头,是因为这五年里花眠帮过她不少忙,加之坊间向有传言,当年郅雍国顺帝,也就是白砚之父,携宠妃与国库中大批财宝逃离帝京,正是打算避入方城以求长生,永享富贵。若此事是真,她倒想见一见那老东西;若此事是假,她想将顺帝带走的财宝寻回,以作白斐来日复国军饷。

花眠见她不在乎,亲自斟了杯酒,递到她手上,有几分示好:“不相信我?事成之后,我带你回昆都,入剑庐的九窍玲珑塔,去不去?”

季遥歌却是一震——九窍玲珑塔是昆都重地,上接天,下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乃是试炼的最佳去处,万华之上无人不晓,只是此塔向来不对外者开放,不是花家人根本进不去。

“你怎么带我去?”她更是不信了。

“山人自有妙法。”花眠高深莫测一笑,忽挨近她,鼻头耸动不已,在她脖间似犬般抽嗅着。

季遥歌推开他:“你在做什么?”

花眠眼带醉意:“闻闻你是不是季遥歌,怎么同我认识的那个差那么远,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不是你说来的帮手里边兴许有人怀有异心,让我收锋藏拙?”季遥歌都还记得花眠当时用的那个词儿——扮猪吃老虎,他让她收敛气场,扮成筑基期内的低修,好让对方松懈。她的《媚骨》修到这一重,本就能变化表相与气息,要隐瞒修为并不是难事,只要不是境界超出她太多的修士,一般看不出她的真实境界。

“我是让你藏拙,可我没让你变丑。”花眠说得深恶痛绝,又涎着脸央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模样,多美,快变回来,现在这样我看着硌眼。”

“……”季遥歌一掌盖上他双眼,“那就别看。这世上没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又要不起眼,又要美。”

她只是换了个山野农人的骨相而已,人间修行四十五年,纳灵骨万千,化万相百态,如面具层层覆体,她想要自己给人什么样的感观,便能信手拈来,这就是《媚骨》万相随心的厉害之处。花眠并没见过她最真实的模样,她在他面前,像柄完美的剑亦或是完美的艺术藏品,贴合着他的审美;白斐也没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她在他面前,只是个高深而疏离的师父……其实她也快忘记真实的自己,或许四十五年前结丹破茧那一刻的她,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可她忘了是什么模样。

花眠还要再争,季遥歌却已正色道:“有人来了。”

语落便闻窗外数道灵压掠来,没有危险性,只有试探。

————

可能对于在窑子里谈事情,这些人间修士也不太理解,进来后便蹙了眉,花眠手一挥便叫满屋服侍的姑娘都退下去,带着季遥歌起身相迎。

来者共有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来自长岚宗,女修为长岚宗主袁泽小女袁牧青,男修则是袁牧青的双修道侣薛湛。长岚宗是衍州仅次于修仙世家明家的存在,宗门位于西丹与沐术jiāo界,对凡间之争素来保持中立,宗门弟子颇多,就连西丹威名远传的权佑安亦是长岚宗的弟子,只不过他修习的只是人间武技,并未修研仙道。

对世家而言,能修仙的弟子,除了本姓之外,便只有些天赋特别的弟子,比如这个薛湛。

薛湛算是袁牧青的师兄,不过年岁相当,并没差多少,不过境界来说,薛湛在结丹初期,袁牧青则在筑基大圆满,差了一个头。薛湛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剑眉星目,沉稳内敛;袁牧青看起来也才二十年纪,已绾发为妇,眉目秀丽,自有一番为人妇的动人韵味。二人皆着青衣,背负长剑,看着极般配,举动间恩爱非常,倒真要叫人夸一句,神仙眷侣。

花眠和季遥歌不同,游戏人间短短五年,已结识下不少凡修。他向季遥歌提及邀人帮手之时,季遥歌第一个就想到长岚宗,她想结识长岚宗的人,为日后白斐行事铺垫。花眠此番果然邀了长岚宗的人前来,却不想竟会是长岚宗宗主的小女儿女婿,倒出乎季遥歌意料。

而另外两个则是人间散修,境界只在筑基中期,生得高瘦者名为于海,粗犷者则名为孙不离。

花眠逐一引见介绍,季遥歌挨个见礼。

薛湛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略扫过便收回,颌首回礼,淡淡道:“季道友。”倒是袁牧青热情许多,未因她看着貌不惊人又修为平平而有所慢怠,反倒因她也是女人,倒更亲切三分,笑着唤了声:“季妹妹。”

季遥歌亦不亢不卑,坦然回之:“牧青姐姐。”

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袁牧青挨着季遥歌坐入席间。六人之中,以薛湛修为最高,花眠与袁牧青次之,于孙二人和掩藏境界的季遥歌排在最后,不过花眠来自万华昆都,此身份非同一般,薛湛在他面前也不能拿架子,是以说起话来,只以薛湛与花眠为主。

季遥歌寡言,都是袁牧青问一句答一句,看着腼腆老实,并无出彩之处。

薛湛同花眠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进方城之事商妥。天色渐晚,不过修士jg力自不同凡人,白天黑夜差别不大,几人议定,说走便走,各施本领飞至泰安山脚。

花眠浮立半空,余五人分散其周,皆盯着他将方都城模擎于掌中。一道灵力灌入之后,方都城模之上绽出数道光束,探入山间搜动,约盏茶时间,数道光束渐渐合并为一道光束,直冲斩龙山山顶。

被光束所照之处,似有城池虚影,马车行人,影影绰绰,果然如海市蜃楼般。

“在那!走!”花眠大喜,捧着方都城模朝那处掠去。

季遥歌却是蹙眉——虚影所现,行人车马匆匆,这方都秘境莫非有人烟?

这问题却是不及问出,身边的人已一个个拔步赶去,她自也只能先跟上。

————

万华,不宁山,太初门五狱塔。

自太初在三十年前遇门内护法背叛,联同三十六妖dong同时攻入太初腹地后,太初便式微。太初宗主梁九离为保宗门殒身,太初几大长老或死或伤,就连唐徊亦与其徒被吞入龙腹不知所踪,整个太初门损失惨烈。最终虽驱逐了三十六妖dong的魔修,可整个太初亦只剩下一半不到的实力。

万华五大宗门中,渊源最为久远的太初,已然没落。

昔年人才济济的五狱塔,而今空空dàngdàng,只有些无路可去的小修。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上修,只剩下化神期的元还而已。不过据传三星挂月阁的邀函已送到元还手中,那是整个万华上地位最高且最为神秘的组织,研修的亦是杂家术数,早年就曾慕元还之才,力邀他入阁,不过元还素来不喜受人牵绊,故一直没有答应,如今太初已是式微,也不知他会作何选择。

众修猜测纷纷,却没有答案,因为元还正在闭关。

五狱塔塔高七层,如今尽归元还一人所有。如今第七层塔被浅淡的蓝光覆盖,遥望似宝珠绽光,元还闭关其间已长达十六年。

此时,塔室黯淡似夜,原来的六角塔顶却被一幅巨大幕布所覆,幕布之上苍穹无垠,星河流转,是一幅微缩的星河瀚海图象,宛如深邃长夜。

星穹之下,只有一座石台,台上浮着枚圆球,仔细看去,那球面并不平整,凹凸处如山脉绵延,湛蓝处似瀚海无边,更有城池纵横,竟是万华并凡间的巨大微缩,如同星辰,而在这颗大星旁边,还依附着一颗微小星辰,是人迹罕至之处。

那是烈凰圣境。

石台旁边,设有法座,有人盘膝其上,长发散落迤地,他却如木石般仰着头看幕布中所呈现的苍穹景象。

十六年了,这穹光岁河图的奥妙,他依旧无法参透。

元还总觉得,这图像缺少了什么,充满谜团,以致他耗尽心神,仍难以看穿。

良久,他方垂眸,有些倦怠地以双掌搓脸,正要略作休息,不妨穹幕之上一束星光落下,那颗圆球竟自动飞快转起,直到那束星光落到球上某处。元还愕然抬头,却见光束落于衍洲某处,巨大虚影自球上浮起,几点星光,璀璨迷离,他多看两眼,忽然元神一空,神识竟被拉向他处。

再有知觉之时,眼前景物已换,他身处幽深墓道之中,迎面六人走来,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他骇然大惊,出声:“等等。”

可那几人却似未曾听到般,仍小心翼翼地往深处探去,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回了头,双眸疑惑。

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

第81章 抱抱

很意外,花眠手里的方都城模指向处是座陵墓,墓xué的dong口并未封起,墓道幽深往下,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尽处在何处。墓道宽可够三人并行,拱形顶,两侧砖壁刻有壁画,壁画只以黑红二色勾线填色,绘的都是山川湖海,没有走shou飞禽与人物,线条也jg简,颜色都还饱满,未见脱落。六人各执着照明法宝走在这墓道中,仿似穿过一段通往未知空间的隧道,探究的心情不知不觉带上几许敬畏。

“遥歌?”走在六人中间位置的花眠发现季遥歌并没跟上,回头见她站在原处扭头望着后方,不免奇怪,“可有异常?”

季遥歌四下张望一番,摇摇头,道:“没什么。”刚才似乎听到有人叫了声“等等”,但身后空空dàngdàng,而她也没在附近察觉到有第七人的气息,兴许是她错耳,不过……

那声音好生熟稔。

她蹙了蹙眉,脚步飞快地赶上前面五人。袁牧青后退几步,和她并肩走着,问她:“我陪你一块走。”

季遥歌知道她好意陪自己说话,以驱不安,便谢道:“我没事的。谢谢牧青姐。”

袁牧青笑笑:“别客气,这地方是挺y森古怪的,哪有秘境设在墓xué里,看着怪瘆人。”

两人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话,跟着前面的人小心翼翼往里探去。袁牧青的安抚并没带走季遥歌的疑惑,她无所觉地搓揉自己的手臂,眉头越蹙越紧,一股难以言明的古怪感觉侵占四周。她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边,和她靠得很近,无形无影无气息,这种情况她未曾遇过,心生警惕的同时难免疑惑。

这个跟着她的“人”,似乎并无恶意。

————

元还当然没有恶意,他已然确定,这六人之中唯一与自己能有些感应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已经一百零五年又七个月没见的季遥歌。

第一眼,他就已经认出她了,只是名字还囿于心间,直到那声“遥歌”,他才恍然,自己和季遥歌以一种莫名的方式相逢了。

他看得到她,听得到她的声音,却无法触碰,而她亦看不到他的存在,也许可以听到一点点他的声音,但并不真切。他们像身处两个不同空间的人,在机缘巧合的碰撞下重叠,于是他以神识的方式被拉到此处。

在最初的惊骇过后,他已迅速冷静,回想着来此前所发生的事,穹光岁河图不知被何物所影响,虽只是拓本,竟也与之共鸣产生反应,不仅指向此地,甚至于直接将他的神识拉到这里。

这意味着也许穹光岁河图与这个墓xué有某种玄妙的联系,不为外界所知,而季遥歌几人的闯入恰恰触碰到墓xué里的禁阵亦或是法宝,以至与穹光岁河图有了感应,将他带到这里。

不管如何,穹光岁河图他尚无法参透,其中或有缺失之处,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此想着,他与季遥歌并肩探向深处。季遥歌似有所觉,总无意识地搓揉与他相临的那条胳臂,迷惑不解的目光充满戒备警惕,让元还多看了她几眼。都过去一百多年,这小狐狸还像以前那样警觉多疑,她没太大变化,可能有些伪装,但他脑中呈现出的,依旧是阙楼那五天中她披发垂眸的撩人模样。

此时回忆起来,不免荒唐又充满……

他摇摇头,把gān扰心神的思绪抛开,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墓xué上。

两侧壁画尽入眼中,他似有所悟。墓道尽处忽豁然开阔,局促的空间陡地变大,六人的步伐停下,季遥歌身边的女人惊得跑上前去。季遥歌落单,元还思忖片刻,再作尝试。

“季遥歌,我是元还。”他凑到她耳畔。

他想向她问明情况,又担心再把人吓到,继而引起其他人的恐慌,所以贴她很近说话,声音低而轻。

然而……

————

季遥歌浑身一哆嗦,只觉得y风过耳。

修士本不信鬼神,然则今日情况太过诡异,种种异象只她一人有所觉,而暗中那东西似乎也只冲她而来。

她不由自主掐紧手臂,耳根有些发烫。那y风拂过之处,恰是她身体极为敏感区域,她早已识得男女欢/爱滋味,这道诡异的风竟忽然撩得幽jg情动,耳垂耳廓上的苏麻几乎瞬间扩散到全身。

她的幽jg还稚嫩,只有原始而本能的冲动,昔年在元还身上食髓知味后,这些年她都还自我克制着,并未纵情,这风一来,便勾得她差点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动。

胸中突突撞了两下,她大为恼火地揉着耳朵,怒瞪身侧空气,恨不得将暗中作祟之人揪出剥皮抽魂。元还见她拧眉动怒的神情,却是一怔,也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她,竟让她连伪装都不顾,像呲牙裂嘴的小狐狸,朝着看不见的他发火。

“进去看看,你们小心点,怕有机关。”走在最前方的薛湛喊了一声。

脚步再度响起,几人走出墓道。季遥歌克制住情绪,飞身跟在众人身后出了墓道。墓道尽头是个足可容纳下数百人的沙地,正前耸立着一座墓门,不,说墓门并不恰当,那门高约三丈,朱漆铜钉,甚是威严,两侧接砖墙没入墓dongdong壁之内,宛如一城之墙,墙上顶天建有阙楼,门前两尊石狮并左右四尊陶俑,那陶俑身着金甲,手持长枪,威风凛凛,似守城校尉,双眼如同活得一般,森森望着众人。

城墙之上有笔力遒劲的两个字——方都。

看来他们找对地方了,然而几声惊疑响起,却不是因为眼前城墙与城门。

“你们快看!”袁牧青将手里握的宝珠扔起,宝珠光芒大作,将偌大沙地照得分明。

所有人皆倒抽了口气。

沙地四周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骷髅,年月已久,骨肉腐去,然而骷髅架子上的衣裳却仍完好,布料颜色鲜亮如初,除此之外这具骷髅还簇拥着几十口铜箱,仿佛要抬运进般一般。于海和孙不离小心翼翼地敲开两口铜箱之锁,将箱子打开,刹那间金光闪起,竟是满满一箱金条,二人吃了一惊,将所有铜箱逐一打开,一时间珠光万丈,叫人眼花缭乱,每一箱里装的竟都是满满的金银珠宝。

季遥歌绕着这些骷髅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墙根下的两具骷髅前,道:“这应是郅雍国顺帝及其宠妃。史载顺帝在国之将破之时让位哀帝,自己则携大批金银财宝带着宠妃林氏前往寻找方都,以求长生。这些骷髅身上的衣裳多为内廷侍卫,这两具则是帝妃形制,想来史载无误。顺帝确实想遁入方都,不过不知为何,都死在这里。”

抛家弃国,以为可以长生不死,到头来也不过沦为祭品,只是可怜白砚,以稚龄接下疮痍满目的江山。就凭这一点,季遥歌无论如何都觉得顺帝死有余辜,不值得半点同情。

“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们又该如何进?”薛湛提出疑问。

既是皇帝,身边自当有修士为其引路方能找到这里,然而他们还是死在这里,足见这地方危机四伏,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他们应该是被这里的机关法阵所杀。”花眠目光从陶俑上扫过,最后仰头落在阙楼上,“你们小心一些,这几尊陶俑是守城傀儡,阙楼之上应该还有机关暗阵,只要我们妄图打开这扇门,这些法阵就会启动。”

“至于如何进去……”他语毕顿了顿,看向季遥歌。

季遥歌正不客气地将那一箱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往储物袋里装,三十多口箱子须臾全空,看得于孙二人都来不及反应。修士虽不在乎huáng白之物,进方都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财宝,然而到底是凡修,在人间生存都离不开金银之物,薛湛和袁牧青还好,那于孙二人是散修,手头紧,眼都已经看红了。

“季道友,这些财物乃大家一起发现,理当归公,缘何你独自吞下?”于海看着空箱脸色顿沉

孙不离也满面惊怒:“道友此举何意?”

“何意?若我没记错,进方都之前,我们已做过协定。我出力开这扇门,作为报酬,若然在方都内发现凡间财物,便要尽归我手。诸位都是点了头的。我拿走我应得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季遥歌收起储物袋,淡道。

据花眠所猜,开启方都之门,需要用到她对火候的掌控力,而在六人之中,只有她与花眠有这份能耐,但花眠需要兼顾另一事,不能专注控制,所以才求她帮手,而他们路上所得的凡间财物要尽归她手,这是她在六人商议之时唯一提出的要求。因不涉修仙类的宝物,加之除了花眠之外其余人并不知晓方都中可能藏有这么一笔意外大财,故而都同意了,不想如今见财物巨大,于孙二人竟都眼红不舍。

“你!”于海指着她鼻尖,“你早就知道里面藏有这么大笔财宝,故意诓我们同意。”

“是又如何?你们可有本事能控火?若有,这些财宝我便拱手奉上。”季遥歌毫不退让,语气四平八稳,老实的皮相之下,隐隐透着霸道。

“别吵了。”花眠惯常爱笑唇沉下,目光不虞,“还没进去就要开始抢东西?这局是我做的,人是我邀来的,如何分配,也是一早商妥的。如果二位有异议,趁着现在还未进去,可以离开。我只有一句话撂在这,既然是一早说定的事,大家就按规矩来,别动什么歪心思。”

于海还要争执,却被孙不离一拦,二人只见花眠眼神不善,薛湛与袁牧青二人也不搭腔,便忖这番亏只能自己哑吞,遂闭了嘴,只恨恨看了季遥歌一眼,走远去。

见二人作罢,花眠方冲她眨了下眼,季遥歌悄悄拱手,多谢其出声相助。

元还站在她身侧,将这眉来眼去的神情尽收眼底,眉梢略略一扬,将目光转开。

那厢袁牧青跑来,小声问季遥歌:“你要这么多俗物gān嘛?”

季遥歌只一语:“我穷,很穷。”

————

小小的风波过去,几人又在城门前研究片刻,终于准备破阵入城。

花眠是出谋献策之人,如何破阵,他最清楚,余者都要听他指挥。城门前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除了陶俑、石狮、阙楼上设有机关法阵之外,据我所知,此城门亦有玄机。门下设有禁制重峦降,此禁制不破,这扇推不开,而此门由雷心铁所铸,中空,埋有天火火种,一旦触发就会引至天火大作,将闯城者焚成灰烬。遥歌可控火,便由她负责控制天火,我来负责解除门下禁阵,将门打开。我二人控火破阵,不可分神,而一旦触发天火,四周机关法阵亦会同时发作,所以你们要替我们清除gān扰。薛兄修为最高,便负责对付这四个陶俑傀儡;嫂子料理这两只石狮;于海、孙不离,你二人对付阙楼上的机关。如此,可行?”

他已解释得十分详尽,几人一听便明,没有疑议,花眠便道了声:“那就开始吧。”各人便都站到门前,严阵以待。

季遥歌站在最靠门处,双掌举起,掌心向门,问了句:“准备好了?”

“好了。”薛湛与花眠异口同声。

“破。”季遥歌将掌贴向朱门。

只闻得一声轻“嗤”,朱门之上忽有微弱蓝光窜起,如同蛇信,幽然探来。身后僵硬的械甲声同时响起,阙楼之上嗖嗖she下无数银光,宛如天女散花,左右两侧石狮嘶吼着跃起,直奔季遥歌背心。

季遥歌已然顾不上身后危急之势,门上的蓝光乍然绽起,化作一道烈焰,卷到她手上。

“这不是天火!”元还在看到那门上蓝光之时便觉不妙,这哪里是天火?蓝中透紫,这分明就是蚀骨销魂的冷焰天禁。

天禁火毫无热度,却可瞬间融蚀肌骨,销魂毁神,是天地间一昧至y至邪之火,以季遥歌眼下修为根本掌控不了。

在那火接近她手的前一刻,季遥歌就已经察觉不对了,这不是天火,天火炽热刚猛,而此火毫无温度,却有刺骨寒意,还没触及,便叫人元神发颤。她要收手,却已不及。此时若收手,不止她自己会被火吞噬,身后的所有人都活不了。

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此火已爬上她手背之上,一阵刺疼钻心入肺,莹白的手背瞬间焦灼露骨。她不作多想,顷刻间召出当日灵根所赠之五灵茜纱,以纱覆手,抵御此火。所幸茜纱之上五灵俱全,是当世罕见之宝,既可阻隔五形之物,亦可融入五形,暂时保下她的双手。

可火依旧越烧越大,若她不能控制,身后奋战的诸人都有性命之虞。

如此想着,她心中起一丝焦急。

“这是天禁火。”熟稔的声音再度响在她耳畔,“不要急,我教你。”

季遥歌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凭空探出两只手掌,按在她双手手背之上,似有人站在她身后,由后向前,轻轻拢抱了她。

可她只能看到一双男人的手——白皙,骨节分明。

而这手,已是如今的元还倾尽全部心神,所能帮到她的极限。

第82章 溯世

谁?

是谁?

季遥歌既惊且疑地看着盖在自己手背的,男人的手,一对眉狠狠拧起。响在耳畔的声音越发熟稔,几个字落在心间,渐渐融化成一个人的脸,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零星画面。

“你不能切肤感受,又谈何控制。”严厉的声音与他的手掌一样,充满力量。那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啼鱼州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赤秀宫无人的山野里,带她领略火的奥妙。

亦师亦友……亦情人。他们分开时彼此绝然,谁都没有退让,亦无缠绵,一别百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是他么?可为何他来了却不现身,只在她身边装神弄鬼,那并非他坦dàng磊落的作风。

种种疑问如电光闪过脑海,可她没有时间问他,甚至连那个名字都来不及出口,火已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控制,身后传来激烈打斗声,压力如山倾塌,花眠就在她身后,见天禁火窜起,也是脸色大变。作为铸剑师,对万华诸火的了解自比旁人要深,他一眼便认出天禁火来,知道消息有误,然要应变已是不及,只急道:“天禁火,你小心——”

季遥歌对他的话充耳未闻,耳边只有一个声音。

“凝神聚气,莫慌,慌则气乱。天禁火源自天火与幽冥冰焰的融合,火性为y,既有天火的刚猛烈噬,又有冰焰的蚀魂之寒,不能用手直接触碰,控火的火候,在天火至热处转至极寒,方可控火。你的修为不够,做不到这点,现在将灵气汇集双掌,剩下的jiāo给我。”

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说着,平静沉稳,浮在半空的双手随之紧紧贴在她的手背上。季遥歌感觉到他掌心中一片冰寒裹来,轻而易举就缓解了她手背被灼伤的患处痛苦,紧跟着那手指对指地重叠在她手上,恍惚之间几乎要与她的手合二为一。

她顺从地将灵气汇聚在掌心,全神贯注地感受他的手所带来的极致之焰。隔着五灵纱,那蓝带紫火焰陡然一变,颜色逐渐加深至绛紫之后,原本炙热的温度却陡然一降,霜雾腾起,瞬间弥漫开来。季遥歌只觉得无形的火焰突然间活了般,像有了实体的灵物,在她掌中挣扎不已。

“感受到了吗?”火焰的变化。

他问她。

她频频点头,眼中是发现新事物的兴奋与惊喜,唇角不由翘起。

“退后点。”

她已是全身心的顺从,不再有反抗,那双手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就带着她往后两步,天禁火似一条绛紫色火龙被她的手隔着纱用力地从门上抓出。刹那间,身后诸人只瞧见五彩晶纱覆着一道细长火焰被挥起,颜色瑰丽璀璨,惹眼至极。这火在季遥歌手中宛如一段长鞭,她娇叱一句:“让开。”离她近的,除了花眠之外的人都纷纷退开,她挥着火鞭噼啪响过,不过两鞭,就将攻来的一个陶俑与一尊石狮鞭作齑粉。

众人骇然。

花眠忽然一声大吼:“成了。破阵。”隆隆声音响起,却是那扇沉重的朱门缓慢打开,几人同时一喜,边斗边往朱门退去。季遥歌却用力将天禁火抓在掌中,耳边仍只剩他的声音:“你是要放,还是要收?”

“收。”她毫不犹豫。

果然如此。贪心的狐狸从来不知足,野心一如从前。元还对这个答案毫无意外。

“你要怎么收?”这回他却不直接帮她,只像个老师般,给她出了个考验。

季遥歌咬着牙笑笑,眼中带着狡黠,以五灵纱将天禁火彻底包覆,而后双掌聚力,竟将元神之力外化,以压制灵器之法将天禁之火向中间挤压。元还本想小小为难一下她,不想这徒弟彗根深重,竟能自寻新法,他便不打扰她,只助她控制天禁火。

不多时,天禁之火带着灵纱已被压成小小一段,季遥歌仍不满足,眉头紧锁,用尽全力向内挤压。

“快进门!”花眠急催了她一声。

季遥歌无暇多顾,双掌不断使力,将五灵纱渐渐压成一枚ji蛋大小的灵珠。

“成了。”她欣喜非常。

“姑奶奶,快点进去!”花眠正苦撑着法阵等她进城。

她握着火珠,不再犹豫,倏尔化作残影掠入城门,身后跟着的人这才也逐一掠进方城。一门为隔,那些陶俑、石狮都停在城门之外,不敢越线半步。随着花眠的进来,城门又缓慢地闭合,众人隔门看着门外的景象渐渐被门挡去。

“元还。”季遥歌终于有时间叫出他的名字。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就连覆盖在她手上的那双白皙的男人手,也不知几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季遥歌转了转身,四下张望一番,没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禁抬手看自己手背上灼伤的患处。

受天禁火之蚀,莹白的肌肤本已焦黑见骨,如今却被一层冰霜覆盖,钻心的刺痛被冰冷取代,痛感麻木,没剩多少苦楚。

确实是他帮了她,可怎么说消失又消失了?

她翻过手掌,掌心中一枚晶莹璀璨的灵珠,外壳由五灵纱所化,五彩夺目,内里却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散发着幽紫的光,让这灵珠看起来瑰丽非凡,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其余五人簇拥过来,她将灵珠收起,朝花眠、薛湛与袁牧青三人道谢。适才城门开启之时,于孙二人第一时间放弃对付阙楼上的机关,率先丢下众人进入城中,只有薛湛和袁牧青一直掩护她,直到她进了城中,才与花眠飞入方都。

“不必客气,说好了各司其职,薛某不过完成自己的职责,不足为谢。”薛湛仍旧不冷不热,并未居功。

“听听,这才是高士风范。薛兄果然是名门大宗的弟子,花眠佩服。”花眠恭维间不忘嘲笑地看了眼于孙二人。

于孙二人讪讪地转开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季遥歌的储物袋,天禁火珠委实诱人,只不过那是季遥歌以一人之力收伏之物,外人毫无理由要她献出,若是想要,便只有其他途径……

袁牧青却很高兴有人夸薛湛,比听到人夸自己还高兴,她不由分说挽住薛湛臂弯,笑得眉眼弯弯,不无骄傲。薛湛却是耳尖微红,眼中浮出几丝柔情,举手揉揉她的头,唇边隐约挂上笑意。

花眠揉揉心,苦哈哈道:“唉哟不行,我这孤家寡人的,你们两别刺激我,我还没讨媳妇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起来,气氛稍缓,只季遥歌仍在意元还的下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

元还却是jg力耗空,虚灵之体已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要被风chui散。他勉qiáng跟着季遥歌进了方都,已难再支撑。果然如他所猜测得那般,在这里他若想与季遥歌jiāo流,就必须集中jg神才能呈现自己的声音乃至形态。刚才情急之下,他耗尽所有jg力,也只现出自己双手,如今已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那声“元还”他听到了,她到底还是成功认出他来,不过他却难以回应。

瞧她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手背的模样,他便知她想找他,只是可惜……

他在这里身不由已,连能否留下,都难控制。

意识忽然一阵昏眩,眼前景象发花,连带着她的容颜也一并消融,虚空中似乎有巨掌抓来,将他扯离这个时空。他混沌之间只觉得身心俱疲,像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斗法,灵力元神都被掏空。

来不及想办法给她留下只言片语,他便陷入无尽黑暗。

睁眼时,人已回到五狱塔内,宛如大梦一场。也不知是他入了季遥歌的梦,还是季遥歌入了他的梦。

塔内的穹光岁河图还在流转,那片虚影幻像还在,证明这一切不是梦,他的的确确是以魂身进了季遥歌所在的地方。他虚弱至极,只能抬眼看幻像,可目光才刚触及,元神中便传来一阵彻骨刺疼,bi得他不得不低下头,不敢再看。若他没有料错,这个幻像虽能让他以神识魂躯进入方都,却要消耗他的灵力和jg神力。先前那段短的出窍,已耗去他所有灵力和jg神,他没有余力再进去。

如此想着,他盘膝坐定,沉心静心运转功法,开始恢复。

————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方都城门再度闭合。季遥歌回神,暂时抛开元还之事,他既然隐而不出,自有他的道理,她没有必要纠缠于此。

六人站于城门之下,放眼望去,各自震憾。

所谓方都秘境,而今展于眼前,竟是个巨大的城池——官道宽敞,屋宇井然,城池正中有高塔耸入云霄,与人间城池并无两样。而最让他们惊讶的却是,官道上车马往来,屋宇炊烟袅袅,行人匆匆,人烟繁盛,竟果然是座活城。

外间是陵墓,内里却是活墓。

这景象让人匪夷所思。

而这样的地方,会有他们想要寻找的,所谓秘境之宝吗?

连花眠都没有答案。

“门……快看,门消失了!”于海突然惊叫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原本在众人身后闭拢的朱红城门,也不知何时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段绵延无尽的城墙。几人冲至城墙前,伸手在墙上一阵摸探,均未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季遥歌亦走到墙前,细细打量城门所在位置的砖石,由上而下一寸寸检视。不像在外面时看得那样新,里头的城墙砖石已然斑驳,靠近地面处的砖上更是青苔丛生。她蹲到墙根下,拣了树枝刮下青苔,不期然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符号。

那符号她曾见过,就在灵海的晶dong之中,元还提过,那是裴不回的标记。

她心念一动,见其余人都往左右探去,她飞快地刮开那片青苔,果然,一小段刀刻的文字显露其间。

“溯世之书,三卷得其二,唯末卷隐世不出,惜之。方都活城,只进不出,有趣有趣。”

溯世书是什么?

季遥歌没听过这本书,她一边继续刮弄青苔,一边高八斗悄悄放出。

“溯世书?”高八斗趴在她耳后,声音带着大梦初醒的混沌,先是迷迷糊糊地重复季遥歌的问题,而后突然一个激凌,“你说溯世书?!”

“嗯?你看过此书?它有何特别?”季遥歌问道。

“老夫不曾阅过此书,然则我在《万华奇典禁录》中看到过关于此书的描述。《万华奇典禁录》收入万华古往今来一百部禁书宝典,这些书无一不是能在修仙界掀起腥风血雨之书,而你说的这本《溯世书》,在《禁录》之中,排名第一,你说它特别吗?”提及此书,高八斗惯常的清傲语气都变得无比正气。

“……”季遥歌手一停,心中惊极。

“不过无人知晓《溯世书》所载为何物,就算是《禁录》,关于此书的记载也只寥寥数字。《溯世书》共分天、地、人三卷,记载着溯世回源之奥妙,得此书者,若能参透,便可纵横三界六道,无可阻拦。”

高八斗正说着,忽然发现季遥歌并没在认真听。

她手持木枝僵在半空,目光正紧紧落在裴不回那段话后不远之处,被青苔覆盖的另一段文字——

那并非裴不回的字迹,灵秀飘逸,出自女子之手。

“方都活城,再进为主,寻脉可出。”

落款只一个字——季。

是她自己的字。

第83章 城主(修)

季遥歌只是被人夺舍后以元神进了如今这具身躯,她没有失忆,关于白韵的记忆是完整的,所以她可以非常肯定,自己没有来过方都,而进方都的人也不会是从前的季遥歌,因为眼前这行小字分明出自如今的她之手,除非这世上有个与她字迹相同也姓季的人,否则她想不通为何这里会留下这样一行字。

这比发现裴不回的留字还让她惊讶,看那字迹刻痕的模糊程度,似乎姓“季”之人的那行小字,还要早于裴不回的字迹,裴不回已是万年之前的人,那么此人至少也是万年前的人,所以,这个与她字迹相同的人,是位古修?

匪夷所思。

“有什么发现吗?”花眠见她蹲在墙根良久,只当她有所发现。

季遥歌见其他人似都无所获,已朝她望来,指尖一点,在那两行字上再度覆上青苔,起身摇头:“我原想墙下可能暗藏机关,不过仔细探过,下方并没异常。”

“我飞上去看看。”薛湛忖道。

“你小心些。”袁牧青叮嘱他。

他点点头,纵身飞起,打算越过城墙看看外面情况,岂料才飞自与城墙齐高处,城墙便似有灵性般,他飞一寸,墙便长高一尺,不过片刻,这城墙已高耸如云,看得几人目瞪口呆,薛湛从空中落下,脸色不太好,只道:“看不到外面。”

“出路被封,可如何是好?”于海宛如看到怪物般看着又已恢复原样的城墙,满眼不可思议。

“花兄,是你带我们进来的,想必一定有出去之法。”孙不离亦道。

花眠耸耸肩:“我只知道进来之法,出去的办法,书上没说。不过再高明的法阵也总有破解之法,现在又不是让你们去死,你们怕什么?不想要这里头的宝贝了?”

“先进去看看吧。”薛湛牵紧袁牧青之手,二话不说便朝城中走去。

袁牧青回头冲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两步跟上。花眠道了句:“既来之则安之。”便不再理会于孙二人,追着季遥歌的步子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进城。

————

原来的城门下是条笔直的敞道,直通城中,六人沿着敞道快步入城。不多时,二人便行到人烟聚集处。道路变窄,两侧都是屋舍与商肆,俨然是个平静安详的城镇,未受战火侵扰,只是看建筑物的外形风格,古朴厚实,与时下衍州常见的屋舍并不相同,街上行人不少,观其衣着发饰,也皆不同当下,极具古意。

季遥歌仔细看去,路遇的方都居民各个脸色红润、jg神饱满,气息匀净,不是妖邪之物,都是普通凡人。

“好古怪的地方。”花眠挨到她身边小声说。

季遥歌斜他一眼,这人好意思说这话?明明就是他诓着大家陪他进来找宝物,结果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地方?

“你是从哪里得到方都消息的?”

花眠看懂她嫌弃的眼神,摸摸鼻子更加小声道:“不瞒你说,方都的存在,是我在我们家的传世秘典里看到的。典中记载方都的建成,有我花家一位前辈出过力,他在这里修了条剑池,用以蓄无灵之水,便是幻池,又言此地收有古修重宝,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寻到此地。”

季遥歌狠狠剜他一眼,不再多说。

花眠却仍旧凑来:“你说这方都百姓也挺奇怪,我们几人突然闯入,他们怎么也不惊讶?”一边说话,他一边看周边擦肩而过的人。

确实有些古怪。按说方都避世多年,宛如世外桃源,眼下有外人擅闯,他们却毫无惊恐,每每探来的目光,皆是好奇多过讶异恐惧。

“这位老先生,请问……”袁牧青耐不住性子,寻了位坐在墙根下的老人家问话。

那老人年近六旬,两鬓斑白,正闭着眼晒太阳,听到声音半睁了眼,见到陌生人也不慌,只是摆摆手打断袁牧青的声音,朝着城中方向一指,只道:“新来的人,去那里问。”

“老先生,那是哪里?”袁牧青柔声又问。

“五狱塔。”老人家眼睛又闭上。

其他人尚无反应,来自万华的花眠和季遥歌却俱是一惊。万华之上,没有几人没听过大蜘蛛的五狱塔,尤其花眠出身铸剑世家,对太初五狱塔自然不陌生,可这地方怎会与五狱塔有关?

“老先生,你刚才说的可是五狱塔?”季遥歌两步上前,矮身问道。

“你们年纪轻轻难道都耳背?我说的就是五狱塔,在城中央的那座,你们……”老人家被问得心烦,一边叨念着一边睁开眼,不期看见眼前的人,忽然闭嘴,使劲眨了几下眼又狠狠搓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老先生?”花眠见他错愕的神情,不由奇道。

谁知这老人家非但没有回答,反正一骨碌从石板凳上双膝跪地。这一下惊得六人都往后退开,那老人却异常激动地五体俯地,苍老的声音颤抖不歇:“城……城主大人。”

“……”六人互相对视几眼,也不知老者在跪拜何人。

随着老人一句话,周围行人都聚拢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六人身上,窃窃私语声响起,都围绕着“城主”一语。刚才六人走在一起,四周的的人即使对他们有些好奇,也不及一一细看,因而并未发现异常,此时经这老者一呼,城中百姓方才仔仔细细打量这六人形容样貌,目光逐一掠过后,尽皆色变。

一个跟着一个都随老者跪在地上,直呼:“城主大人。”

此番惊变闹得众人措手不及,各自愕然。花眠捅捅季遥歌的手:“他们好像在拜你。”

季遥歌脑中却浮现适才在墙根下看到的那一小行字——方都活城,再进为主。

“去五狱塔看看。”思及此,季遥歌不再犹豫,纵身掠起直往刚才老者所言方向飞去,也不管身后跪了满地的凡人。

————

季遥歌对五狱塔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身,只知这座招揽了许多异士的塔位于不宁山太初门内,原只是座塔高五层的普通石塔,一千多年前被元还看中做了他的dong府,后经由其手又招来数名志趣相投的修士,共同落驻此塔,在往后漫长的一千多年里,慢慢显山露水,让五狱塔扬名万华,塔也由五层扩建到七层,成为万华无人不晓的存在。

遥观方都城中这座六角塔,同样塔高七层,塔身通体皆黑,檐角飞shou垂铃,塔顶直耸入云,庞大灵气盘旋于此塔四周,似乎将这座塔与四周区隔开来。那样充郁的灵气,季遥歌只在灵海内感受到过。其余几人均感受到这股灵气,情不自禁深深吸了口气,莫说于孙二人,就连薛湛与袁牧青也不禁露出惊喜目光——若能在这里修行上一段时间,那得敌过多少法宝灵丹?

然而此塔却被圈在一座法观之后,观园占地广大,将这座塔四周围起,除了塔外,隐约可见观内草木繁盛成园,亭台楼阁遍布,仙鹤灵shou漫见,是个华美雅致的园子。六人的步伐被这法观所挡,只能暂落法观之外。法观之外人迹稀少,先前遇见的城民并没跟上他们的速度,因而没能纠缠过来。

“这是太初的五狱塔吗?”季遥歌不禁问花眠。

“我也没见过五狱塔。”花眠小声回她,“可能只是凑巧撞名?”

季遥歌并不相信,自踏进方都以来,凑巧的事也太多了,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那老头让我们来这里问问,要不咱们进去瞧瞧?”孙不离见众人只在法观外徘徊,遂催促道,又递了个眼神给于海。

这地方灵气充足,想必就是藏宝所在,他们早已蠢蠢欲动,可又担心危险,是以想着让薛湛先行一步。

“是啊,来都来了,不妨一探究竟。”于海自然附和,“薛兄意下如何?”

薛湛思忖片刻,还未有所言,却见“老实木讷”的季遥歌已甩下众人先一步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如同系在心上的丝线,将她往里拉去。她不知道自己一会会遇见什么,只觉得这华美的殿宇,敞开的殿门,好似在召唤她。

“花道友,你与你这位朋友和这个地方,可有联系?”薛湛一把拦住要跟过去的花眠。

“没有联系,我们这也是初次进方都。”花眠急道。

“那为何他们拜她为主?”虽然没有具体指认,但薛湛仍旧看出,刚才跪拜的众人目光,最终都聚集在季遥歌身上,这由不得他不怀疑他们此行目的。

“想知道答案,也得跟着她啊。”花眠眼见季遥歌身体没入法观殿门之内,情急之下打开薛湛的手,往内冲去。

薛湛目光一冷,拉紧袁牧青的手,也不理于孙二人,纵身进了大殿。

————

大殿穹顶高约三层,中间并无立木,宽旷威严,四角燃着长明灯,正中是一方供桌,桌上鲜花果品齐备,桌前一字排开几个蒲团,蒲团已被跪旧,殿中设有香鼎焚炉,炉内香灰厚积,想是常有人来此祭拜,可祭拜的又是谁?

花眠进来之后,一眼就瞧见季遥歌仰头呆呆地看着供桌之后的九重云台。

云台之上便是这殿宇里所供奉的主人,那并非画像,也不是泥塑,而是个半透明的虚影。虚影盘膝坐在云台之上,乌发高绾,着天青色衣袍,指尖拈一方晶纱,似笑非笑地俯望众生,眉目平和,欲语还休,慈悲之间又夹三分妩媚,仿如云台盘仙,威仪比天。

花眠的眼越瞪越大,只将目光在虚影和季遥歌之间来回扫视——这虚影不是别人,正是季遥歌。

只是那气势威压,却又截然不同。

即便季遥歌如今不隐瞒实力,气势全开,也及不上虚影半分,纵是她自己而对这道虚影,也不禁心生惶惑,似乎在她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这很奇怪,她竟被自己看得心虚。

她攥了攥拳,想要弄清这一切的冲动压过所有念头,也不顾后来四人震惊的目光,拔步又向殿旁偏门冲去,朝法观内园探去。

脚才踏出偏门的门槛,她动作便是一滞。

园内不知几时,已站了一排身着胄甲、头戴战盔的士兵,正举着手中长矛,尖锐矛头对准从偏门闯进的季遥歌。季遥歌看这些士兵的打扮,皆与城外遇到的陶俑一般无二,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不仅是活的,还是修士。

境界竟全在结丹之上。

“遥歌!”花眠跟着冲出,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惊在原地。

很快地,薛湛几人也赶到,具是满面愕然。一路过来,众人都只瞧见普通百姓,没有发现一个修士,不想竟全都藏身于此,还都是结丹期的修为。

“诸位,在下与几位朋友初入方都,适才街口老先生出言提醒,新入城者可至此地询问,故我等才冒昧前来,不知此间规矩,如有冒犯,还请诸位恕罪。”花眠忙抱拳道。实力委实悬殊,打起来他们毫无胜算可言,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对方的士兵并未放下长矛,仍旧肃杀地看着几人,直至天空中一道声音响起。

“退开吧。”

一人自园中飞出,凌空浮于众人之前。众人只闻得整齐的收矛之声,眼前这排士兵已动作齐整地将长矛收持身侧,退立两立,留出一条空道来。那人方缓缓落下,身着乌青战甲,长发高束,革带在腰间勒出一点弧度,胸脯微耸,只露些许女子特征,竟是个眉目冷肃的女人,一身铿锵气势,犹胜男儿。

“在下花眠,不知阁下是……”花眠脸上挂起招牌笑容,冲她抱拳问道。

她却视而不见,冷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凝在季遥歌脸上,定定看了片刻,忽道:“我是何素,方都守将。奉城主之命镇守此地,保一方安泰。”

“何将军,在下季遥歌,乃衍州凡修。”季遥歌与众人逐一自报名号。

何素仍只看着季遥歌一人,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季遥歌问道:“何将军,在下有一惑求解,正殿供奉之人,不知是……”

“那是方都城主。”何素打断她的话,“不是你。”

一句话打消诸人疑问,这世间相似之人常有,并不稀奇,只是季遥歌心中仍有疑惑,但见何素不欲多谈,她也不愿当着外人问出,便不再多言。

“街口老人家所言非虚,新入城者确要来此登记,入我方都,便是我方都子民,理当遵我方都规矩。”何素公事公办道。

“不知方都有何规矩?”薛湛问道。

何素却摆摆手:“天色已晚,几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辛苦,本将命人备下厢房供诸位暂憩,方都规矩稍后会有人替诸位详解。”说话间她拍手,身后立时便有数名粉衣女侍前来,“带几位朋友下去休息,明日再言其他。只一件事需各位谨记,夜宿城主观期间,如无召唤,不可擅自外出,否则生死自负。”

她语气不容置喙,没给他们置疑的余地,话虽客气,却是命令。薛湛几人并无他法,只能遵从,一时间便都随女侍前往厢房。薛袁夫妻二人共住一间,其余四人则一人一间,五间厢房位置各不相同,六人被拆散。

季遥歌被带到南面厢房暂歇。

厢房颇大,陈设雅致,女侍们进进出出,奉酒奉菜服侍周全,直至清月高悬,夜色深沉,女侍们方撤去酒菜依次退下,四野俱寂。

灵气充郁,是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可季遥歌静不下心。

————

是夜,纤细的人影掠过草木,悄然无声地往五狱塔方向飞去。

夜晚的城主观不像白天那般仙气氤氲,月色之下高耸的石塔透着诡谲,似乎布满秘密。季遥歌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但似乎从踏进墓道开始,她就心神难定,一路上都遇到匪夷之事。先是元还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再是墙根之下的字迹,及至方都城主与五狱塔……这本是她凡间之行无意而为的一次探险,怎知却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专为她而设。

从南厢房到五狱塔,出人意料的平静。她没有遇到任何危机与阻拦,一路掠至五狱塔下。五狱塔内本漆黑一片,却在她落地之时,灯亮七层,有人站在塔下等她。

季遥歌毫无意外——她能这么顺利抵至五狱塔,显而易见,有人故意放行。

“末将何素,参见城主。”何素单膝跪在五狱塔的灯火下,收敛肃杀恭敬道,“白日人多,末将不敢道破城主身份,故多有僭越,望城主降罪。”

“……”不是说只是模样相似吗?季遥歌莫名非常,“我没来过方都,也不认识你们,为何你说我是城主?”

“末将不会认错人的,城主名讳季遥歌,来自万华啼鱼州赤秀宫,可是阁下?”

“……”来历被对方一语道破,季遥歌竟无言以对。

“城主为何将方都遗忘,末将不知,不过城主当年离城之时嘱托过,来日必归,故末将已在此等候多年。”何素仍跪地不起。

季遥歌回神忙将人扶起,疑问越累越多,她又望向五狱塔:“此塔何来?”

“此塔当年随城主一并降临方都,如今……”何素欲言又止。

“怎么了?塔里有什么?”季遥歌问她。

“末将奉命镇守此地,除了保方都平安之外,也是守着此塔。”何素仰头,眸中现出几分忧伤,“塔内存放着的,是城主……城主道侣的棺椁尸身。”

“!”季遥歌错愕至极。

第84章 元还之死

太初,五狱塔。

盘坐石台上的人缓慢睁眼,目光垂落地面,并未第一时间抬头。发长已过腰,凌乱披散在背,又从鬓边滑落,掩去男人犀利的棱角,单衣松垮罩在身上,腰间束带胡乱系着,是他沉溺于某件未解的谜团时惯有的不修边幅。

运功一天一夜之后,元还耗损的jg力恢复泰半。思及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亦无法确认是梦还是真,静静盯了地面一会,他才将目光抬起——要确认是真是梦也简单,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穹光岁河图下的虚像尤在,光影很淡,看不清景象,他再次凝神望去。目光刚一接触,元神忽然又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意识被拉扯进无尽深渊,不过须臾,他意识恢复,周围景象又改。

然这一次,他没有出现在那个墓道之内。

高耸的石塔灯火通明,每一层都透出暖人的光,夜风轻拂,檐角垂铃被撞出细碎的铃声。这景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怎会回到五狱塔下?元还无解,继而发现更大的疑问。塔的确是五狱塔,然周边的景象却不是太初。太初建于不宁山,五狱塔四周皆是山峦,而这里……似乎只是个园子。

他往塔里走去,一层一层拾阶而上。

这座塔不止外观与太初五狱塔一模一样,就连内在布局,也几乎相同。仅管有多处被修缮翻新,陈设摆放也已调整了位置,但他仍旧肯定,这就是他的五狱塔——塔壁有他兴之所致时留下的推演符文,石室里堆放的亦是他常用的器皿……

然而五狱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这果然是场梦?

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

走到第七层时,他停止脚步。最顶层的塔室只有一间,里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回dàng得十分清晰。

————

“您与仙尊是在方都结的双修大礼,那时仙尊已是伤重之身,是您执意要结作双修。双修礼成之后的第三日,仙尊就殒了。城主悲痛欲绝,在这里抱着仙尊七日不松,最后亲手将仙尊入棺,设下禁阵,以五灵之气护住仙尊肉身不灭,只说来日必当相见,重逢之时就是仙尊复苏之刻。”何素陪着季遥歌站在五狱塔的第七层塔室正中,说起往事,她冷肃的眼眸目光悠远。

季遥歌伸手抚过面前摆放的巨大棺椁,淡淡的木香从棺身上散出,带着清冽的气息,直冲入脑。

塔室内六角都立有落地灯柱,飞凤衔珠的造型,宝珠绽放的光芒让石室内亮如白昼,将棺椁上的花纹照得异常清晰。

“棺椁能打开吗?”她问道,心中并无悲喜,只是好奇。

她想像不出来自己再爱上一个人的模样,更想像不出自己悲痛欲绝的模样,没有被夺舍之前,她就是个虚伪的人,变成季遥歌之后,她是个无情的人,到今时今日亦不曾动过心,如何爱人?又如何悲伤?

她很好奇,里面躺的人是谁。

“可以。城主说仙尊有朝一日必会醒来,所以棺椁未封,不过外人不敢打扰仙尊,这么多年来,只有您。”何素一边说,一边扬手朝棺盖施力。

细微的磨擦声响起,棺盖缓缓往棺尾开启,灵气肆nuè而出,与灵海一般无二,淡淡青华自棺中绽起,将满室染成幽碧,棺中景象露出大半。内棺为冰,四边凿作莲形,氤氲着一层经久不散的寒雾,雾内所躺之人面容不清。季遥歌行走棺前,俯身探去,心中不知为何突突跳起,袖中chui出轻柔的风,将那层寒雾暂时chui散,让他的形容模样显露出来。

仿佛睡着一般。

季遥歌倏尔瞪大了眼——她已做好准备看到陌生的人,然而,这个人她认识。

呼吸陡然加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棺中仿如睡着的尸体。

他长发齐绾,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雪,身着一件绘着穹海的紫黑法袍,双手jiāo叠在胸下三寸处,静静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不可能!”

她脱口而出,却听到两个声音。

耳畔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惊诧愕然,与季遥歌异口同声。

季遥歌猛地看向身侧空气,道了声:“元还?!”

“是元仙尊。”何素以为她在说棺中之人。

季遥歌却是既惊于棺中之人,又惊于突然出现的声音——眼前是元还的尸身,耳边是他的声音,她的脑袋已有些不够使了。

“是我。这怎么回事?”元还集中jg神在她耳畔开口,他已然发现,在这里只要集中jg神,他是可以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季遥歌却不能当着何素的面与空气对话,她很快冷静,朝何素道:“何将军,我想……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可以吗?”

“城主唤末将阿素便好。”何素点点头,躬身行礼,“末将到楼下等您,不过城主,此棺椁不能开启太久,若灵气溃散,怕影响师尊肉身。”

“我知道了,不会太久。多谢何……多谢阿素。”

季遥歌道谢,看着何素离开第七层塔室,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身走到棺边,盯着棺中尸身问道:“元还,你什么时候死了?”

“……”“被死亡”的元还也盯着自己的尸身,“我没死,我还好好活着。”

“那你为何不现身?”季遥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仍旧只看到空dàngdàng的塔室。

“我元神出窍来到这里,不过一缕神识你当然看不到我,我的肉身正在五狱……在太初门的五狱塔内。”除了元神出窍,元还想不出什么更让人信服的理由。

季遥歌以指抚向棺中“元还”的脸颊,他的皮肤还保留有弹性,然而触手却一片冰寒,毫无暖意。

“你的意思是,五狱塔和你,都还在太初门好好的?”

“当然!”元还果断道。

“那你有孪生兄弟吗?”

“你是准备让我喊你嫂子或者弟妹?荒谬。”元还觉得她的推断委实可笑,刚才何素与她的一番对话他已全部听到,听到自己和她结为双修,那是不啻于看到自己尸身的震惊。

他与季遥歌是有一过段露水姻缘,可能心里也存有一丝好感和欣赏,但远远没到爱的地步,更遑论与她结为道侣。仙途之上,他从没想过要和谁携手与共,这条路太漫长,谁都不能陪谁到最后,与其终将回归孤独,不如从开始就享受孤独,他从未觉得孑然一身是种痛苦,而他也相信,季遥歌和他是一类人。

所以,灵海之外,他们才分别得那般洒脱。

“我没有兄弟,也不可能和你结为道侣……”他正说着,忽然发现季遥歌坐到棺椁上,“你要gān什么?”

季遥歌已将双手探向棺中尸身的衣襟:“既然你没有兄弟,我确认下他到底是不是你,还是跟你长得一样的人。我记得你后腰好像有块花形胎记。”

“……”元还发现在她面前没有实体只有神识,是件极度吃亏的事,“你住手。”

季遥歌挑眼看着空气,只听他夹着愠怒的声音里有少见的情绪起伏:“把他的手打开。”季遥歌照做,将冰凉沁骨的手拉起摊开,这手毫无血色,静静伏在她的掌心,她不自觉张开自己的手与之相贴——和在方都城门外时帮过她的手一模一样。元还看完这手的手背,又让她将这手的掌心露出,仔细看过后,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尸身。”

他常年浸y/奇术,这双手的结构肌理早就与普通人不同,他一眼就能辨出,可是自己看自己的尸体,这又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他明明就在五狱塔好端端的——莫非这真的只是个荒谬的梦?

季遥歌闻言把那双手放回去,又替棺中之人理好衣裳,再将棺盖缓缓和拢,那张平静的面容随着最后一丝缝隙被掩上时,她胸口忽然钻心一痛。很奇怪,她明明不识情爱,并没对这尸身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在那瞬间似乎感受到当年盖棺之人亲手和拢棺椁时的悲戚。

一场没有尽头的分别,修仙之人若是死别,就永远不会出现轮回再聚的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仍在继续往下走。

塔室中陷入沉默,二人皆疑问重重,一时间无人开口。元还不说话,季遥歌也不清楚他还在不在,只缓缓踱到琉璃窗前。天不知几时泛白,夜幕退去,透明的琉璃让窗外的景致一览无余,这是方都内最高的地方,季遥歌站在这里,能看到遥远的方都城墙,以及……

她忽扑到琉璃窗上,大眼眨了眨,唤道:“元还,你快看。”

元还顺着她手所指的位置遥遥看去,那是他们六人在城墙之下无论如今都越不过去的高度,可站在这里却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之外,是一片幽深的扭曲黑dong,什么都没有,天光在城墙jiāo界处似乎突然被截断,内外黑白分明。季遥歌连换了四扇窗,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部看过,所得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这个城池像漂流在无尽黑dong里的一颗微渺星尘。

“这是虚空,季遥歌,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元还站在她身后问道。

季遥歌一转身,从他身体穿过尤不自知,只将从花眠带着他们寻到此处后发生的种种情况都一一说予他知,包括方都城主与她生得一般无二之事。

“所谓虚空,是三界六道夹缝内的空间,超脱轮回,不受天地桎梏,但同样的也无人能够驾驭虚空。方都漂流于虚空之中,难怪能不受轮回影响,但是方都怎会进入虚空?”元还脑中忽然一片乱,而在这千头万絮里似乎有一根线藏在其中,只要他能找出……他再度回头望向窗外,这回看的却是地面。

天光已大亮,方都整个城池尽收眼中,这是个圆城,除了屋舍亦有田地,一眼望平,却没有山峦湖海。城中只有一条内河,窄细蜿蜒全城,元还伸指顺着这条河流的走向画了个字——那是个符箓文字。

凡间无论山川河海,皆有经络,凡人谓之“脉”,这条河流便是方都之脉。

季遥歌只听到他对“虚空”的疑问,却久没听到他的下文,不禁问道:“元还,你还在吗?可曾听说过《溯世书》?”

斟酌再三,她还是打算将墙根下发现的字一并说给他听。

这一回,博学如元还,也摇了头:“没有。”他回过神,道,“此书有何特别?”

季遥歌便将裴不回的留字说出,亦将高八斗所言告诉他。

元还蹙眉,《溯世书》他没听过,但是《万华奇典禁录》他却有所耳闻:“《禁录》是三星挂月阁的天级禁书,除了阁中长老级别,无人可以查阅。”而三星挂月阁的长老,那都是合心圆满至返虚的通天大能,bi近飞升的老怪物,别说季遥歌,就是元还自己都还接触不到。

小小的疑惑眨眼便过,眼下并非追究此事之时,元还又自言自语忖道:“天地人三卷得其二,方都为脉,应该是地卷……灵海穹光为星,若有联系,应为天卷。”这样就说得通为何他手上的穹光岁河图会在季遥歌六人闯入方都时有所反应,也说得通裴不回在方都所留之言——三卷得其二。

脑中灵光一闪,他忽道:“裴不回一生都在致力于寻找能够超越时空的力量,在他的构想中,苍穹无垠,修士除了可以通过自身修炼得到飞升更高境界的力量,亦能够通过对苍穹星辰的了解,筑舟造宝横渡虚空苍穹,去超越我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一直在寻找这种力量,亦或是这种规则。”

“那他找到了?”季遥歌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是凌驾于她现有认知之上的事件。

“他应该找到了方向。穹光岁河图是时间,方都地脉有驾驭虚空之力,是空间,二者合一,便是时空。”他语气中又有些遗憾,“不过可惜,三卷得其二,末卷不出,他没有找到第三卷 ……”

《溯世书》分天、地、人三卷,若天卷是星河瀚海,地卷是川经海脉,那么这隐而不出的第三卷 ——

人卷,又会是什么?

第85章 时空

时空?

对季遥歌而言,这是个陌生的词,但并不妨碍她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它,元还也说了,时间与空间二合为一,以此来推断,方都内所藏的应该是与空间相关的东西,所以每次出现才会在不同的地方,它应该是在虚空中不断漂流,偶尔会与正常空间重叠,便会出现在世人眼中,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存在。

如果能够掌握这个规则,那时间与空间就都不再是桎梏,确实可以任意而为,但季遥歌对这本书仍旧不感兴趣。相较于功法、法宝之类的东西,毫无疑问,《溯世书》所蕴含的内容极为艰涩,它不是通过修炼感悟就能获知的奥秘,它只是某种规则,只对裴不回和元还这类愿意探究的人有用,所以尽管此书的内容十分qiáng悍,被列为禁/书首位,但对大部分修士而言,可能比不上一本合适的功法。

比起这本书,她更关心的是,她与这座城的关系、元还之死以及如何离开这座城池。

“我去找何素问问清楚,你要一起吗?”她停止毫无意义的猜测,如果这座城的城主真是她,而躺在棺椁里的人也确是元还,那问何素是最直接的途径。

元还果断道:“一起!”

————

何素正在第六层塔室等她,见她下来回身施礼。季遥歌扶了一把,只道:“不必多礼,其实我什么都没做过,当不起你这一声‘城主’。”

“您当得起。您现在虽然不记得所有事,但末将与方都百姓却都记得。”何素道。

季遥歌走到塔室的多宝格前,随意拿起一个瓶子——元还的声音冒出来:“那是我珍藏的红犀涎。”

“……”季遥歌瞪了眼身边空气,只朝何素道:“阿素,能不能与我讲讲当时发生的事。我和元还是如何到方都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方都成了一座虚空之城?”

何素抱拳道了声“是”后才开始说起当初的事:“末将也不知城主与元仙尊是如何降临方都的,只知那时正逢方都存亡关头,仙魔混战,魔修妖修齐攻衍州,几大城池接连失守,修士被屠,凡人被吞,生灵涂炭,魔妖大军攻至方都城外,城中百姓惶恐不安,众修们都抱着必死之心死守方都,要与之一战,岂料大军攻来之时,天外飞降一塔,压在了城门之外……”

季遥歌听得一头雾水:“方都原位于衍州之上吧?”

“正是。方都原本位于衍州东南部,是个与世无争的城池。”

季遥歌更加纳闷——既是衍州之城,为何会出现大批修士守城?

“仙魔混战是一万两千年前的事,那时仙凡未分,修士与凡人混居一城,衍州也未立国,皆是分城而居。”元还带着思忖的声音飘了过来,解释了季遥歌心底的疑惑。

然而又带来更大的疑惑——一万两千年前,他们都还没出生吧?

“此塔便是五狱塔。城主与仙尊在塔内以通天之能,震退魔妖大军,解救方都于水火之中。后城主与仙尊又将此塔迁移至方都城中。为防魔妖大军卷土重来,也为将方都彻底从战祸中解救,老城主与城主及仙尊商议,施法将方都整城送入此地避世,同时亦将城主之位jiāo付给您。您与仙尊的双修结礼,亦是由老城主亲自主持的,可惜未等方都法阵建好,仙尊便已殒世,来不及看到此间泰安。”何素说着从宝格上取下一细长方匣打开,双手捧出一卷画轴,展于季遥歌面前。

“此画是结礼当日,城中老画师所绘。”她将画卷展开,轻轻一抖,那画卷便浮于半空。

长卷渐展,满城花树尽绽,落英缤纷,天际烟火璀璨,笼着五狱塔下盛装之人。那确是她与元还二人,红衣如烧,乌发高盘,眉眼齐开,皆笑得欢喜——好陌生的两个人,形容一致,可那神情……季遥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元还也没吱声,只是望着画。

“那后来呢?你说元仙尊在结礼后第三日殒世,知道是何原因吗?他们又为何来此地呢?”季遥歌挪开眼,不再多看。

“不知道,只知仙尊在来方都之前就身受重伤,城主没有提过缘由,也没提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末将等也只知城主来自万华赤秀,余的,便一无所知。”何素回道。

“那元仙尊殒世之后呢?”季遥歌继续问她。

“仙尊殒世后,城主悲伤欲绝,设阵将仙尊肉身封存后,命我等留守方都,保护五狱塔,她则在方都被成功送入虚空后离开方都……”

“可有说去哪里吗?”

“去找复生仙尊之法了,不知何时归来。”何素的眉骨微沉,女人刚qiáng的神情也不免起了丝慨叹,“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没人知道城主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几时归来。”

季遥歌微微蹙眉——何素既称她为城主,却似乎又将她与当年那位帮助方都度过危难的人区分开来,这有些奇怪。

“人死还能复生吗?”她不禁问道。

“城主说可以便可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等她回来。”何素坚定地回答。

“你口中的城主,说得并不是我,最起码我回来也救不活他。”季遥歌目光再度落回画卷上,这时候她真想看看元还的表情,是不是还是习以为常的淡漠。

“也是,也不是。城主说了,我们必然会在某个时间遇到她,但她一定不会知道发生过的所有事,也不会拥有与元仙尊的记忆,让我们不必惊讶。”

“如此说来,我的到来早在你们的预料之中。”

“嗯,这些年方都不是完全隔绝,总有些误入的凡人与寻宝的修士闯进来,每一次末将都觉得会遇上城主。”何素难得笑了,她线条太过刚硬,笑起来并不算美,却亲切了许多。

“从方都避世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年?”季遥歌脑中有个大胆到不着边际的想法。

“大概有一万年了?末将也算不清楚,城里的人长生不死,来来去去,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也就没多少人会去计算日子。”何素道。

季遥歌隐隐约约摸到了些许脉络,而元还却久未出声,她现在倒极想问问他的想法。

“既然预测到我会来此,那她有留话给我吗?”想了想,季遥歌又问。

“有。”何素忽然正色,“城主确曾留话予您。她说……”

“我知道你们猜到了,毕竟你们是元还和季遥歌。我没有任何指引可以给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替我更改什么。时间不可逆转,任何发生的事都有其存在的因果,即便可以回溯,也只是没有止境的循环。我们不该也不能通过过去试图扭转结果,唯一能够努力的,只有未知的明天。所以,你们无需为今天看到的结果负责,那属于未来的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救他,会倾尽全力让他活下去。过去无法更改,也不需要被更改。小遥歌和大蜘蛛,你们不必刻意趋避这个结果,好好走下去吧,时间会告诉你们答案。”

终有一天,你会变成我,这个过程,需要由你自己成长。

那是未来的季遥歌留给自己和元还的话。

季遥歌下意识看向身侧空气,没想到元还的存在也被预测在内,不过若按那话中意思,能预测到倒也正常,只是整件事太过离奇,以至于她无法给出对应的反应,甚至连元还都噤声。

“那有办法离开这座城吗?”她很快收敛震惊,继续问道。

“有,但我想应该不是城主需要的那种。”何素回答她,“当初迁城时,元仙尊说过,太过漫长的生命与不得自由的生活,会让这座城池变成一座牢狱,那与救人的初衷背离,所以他在这城中设了一座轮回台。轮回台与huáng泉相接,是这里的人想离开时的唯一途径。踏上轮回台,既是步入轮回,前尘尽忘,入六道重新转生。这么多年了,确实也有不少人选择以这个办法离开这里。除此之外,未将并未听说还有其他办法。”

季遥歌忽然想起进城之时看到的小字“寻脉可归”,正想发问,元还已先一步开口:“我想留在这里看看,再去城中那条河流查看。”

她也正有此意,便问道:“城中那条河流可是幻池?”

“正是。此河流其实是个剑池,是城主按仙尊之意在城中挖掘的。”

“我想留在黑狱塔看看,再去幻池一趟,可以吗?”

“可以,这是您的方都,城主随意。”何素见她似有独处的打算,便抱拳,“未将先行告退,若城主还有要事召唤,塔下驻有守兵,可遣他们来传话。”

“多谢。”季遥歌回了一礼。

何素躬身退出五狱塔。

————

五狱塔内安静起来,只有灯火仍旧亮着,照着光线并不充足的塔室。

季遥歌在塔室里巡逛一圈,也没听元还开口,便道:“大蜘蛛,你还在?”

“在。”元还的声音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在哪?”

元还过了一会才开口:“在你面前。另外,你刚才叫我什么?”

季遥歌伸出手,挥着眼前的空气,落在他眼中,却是她将手一次又一次穿过自己身体。

“大蜘蛛,你在这里要找什么?”这也不是她叫的,是刚刚从何素嘴里冒出来的。

“……”从最开始的仙尊,到元老、元弟弟,及至先前连名带姓的喊他元还,他都已经不在意她的僭越了,现在可好,纵容出新的花样来。

他不想回应她。

“说话呀,我又看不到你,猜不了你的心思。”季遥歌道。

元还还是没理她,她也不以为意,等了一会不见回应,便走到木梯前:“你要没事,那我走了。”说罢真下了木阶,没两步就被元还喊住。

“等等。”元还无奈,身为一缕神识,他触碰不到任何东西,需要季遥歌的帮助。

“嗯?”季遥歌转身。

“跟我去趟第五塔室。”元还一阵烟似的飘过。

季遥歌只听耳畔声音拂过,似乎有人擦肩而下,很快远去。

————

第五塔室与前两层都不一样,偌大的塔室被隔成三个房间,正中的房间带锁,季遥歌按着元还所述双手结出繁杂的法印,试了七次才算成功,将那锁打开。

一瞬间,这小塔室内冲出的光芒刺得季遥歌眼晕,她微眯了眼,盯着满室嵌在壁上的花花绿绿的晶石与巨大晶屏不放:“这是什么地方?”

元还的声音已从塔室里传出:“进来,把门关上。”

季遥歌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门后的铜拴拴牢,便见这门绽起一阵白光,转眼变成一堵没有缝隙的砖墙,那铜拴竟是个小型禁阵。

“这是……”元还也不知从何说起,顿了顿才道,“这是我正在着手改建的五狱塔腹室。我打算把整座五狱塔修筑成飞行法宝,这是我构建图中控制整座塔的中央腹室。”

“所以刚才何素说的,天降神塔,并不是夸大其辞。”季遥歌抚着腹室正中的云纹法座靠背道。

今天听到的离奇故事已经够多,所以元还这个创举并没让她特别惊吓。

“不是,但是……”元还走到晶壁前,看着塔外远空忖道,“改建五狱塔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进展极其缓慢,我到现在也才画好构建图,进行了小改动,但这里已经是完完全全改造完毕,所以……”

季遥歌同样望向晶壁外的天空。

所以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他们心里一直盘桓的猜测。

证明来到方都的季遥歌和元还,都是未来的他们,通过某种方式回到了一万两千年前的方都,才会在今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现在的他们遇见。

证明来日她和元还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情爱纠缠,而他们会面临生离死别。

这并不是让人愉快的猜测。

“坐上去试试。”元还倒还平静。

猜测再不愉快,也仍旧是尚未发生的事,他们活在当下,并不能未卜先知。

季遥歌依言坐到法座上,元还触碰不到这些东西,只能由她代劳。这间腹室已经建成,与他构想中的有不少差别,想来是后期筑造期间作出的调整,他看着其中最为熟悉的一枚晶石道:“用灵力灌入晶石就能控制,不过要保持稳定的输送,你试试太极位。”

壁上晶石按太极八卦排布,太极位于八卦正中,是最大的一枚晶石。

她点点头,掐个剑指,指尖弹出一束青光,没入他所指的晶石中,地面突然随之震颤,整座塔似乎活了起来,隆隆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像僵硬已久的关节突然伸展。她诧异的盯着前方,耳边是元还急促的声音:“对,保持,再来是离位。”

又是一束青光倏尔闪过,五狱塔陡然间往上飞起。季遥歌不妨被惊到,手上灵气一停,整座塔又重重跌下,发出轰然巨响,尘烟弥漫。元还忍不住捏捏眉心:“保持稳定,再来。”

季遥歌讪讪一笑,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一回五狱塔稳稳飞起,晶壁上景象随之改变,直叫人叹为观止。

“可以了,按下坤位,然后松手。”元还语气有丝颤动,任谁发现自己耗尽无数心力想要打造的东西,有朝一日突然完美地呈现在眼前,恐怕都难以自持。

季遥歌照着做了,松开手,五狱塔便稳稳停在半空,动也不动。她静默片刻,忽然笑开:“大蜘蛛,你真是我见过的,心思最巧的人。”

“……”元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谦虚一下,褒奖的话听多了他早就没有感觉,不过今天倒有点例外。

他没吱声,季遥歌又摸上法座两侧的小晶石:“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的构建图里没有这个,不过你可以试试,五狱塔的主要控制都在卦图上,这个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道。

卦图上的晶石太复杂,一时间他们也不敢乱按,既然他说法座没关系,她倒好奇想试,心念一动,手便跟着打出道灵力。

灵力没进晶石,只闻得几声齿动的转响从座底传来,整个法座四周突然生出无数莲瓣,而后放倒,再长,直到整个法座成为一张巨大的莲形石榻,靠背向下沉去,季遥歌随之一倒,躺在了莲榻上,塔室顶部忽然落下白紫粉三色幔帐,如烟般将莲榻笼起,淡淡的香气漫出,竟是……欢宜香。

那是,男女欢/好惯用的助兴香,赤秀宫的特产。

“……”塔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

季遥歌静静看着顶上的幔帐,良久方幽幽开口:“大蜘蛛,你这里还建了合/欢台?”

真是,人不可貌相。

“……”元还愕然地看着重重幔帐下纤细的身影,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他的构建图里,并没有这玩意儿。

第86章 动情

元还庆幸只是一缕神识,所以季遥歌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的颜面得以保存,还能维持得住那份无欲无求的淡然形象,然而下一刻,幔帐下传来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就打破了他的妄想。季遥歌并没打算给他留面子,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幔帐里的人影翻了个身,趴在莲榻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笑得双肩耸动,不可自抑。隔着重重纱影,元还只看到女人玲珑的线条,浑圆的臀微撅,拱出条漂亮弧线,腰部下沉,似一弯柳条,笔直的腿藏在裙下……她的身体他是见过的,确实有妖惑众生的本钱,撇开性格、气质、品行这种种因素,单就最原始的欲/望而言,不可否认,她的确让他动心动情,勾魂夺魄似的吸引力,万华称她“妖女”,在他看来,那个“妖”字,用得相当贴切。

季遥歌笑了一阵,发现没人回应,也觉得无趣,慢慢收了笑懒懒转身,正欲起来,耳畔忽有热风来袭。

“笑够了?”元还轻道。

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证明这人现在应该压在她身上。季遥歌周身又漫上古怪而又挠心的苏意,他的气息一如百年前那样勾人,让克制了百年的幽jg蠢蠢欲动,无形的重量若有似无压在身上,她脑海不自觉浮现二人如今姿态,胸膛相抵,双腿/jiāo缠,他的手兴许紧紧搂着她的腰,又或者是放在其他位置。

幻想没有边界,画面迷离而又撩人。

她大眼惺忪,翘起唇:“够了。”

“有什么可笑的?这合/欢台难道就一定是我修建的?不能是你?”他反问她,嗓音沙沉。压在身下这张脸千娇百媚,又可恨,又可爱。

毕竟按何素的说法,日后他们情缠至死,这合/欢台比较像她的风格。

“那也要你愿意呀。在你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不是你给我的纵容吗?”季遥歌“嘻嘻”地笑,“况且,这合/欢台也不为一人所用,难道你没享受到?”

未来的他们,是有多荒唐?飞在九霄,面对茫茫云海,纵情欢愉?光想想,就让人……

元还眼神幽沉——这个女人,对着他的神识,也能放肆撩拨?

“那你现在享受吗?”他的气息忽然出现在她脖颈,且还有一路下滑的趋势,“想要?”

季遥歌曲起一腿,腰稍稍拱起,这让她身体的线条更加诱人。

“想要。你能给我?”她很坦白,也很……不给面子。

他沉默,她的话在质疑他男人的尊严,可他无能为力,肉身不在,他惩戒不了她。

她又是一阵轻笑,撑着chuáng从他身体里穿过,坐起,鬓发微落,双颊酡红,很是遗憾:“真是可惜。”

只这一句叹便叫元还恨得牙痒,激得他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脖子上传来点刺痒,她“唉呀”一声抚上脖子,娇滴滴开口:“你咬我?”

“季遥歌,下次见面,你别逃。”他在这里的jg力有限,不能过分耗损,小惩大戒后便草草了事。

“下次?元仙尊不想活了?”季遥歌坐到莲榻边缘,拂开幔帐,看着晶屏外的天空,“和我在一起你会死的。我想过了,要避免这个结局,最好的方式就是你我永不相见,永不相爱,永不双修。”

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似乎就在她后颈处:“未来最玄妙的地方就在于,他永远不可测,不可知,会发生的事无法避免,如果时间一定会让我爱上你,那么我拭目以待。这个结局于我而言并不可怕,活着的那个才最痛苦,再说,你会救我的,不是吗?”

季遥歌“嗤”地一笑:“听你话里意思,你似乎笃定自己不会爱上我。”

“你无情,我无意,如何爱?”他反问。其实他们都清楚,相爱对他们而言是奢侈的事,一个无情,一个无意,假如相爱,那也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如果这样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发生,他也没什么理由抗拒。

“这很难说,也许你会被我折服。”她微微仰头,脸被照得明亮,自信得迷人。

“也有可能反过来。”他淡道。

谁都没有松口,两人间的感情,从最初便像一场势均力敌的jiāo锋,无人退却,都在迎刃而上,输赢并不那么重要,值得享受的是每次jiāo锋过程中火星四溅的碰撞。

“那就拭目以待。”季遥歌终结了这个话题,她启动莲榻上另一侧的晶石,隆隆声响过后,莲榻恢复原样,满室暧昧旖旎尽皆平复,短暂的撩拨结束,二人止步于此。

“我的时间不多,去幻池看看吧。”元还也收敛情绪,教她如何将五狱塔降下。

季遥歌一边施法,一边问他:“时间不多?”

“嗯,我以神识进入此地,对元神耗损极大,不能久留。”他简单解释,看着晶屏外下降的风景,直至轰地一声,塔楼剧烈一颤,这是着地了。

二人不再多说什么,齐齐出塔。

————

塔外早已一片震惊。

莫说五狱塔外,便是整个城主观,乃至整个方都,都是一片震惊。五狱塔一万多年不曾动过,此番忽然飞天,闹出的动静足以让沸腾全方都。季遥歌踏出塔时,便见原来守在塔外的几名护卫呆若木ji地仰头观塔,看到她连礼也忘了行。远处传来喧闹声不绝于耳,隔着大半个城主观她都能听得到,约是城外百姓见到五狱塔飞起,都争相赶来,不过城主府禁止外人入内,所以他们只能隔墙观望。

季遥歌怕被缠住,连招呼也不想打,就往观外掠去,打算先去瞧瞧其他五人,没几步却遇上聚在园中差点要打起来的于海等人,正被何素带着几个修士拦在花园之内。

“规矩规矩,我们不是方都人,为何要守你方都规矩?”于海情绪最为激动,推搡着拦在身前的两个守卫,看到季遥歌,他更加激动,“你们口口声声规矩,要我们不能擅出,那她呢?她为什么可以?”

何素转头冷冷看了季遥歌一眼,并没揭穿她的身份,只淡道:“她和你们不一样。”

“有何不同?还不是她长得像你们城主。哦,我知道了,莫非你们是一伙的,联合起来将我们诓入这鬼地方,也不知有何企图?”于海目光从季遥歌身上转到花眠身上,意有所指道。

“薛兄,我看此事确有些蹊跷。说好是来此地寻宝,不料进来却是活城,将我等困在此地,你看……”孙不离倒乖觉,并未直接与何素等人起冲突,反向薛湛道。

他们五人从昨日起到今天就被拘在厢房里不可出,直到刚才何素派人将方都规矩一说,他们方按捺不住。

薛湛是六人中修为最高的人,也只有他有能力可与这方都守卫一战,孙不离自要紧紧靠向他。他也不说话,只冷眼看向花眠,花眠自然明白于海和孙不离挑拨之意,愠怒道:“于海,孙不离,当日我要进方都可曾bi迫你们两人过?分明是你二人见宝眼开,贪图秘境宝物,央求我带你们来的,如今果然进来了却不合二位心意,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厉害。我可曾承诺过这方都内必有宝物?二位协助我进方都,我也是承诺了酬劳的,说句不中听的,二位都是我花某人雇的帮工罢了,我花某人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打你们的主意。”

那二人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又抛给两人一记白眼,连客套的笑都不愿意再挂,懒懒散散果然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又朝薛湛拱手:“薛兄也不必多想,花某适才之言绝无僭越之意,薛兄与嫂子都是花某邀的朋友,进这秘境讲的义气,谈的是心,不像某些人,藏着掖着,独断专行。”

那话便冲着季遥歌而去,她收获到花眠第二记怨念白眼。

唇畔挂上笑,季遥歌朝花眠勾勾食指:“我要去幻池,特地来叫你的,你去不去?”

花眠变脸似的马上笑开,一溜烟猴到季遥歌身边,竖了拇指:“我就说你最讲义气,绝对不是那种藏着掖着的人,牛气!”

季遥歌笑骂:“狗腿。”又朝薛湛拱手:“薛兄,我知道你心存疑虑,待我回来再向你解释可好?”

“薛兄,莫信她之言。”于海急道,“他们暗中又不知要行何勾当。”

“阿湛,要不咱位等等。”袁牧青拉拉薛湛的衣袖。

薛湛眸色稍缓,低头捏住她的手:“听你的。”

袁牧青脸色微红,季遥歌朝她颌首感谢,换来她俏皮的眨眼。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季遥歌只向何素开口:“何将军,有劳你招待我这几位朋友,在下感激不尽。”

“好说。”何素冷道。

季遥歌拱了拱手,一跃而起,黑影从众人头顶掠过,她朝着幻池方向疾驰而去,花眠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转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

她在半空掠得急,底下是乌泱泱的人头,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后紧跟着花眠,也不知元还跟没跟上来。

幻池窄细绵长,几乎流经方都各个区域,他们要去的,是幻池的源头——方都正东方向的蓄剑池。蓄剑池为圆形湖泊,正中耸坐一只巨猿,猿背驼有长剑,剑尖指天,粗犷有力。

季遥歌在靠近蓄剑池处止步,耳畔响起元还声音:“他是谁?”

“花眠。”季遥歌回了句。

“诶!”花眠即将得到幻池之水,心情激动,听到她叫自己,笑得出迷人酒窝回应季遥歌。

季遥歌只好也笑笑——她并没在叫他,只是回答元还的问题而已。

“碍事的人!”元还的语气不太友好——平白无故跟了个多余的人,季遥歌无法好好回应他的话,这会显得他在唱独角戏。

季遥歌挑了挑眉,果然没有理会他,只朝花眠道:“阿眠,下去看看。”

仿若旁边没有元还这个人。

“……”元还的独角戏开场。

第87章 报应

幻池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折she出蚌壳般的流彩,和普通的湖水并不相同。季遥歌与花眠站在岸边四望,池子不大,一眼望尽,从西边引渠流出,绕经整个方都。

“这是你要找的幻池水?”季遥歌问道。

花眠已兴奋得频频点头,双眼眯成弦月,酒窝又深又甜,娃娃脸上是孩子般的喜悦,很是惹人欢喜。他自腰间拔下装酒的葫芦晃了晃,葫芦剩的酒并不多,他将木塞拔开,仰头便饮,耳边是季遥歌的声音:“何素他们说的方都规矩都有哪些,你同我说说。”

“怎么他们没告诉你吗?”花眠放下葫芦,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液,见季遥歌摇头,便将手里的葫芦递给她,只道,“花都特产醉剑酿,我这回出来就带了这么一葫芦,你也来两口?喝完可就很久尝不到了。”

她接过葫芦,仰头亦往嘴里灌,旁边不轻不重传来似哼非哼的气音,元还并没因为沉默而被忽略,qiáng大的气息反而更加浓烈,缠绕身边似有形之手。

“方都的规矩,若进来的是凡人,可以在方都内过普通生活;若进来的是修士,据他们说,为了保证方都太平,都城中布有秘阵,只要进来的是返虚之内的修士,修为都会被qiáng行压制在结丹期,也无法再往上修行。修士可以加入城主观守卫方都,也可以在城中过凡人生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必须随戴城主观的玉牌,以便监察,防止修士作乱。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从轮回台里出去,但那样就等于重新为人,这一世白修,所以……”趁着她饮酒,花眠将方都规矩简单说了遍。

也难怪薛湛几人会心生不满,修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哪愿意过这种任人监视摆布的生活,就算这里能得长生不死,可囿于一城,又有何意义?离开的方式又不啻于重新投胎,他们谁能乐意?

季遥歌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斜睨花眠:“阿眠,方都可进不可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幻池是花家祖宗所修建,他既在典藉中留下寥寥数语,肯定也警告过后人,不可随意踏足方都。

果然,花眠心虚一笑,不敢吱声,待见季遥歌目光渐渐严厉,方道:“我那不是想着,当年我家老祖宗都能出来,凭什么咱们就出不来。俗话说,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哪有什么地方是可进不可出的,多半是没找对路子,凭我的……我们的聪明才智,必能寻到法子出去!”

季遥歌没等他说完,就把葫芦扔回给他,他抱着葫芦讪笑:“别气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肯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快点把幻池水装了!”季遥歌是懒得掰扯的人,骗都被他骗进来了,还能怎样?

“马上马上。”花眠掂掂葫芦,发现洒已喝空,笑得格外讨好,飞快祭起葫芦。葫芦飞到幻池上空溜溜一转,葫芦肚上朱红符箓闪现,葫芦口绽出道碧青光芒,幻池水自动飞起,被吸入葫芦内。

季遥歌则蹲到池畔,伸手探入池中。幻池之水入手冰凉丝滑如同绸缎,不似寻常水,她掬了一捧起来,那水质地如同浓稠粘土,连绵难断,她用力抖了抖手,才震断这捧水,岂料才刚两相断开,她手里的水就化作青烟消散。

“这世上万物蕴五行而生,无灵之水既不含任何一种五行灵根,若是脱离本源就会马上被世间杂爻灵气所污染,化为云烟。”回答她心中疑问的,是元还的声音。

“那这池无灵之水又如何而来?”她再掬了一捧水,问道。

“是……”元还才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那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我家祖宗的惊世创举了!”慡朗的声音源自花眠,他丝毫不知自己抢了元还要说的话,一边施法装水,一边洋洋自得回答季遥歌,“一般而言无灵之水分先天而生和后天筑就两种。先天无灵之水存在既被灵化,很难保存,而后天筑就的无灵之水,则是以单一灵根水经萃取分离而生成的,再以绝灵的容器保存。这幻池底部必定有个巨大的萃取分离装置,且内池以绝灵的天外陨砂所筑,具备qiáng大的隔绝灵气功能,才能形成这么大一池无灵之水。”

他言语之间,不无对自家祖宗的崇拜。但若季遥歌没有记错,这城中所有法阵并幻池的设计,都出自未来的元还之手,她能想像元还此刻表情,必定冷着脸,目光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既不愿争辩,也不愿居功。

那个人哪,闷秀。

季遥歌悄然一笑,又问:“我们能下去吗?”

“可以。”

“能!”

这回元还和花眠同时开口,两人声音重叠着落进季遥歌耳中,一时间季遥歌竟不知在同哪个人说话。元还陡然沉默,花眠却仍滔滔不绝开讲:“不过不能直接下去。这里头既有萃取分离灵气的装置,若我们直接下去,体内的灵气就会被抽空,大损修为。你想下去的话,小爷我带你下去!你等我一会。”

阳光下,花眠略带孩子气的娃娃脸熠熠生辉,有着属于年轻人未经世事雕琢的jg气神,眉目洒脱生动,叫人打心眼里欢喜。季遥歌冲他一笑,道了声:“多谢。”又垂下头,自觉压低声音:“我觉得我们要下池看看,你说呢?”

这话问的便是元还。

元还接二连三被人打断言语,并没好声色:“你在问我?还是问他?”

“自然问你。他跟你比起来还是个孩子,怎么你连孩子的气也要生吗?”季遥歌笑嘻嘻的样子,没脸没皮,大眼睛冲着身侧空气眨巴,让人看着也气不起来。她少有这样表情鲜活的时刻,有趣并且可爱,叫人觉得与她相处充满乐趣,毫不乏味。

元还一句“我在气你”差点就在她这目光下脱口而出,然而他及时收口,这话说了,像讨要糖果的孩子。

“怎么又不说话了?”季遥歌站起身来,拍拍手。

他还是沉默,她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便又唤他:“大蜘蛛?!”

那厢却传来“砰”地一声,花眠的酒葫芦被撑得足的一只小舟那么大,重重砸到池面上,花眠大功告成,兴高采烈地跳过来,听到她的话,不免将胸膛一挺,道:“哪有蜘蛛?你怕蜘蛛?没事,有我,我帮你踩死它!”

“……”季遥歌觉得他们可能,真的惹到元还了。

耳畔的气息忽然一重,她听到他的声音,语气y郁:“让,他,滚。”

————

季遥歌到底还是没让花眠滚,不止没滚,她还爬上了他的贼船……哦不,是酒葫芦。

大如舟船的葫芦在池中载浮载沉,季遥歌坐在葫芦肚上,花眠意气风发地站在她背后,驱动葫芦朝池中央摇曳而去。元还的气息突然间就消失了,季遥歌心不在焉地想,这人看着大度,其实小气,不过说了两句蜘蛛就气得跑没影了。

葫芦驶到池中央,在靠近猿雕处停下,花眠一拍葫芦屁股,葫芦嘴处似鲤鱼吐泡般吐出个巨大气泡来。气泡浮在池面上,花眠率先跃进气泡内,朝她伸手:“过来。”

季遥歌跟着他跳进气泡,酒葫芦自动缩小飞回花眠手中,被他再度系回腰间。气泡大小恰能容下两人,花眠站在季遥歌身后,前胸几要贴上她的后背。

她打量着透明的气泡问他:“这是什么?”

“用无灵水幻化的水泡,可以阻隔幻池影响,不过只能在水下保持半个时辰。”花眠一边驱使气泡缓缓下沉入水,一边问她,“你想看什么?”

水下的世界流光溢彩,与灵海的清澈不同,幻池水可见度很低,水体本身粘稠,自带蚌壳的光泽,在阳光照she下像流动的一池颜色,池中没有任何生物,一眼望去茫茫全是水。季遥歌直视前方,抬手一指:“先去猿雕那里看看。”

元还不在,季遥歌只能凭直觉,如果这池中有法阵,那总要有个载体,猿像就是最有可能的开端。

花眠便依她所言,让气泡往猿像靠近。池里阻力大,气泡前进缓慢,花眠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没安静一会,就盯着季遥歌侧颜直看。水中光线朦胧,给她染上一层温柔,他怔怔看了会,忽然开口,连名带姓喊她:“季遥歌,你真好看。”这种好看,不是完美,却恰好贴了他的心。

季遥歌有些诧异,转过头看见他炽烈的目光——花眠不是含蓄的人,喜欢什么张口就夸,认识这么多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已经夸过她不下十数次,同样的她伪装后他也没有掩饰过嫌弃,作为一个铸剑师,她想他可能对美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她在他眼中,更像一件特别的藏品。

“谢谢。”她如同往昔那样,对他的夸奖大方道谢。

“要是我娶的是你,多好,百看不厌。”他感叹道,直白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

很少有人这样坦露心迹,季遥歌不知如何回应,而花眠只是有感而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礼貌笑笑,把头转回去,前方朦朦胧胧,是猿雕在池下的影子。她正聚jg会神地看着,不妨周身气息陡然一沉。

元还并没离开,一直都在。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极具侵略性,她很快察觉,刚想退后,已然不及。冰凉柔软的东西覆到她唇上,她眼前仍旧是茫茫幻池水,不见他的模样,唇却感受到他的存在,很快地,她微抿的唇被猝不及防地挑开,湿糯的软物钻入她唇齿之间,肆意搅动。她的脸腾地炸红——元还在吻她,而花眠还站在她身后。

虽然花眠能看到的,可能只是她微微张嘴的模样,可她到底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吻。羞耻带来爆炸的窘迫,还夹杂着说不清的愉悦,这个吻的滋味极端复杂。

她从未觉得元还是能做出这样出格事情的人,但事实是,她不够了解他,他比她认知中的要更加放肆,毫无顾忌。

“怎么了?”花眠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俯头看她。

她飞速将脸撇向另一侧,摇头,既在回答花眠,也在逃避元还。

但他并未放过,唇瓣相依,舌尖jiāo缠,气息互融——她无法推开一道空气,只能凭他为所欲为,作为惩戒。

“到了。”花眠指着前方猿雕,气泡也已触壁。

季遥歌这才得到喘息机会,元还的声音响起,用那五天五夜chuáng榻缠绵时慵懒的男人嗓间低语:“别再惹我。”她怒目而望,很想问自己几时惹过他?可惜终是碍于花眠的存在而无法出口。

元还盯着她酡红的脸,想着二人之间,总算是他占了一次主动,正有些情动,头却忽然一晕。

报应来得非常快。

因为一个女人而罔顾正事,这在他两千多年的修仙生涯中还是头一回。

实化的吻让他jg力耗尽,他没办法再在这里呆下去,只能匆匆看了两眼雕像,jiāo代她:“让花眠把雕像绘制下来,上面所有的花纹都不要漏。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

话没结束,他眼前已是一黑。离开之前,他只收到她凉凉的两个字:“活该!”

又一个漫长的梦结束。

第88章 明家(虫)

花眠的幻池水泡不能在池底保持太久,半个时辰未到,他就已带着季遥歌浮出水面。在水里行进困难,猿雕的全貌一时难以窥全,不过二人倒是探到幻池底部。幻池深约两丈,猿雕底座深埋入地,座上绘有山川湖泊,与进来时墓道两侧图案相仿。

“阿眠,可有办法将这雕像绘成图卷?”

二人从水里出来后,去了水泡并排坐在葫芦上往回走,花眠双臂打开朝后躺下,季遥歌却还惦记着元还jiāo代的事,再加上城墙下那一行小字提醒,她也觉得若想出去,就要从这幻池着手。

“没问题。”花眠懒洋洋躺着,仰面数天上的云朵,铸剑师亦是铸造师,画图样是他从小研习的基本功,再加上他有那么一点过目不忘的天赋,要将雕像画出来并不难,“你要我画雕像有什么原因吗?”

“我怀疑能让我们出去的通道在幻池之下,然而我们无法在幻池之下久待,一时半会窥不清幻池全貌,若你能将池下景致绘出参详,也许我们能摸到破绽。”季遥歌道。

花眠一骨碌坐起来,挨近她:“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瞧那猿雕也有些蹊跷,等我回去画出来合计合计。”他说着一把搂住季遥歌的肩,“放心,小爷带你进来,肯定能带你出去,jiāo给我吧。”末了又夸她,“你真聪明。”

季遥歌耸耸肩,任他哥俩好似的搂着,悠悠徜徉在银彩流光的池面,顺着池水一路漂下去。

幻池的终点,是城主观。

————

元还果然不再出现,季遥歌也不知他下回出现会在几时,亦或不会再回来了。将绘制图样的事jiāo给花眠之后,她匆匆回了五狱塔。天色已晚,五狱塔沉入黑暗,耸然不动,似乎从未离开过地面半分,白天的人cháo散去,四周恢复寂静,没有人阻拦她。

季遥歌将高八斗召出,取了两块空白玉简给他。高八斗化身人形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以眼神相询。

“拣两本灵海的功法誊录进去,我有用。唔,要木土属性的。”她道。

高八斗虽然没有什么大法术,不过有个极特别的作用,就是他能将看过的八成功法都转誊进新的玉简中。灵海内的功法虽然带不出来,但他吸食的过程中浏览了不少,全都存在他脑子里,要誊录并不困难,只不过需要耗损他的灵元。

这个抠门的家伙一听就皱了眉:“你说誊录就誊录吗?帮你带了五年娃,这笔账都没和你算呢!”

“那就再帮我一回?难道你想在这里当只万年老蠹虫吗?”季遥歌笑着道,“还是你想和我出去,一起寻找……《溯世书》?”

高八斗心肝一颤,看着季遥歌慈爱的笑眼,拒绝的话打死说不出口,她总能那么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他的命门,每回都能找出新鲜花样来诱惑他。

“只要两本?”他恨恨妥协。

“乖。你想多誊录几本也可以。”她摸了摸他的头,两人已一般高矮,像对兄妹亦或是姐弟。

“别得寸进尺。”高八斗拂开她的手,揣着玉坐到塔角的石座上,“不要打扰我。”说着闭眸入定。季遥歌则随意拣了个空处坐下,盘膝运气。方都无生死,没有灵骨可噬,她暗暗将魂海中沉淀的无数凡人灵骨逐一吸收。

在凡间游走四十五载,穿梭于战场,也游走过大城小镇,种种灵骨,执念纷杂,她几乎天天都在吸纳,并未完全吸收,所幸凡人灵骨不像修士那样qiáng悍,被压入魂海亦很少反噬,留待她慢慢吸收。

一夜时间转眼过去,季遥歌是在高八斗的叫唤下收功醒来的。

天色已大亮,阳光从塔室小窗透进,照得一束束尘埃浮舞半空。高八斗面色委顿地把两枚玉简扔到她怀中,誊录这两本功法耗去他许多jg元,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化回虫身飞回玉管休息。

季遥歌抱着这两枚玉简起身,去寻薛湛袁牧青二人。

————

“薛兄,牧青姐。”向二人打过招呼后,季遥歌便被袁牧青拉进屋中。

她来得正巧,于海和孙不离两人也来寻薛湛,已在厢房的小厅中与薛湛说了半天,看到季遥歌时面色均不大好,倒是薛湛仍旧冷冰冰一张脸,除了看袁牧青时有些暖意,对他们皆一视同仁。

季遥歌料想于孙两人来找薛湛又是为了昨天争执的事,这二人跳梁小丑,只想着让薛湛出头,她也懒得理会,只朝薛湛开门见山道:“在下今日过来,是为昨日应承过薛兄之事,来给薛兄一个说法的。”

说话间她随袁牧青坐到薛湛对面的椅子上,薛湛点点头,道:“希望季道友能给薛某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诸位在怀疑什么,但若要说我和花眠勾结,暗中诓骗几位进来,图得又是什么呢?请恕在下说句僭越的话,薛兄与牧青姐虽是长岚宗高徒,但阿眠亦是万华昆都之后,以他的身份,万没必要贪图几位之物,还大费周章进这方都来。再退一步说,若我等真居心叵测,又怎会容几位留到现在?”季遥歌接过袁牧青斟来的温茶握在心中,语带诚恳道。

“这么说来,花道友与季道友事先完全不知方都情况?”薛湛轻叩桌子,眉色不动,只听季遥歌解释。

“不知,至少不知方都内城情况。阿眠欲进方都,是为了幻池水而来,靠的是他祖上流传下的只言片语,只是典藉所载也没提过方都内的具体情况,否则也不至于我和他都被困在这里。我们与几位一样,都是第一次进方都,并没隐瞒。”季遥歌摩挲着茶盏,抿了两口,方续道,“至于方都城主像,我不敢说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何素将军请我入五狱塔时亦承认过,我极有可能与这位城主祖上有些渊源,但方都在衍州的史载已经超过两千年,根据何将军所言,方都乃是万年前衍州小城,后为避战祸才y差阳错之下经高人指点封入此地。几位,别说万年,就是两千年,在下都尚未出生,而这方都合我们六人之力尚且进得如此艰难,在下若真有那本事,早就不在凡间修行了,不是吗?”

她的话,亦真亦假,虚实难辨,但言语恳切,在情在理,很难叫人挑出错处来,加之举止有礼,神情不亢不卑,虽是貌不惊人,却自有股沉着气势,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极容易让人信服。

“好,就算我与内子相信季道友所言,但如今我六人被困此地,总要想个法子脱困才行,总不能真的一辈子留在方都。不知这件事,季道友可有打算?”薛湛问道,于海似乎又有话要争,却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袁牧青给季遥歌续了茶,季遥歌轻声道谢后才回答薛湛:“自然有,阿眠要回昆都,在下也要回衍州,长生皆非我们等所求,自要想方设法离开此地。我与阿眠已去幻池探过,那里极有可能设有机关法阵,只要能够参透,我们就能离开。但那机关法阵委实繁复,我们需要时间才能破解,也许还需要几位的帮助。”

“要多长时间?”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现在在下也不好说。”季遥歌老实道,元还不在这里,她对法阵机关一窍不通,估算不出时间。

“这么久?!”于海拍案而起,又被孙不离按下。

这回薛湛却没开口制止,连他也蹙了眉。

“薛兄莫急,且听在下将话说完。”季遥歌执壶替薛湛斟了杯茶,并没理会于海,“其实大家进方都的目的都很明确,除了要帮阿眠之外,说穿了也图方都秘宝。可方都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中,凭我们的实力不可能在何将军手底下讨到便宜,故以在下拙见,委屈几位暂留方都,在下已与何将军打过招呼,只要我们依方都规矩行事,她不会阻止我们寻找方都出口,另外还赠予在下两样宝物,在下借花献佛,送予薛兄与牧青姐。”

说罢她手在桌面拂过,两块功法书简出现在桌面之上,淡淡的青光让薛湛瞳眸一缩,也让于孙二人面露贪色。

“这是……”薛湛以神识探过,素来沉冷的俊脸上也不禁出现诧异神色,后面的话他未明言,话中有几丝不可置信之意。灵海所出的功法,已不能用万华上的功法分类来区别,再加上又贴合薛袁二人的五行属性,他们在凡间本就接触不到太多高阶功法,如今这两本功法摆在面前,不啻于是个巨大震憾。

“受此地禁阵影响,薛兄虽然不能在境界上有所前进,但可以钻研法术,三五年的时间对修士而言说长也不长,此功法便算留在方都几年时间的弥补,我想对二位来说,这是最好的诚意了。”季遥歌笑道。

“季道友,那我们两呢?”孙不离眼红非常,克制不住直接问道。

“孙道友,于道友,二位道行尚在筑基,方都内的灵气充郁,对二位修行已有极大助益。二位若能潜心修炼,兴许三年五载之后,已能结丹。”季遥歌也不是善徒,明知于孙二人居心不良,三番四次挑拨,又怎会帮他们?

于海闻言怒极,横眉拍案站起:“季遥歌,这不公平,我们六人一起进来的,凭什么只给他们?”

“公平?”季遥歌起身,冷冷朝二人道,“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赠功法给薛兄夫妻,是我个人主意,不想给二位送功法,也是我个人主意。若是两位不满,大可闹出去,不过我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她顿了顿,目光自四人脸上逐一扫过,继而笑开,“我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

只这一句话,四人齐齐色变,薛湛更是目光复杂。

是的,季遥歌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们想走,便找何素闹去,城主观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是薛湛也讨不到半分好处,还极有可能让他们被扔进轮回台。

这是季遥歌的威胁,前边大篇大论的温和劝解,都比不过这一句话的杀伤力。

“季道友,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薛湛bi视季遥歌。

“若我说我想与薛兄和牧青姐jiāo个朋友,来日离了方都回到凡间,还仰仗二位关照,薛兄可信?”季遥歌抱拳淡道。

薛湛沉默片刻,拂手将那两枚玉简收下,竟也露出一丝笑意:“季道友这个朋友,薛某认了。离开方都之事,薛某也有责任,若需人手,季道友不必客气。”

“薛兄是个聪明人。”季遥歌颌道一笑,告辞离去,不再理会于孙二人。

待她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薛湛那笑方落下,看着屋外天光久未言语,直至袁牧青将茶送到他手上,他方回神——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他再不能将季遥歌视作低修,她那隐藏得相当完美的锋芒,在必要的时候,已悄然展露。

————

将薛湛和袁牧青二人劝定,季遥歌便去寻花眠。

花眠正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见她进来忙丢开笔,将画献宝般送到她面前,她匆匆看了两眼收起,拽了人又往幻池去。

“什么?!”路上季遥歌将先前的事一说,花眠不禁既诧异又佩服,“你就这么三言两语将薛湛搞定了?”

“什么叫三言两语?”季遥歌对他云淡风轻的描述很不认同,“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让薛湛信我,嘴都说gān了。”

花眠不以为意:“其实你可以不管他们,让他们闹去,何必费心讨好他们?”

脚下景物晃眼而过,季遥歌与他并肩掠飞,花眠的问题,她并没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远方。

“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你徒弟!”花眠自己琢磨了一会,忽恍然大悟,“你要的是薛湛和袁牧青身后长岚宗的势力,我可有猜错?”从一开始,就是季遥歌提议,要请长岚宗的人来方都,这些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季遥歌浅笑不语,他便又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淮,临星阁,明家。”季遥歌唇瓣微动,吐出几个字,“我要明家,从此在衍州消失。”

不止为了白斐,也为了白砚。

明家,便是当年掀起衍州战祸,囚禁白砚十年的罪魁祸首。

花眠一惊,临星阁可是衍州位列第一的修仙世家,要想将明家连根拔除,这难度可有点大。

“又是为了你那小徒弟?”他并不知她与白砚的前尘往事,只道是因为白斐。

她不答,便算是默认。

“你那小徒弟哪来的福气,能遇着你这样的师父……”花眠不由感慨,又道,“说起来你这么出来,若三年五载你回不去,也不知道那小子会长成什么样。”

“我不可能扶他一辈子,是龙是虫,也看他自己的造化本事。”季遥歌随口说道。

提起白斐,她忽然轻轻一笑。

这趟出来,也不知几时能见,她还真有些许挂念那小子,也不知他如何了。

————

居平城,白宅。

白斐肩头扛着油布包的硕大野猪腿兴致冲冲往家里冲,那是前两日要闯入军营后方的辎重区捣乱的野猪,正巧被他和同营兄弟在巡逻中发现一同捕下的,那猪就被上锋赏给他们打牙祭,几人中因他出力最大,所以要走了一整只后腿,余下的猪内就都分予其他人。

这猪后腿他没舍得吃,今日窥了个空,溜出军营,打算带回家里给铃草。季遥歌离开已有两个月,他也在军营里呆足两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家。

临到家门前,他便瞧见居平城的大夫拎着药箱从自家门里出来,他眉头一皱,吐掉口中叼的草梗,几步截住大夫,一问之下方知,铃草病了半月有余。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回家中,还未进后园就已经叫开:“铃草姐!”

铃草姐正坐在园里纳鞋底,初chun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苍白的脸庞照得恬静温柔。白斐的声音传来,将她惊起,还未放下手里鞋底,就见道jg壮的影子冲过来,把她手中鞋底抢走:“病了还坐在这里chui风,纳什么鞋底?你怎不叫人送信给我?”

“小斐,你怎么回来了?”铃草见到他很是惊诧。

“我要不回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你病重?”白斐气得很。

“我的病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铃草正安抚他,不妨厨房的布帘子后头钻出一个人来。

“铃草姐,你的药好了。”清脆的声音如三月莺啼,穿着鹅huáng衣裙,腰间系着围裙的梁英华捧着药小心翼翼出来,看到白斐却是一愣。

白斐也怔了怔,才问铃草:“她怎么在这?”

梁英华听他语气不善,略低了头,不言不语站在布帘下边,她头发松松挽着,家常的裙,素净的脸上飞起半抹红云,透着可怜可爱,目光却是直望向白斐。

第89章 感情(虫)

天井的光线正好,四周种的几丛雏ju已经爆出零星花朵,处处都是家常的气息。三个人都站着,因为白斐一句话都很是尴尬,最终还是铃草往白斐脑门上毫不客气敲了一记重的,轻斥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远到是客,你不好好向人家问好,倒质问起来?”

白斐才敷衍式转向梁英华:“梁姑娘好。”眼睛仍不大看她。

“白当家好。”梁英华也不甚在意,把药端到铃草身边,温声道,“铃草姐,药温了。”

铃草谢过她,端起药一饮而尽。那厢白斐等她饮尽汤药,才火急火燎又问她的身体病情,她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我二月里着风得了寒症,在家里将养了几天也不见好,多亏遇着梁姑娘,她已经在这里照顾我好几天,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汤水照顾,已经够委屈她了,你一回来还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白斐便不吱声,由着铃草骂自己,梁英华见二人感情深厚,又见他对自己不冷不热,难免失落,便朝白斐解释道:“我来居平城办事儿的,年间受了铃草姐照顾,所以顺道过来探望,不想铃草姐卧病在chuáng,里外没个人照应,你又去了赤啸军,所以才留下帮衬一把。”

白斐闻言又急上,只问铃草:“我不是嘱托了宋义,要他照看你吗?这混蛋人呢?”

“你别怪宋大哥,他并非不帮,只是铃草姐卧病在chuáng,这内院后宅,宋大哥一个大男人,如何能照应得到?”梁英华一边将围裙摘下,一边回道。

这话说得白斐无言以对,他自以为安排妥当,却仍旧不能周全,这回幸而有梁英华,否则……他也不敢多想,再看梁英华时,便觉她比起外界传言的jg明gān练还要再添几分温柔妥帖,既能上阵杀敌,又能出入厅堂,确是难得的女子。她将事情做到这份上,他又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只是牡丹再好,终究不是他心里那朵……

“梁姑娘,谢谢你。”白斐郑重道谢,作了长揖。

这谢,便是远近亲疏之分。梁英华心里悄悄叹了一声,避开他的长揖,将围裙放到椅上,只道:“江湖儿女,相互帮助自是我辈份内之事,白当家不必客气。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先告辞……”

“英华别走,好歹留下吃个便饭。小斐难得回来,恐怕在家呆不了几日?”铃草忙拦住梁英华,又问向白斐。

“明日酉末前必须回到军中。”白斐回她。

铃草便续道:“下次再见也不知几时,英华若是无事,就让小斐陪陪你?你常说好奇居平关的轶闻,让小斐给你说说,可好?”说着,她狠狠一掐白斐手臂。

白斐“嘶”了声:“姐——”又见梁英华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他难以拒绝,只好顺势邀请她留下吃饭,梁英华也觉得很久见不着白斐,便厚着脸面点下头。铃草这才笑开,只道:“喝了药我有些乏,先回屋休息,吃饭时候叫我吧。小斐,好好招呼英华,莫怠慢。”语毕她回身往屋里去,那笑便蒙了层苦涩。

少年英俊,风华正茂,与梁英华站在一处,美得像说书先生描绘的画面,他年少轻狂,正该配个如花美眷,能陪他鲜衣怒马,驰骋江山。

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

白斐要陪铃草回屋,却被梁英华轻轻拉住衣角,他回头,她只是无声摇摇头,指了指厨房,似有话要说。白斐想了想,扛起猪后腿,随她进了厨房。

“白当家,我有几句话,才刚当着铃草姐的面,不便多说。”梁英华站在碗柜旁小声道。

白斐搬出砧板,将猪后腿“砰”地扔上去,三两下解开油布,拿了菜刀道:“有什么话不便说的?”

“是铃草姐的身体。”梁英华道,“大夫说铃草姐的身体很不好,幼年煎熬,年轻时又失之调养,如今已落下大病根,怕是很难断除,只能慢慢将养着,看能不能有所减缓。”

白斐斩猪腿的动作一顿,脑中闪过铃草苍白的脸。这事他焉能不知?铃草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小时候日子过得太苦,为了活下去也不知挨了多少煎熬,她又是个倔脾气,只知咬牙死撑,实则外qiáng中gān,装作没事人般在他面前qiáng颜欢笑。

见他面上无动于衷,握着刀柄的手却渐渐攥紧,梁英华便叹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一时无话,只有白斐“砰砰”斩肉的声音,梁英华gān站着也觉尴尬,便要起锅烧水,被他拦下:“这顿饭我来做吧。”

“君子远疱厨,你会做饭?”梁英华不禁笑道。

“我哪是什么君子?以前就是个街头混混,四五岁时在街上要饭,再大点就到处耍赖骗吃骗喝,要能有块肉吃,别说让我下厨,给人磕头都行!”白斐淡道。

“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梁英华便不插手,倚在灶边看他。

“小时候……我小时候多亏有铃草,但凡她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落下我,以前想揍我的人很多,都是她拿着柴火棍替我赶跑的,为此她也没少挨人棍棒。如果没有铃草,也就没有今日白斐。”白斐把片好的猪肉下锅焯水,沉道,“所以,我发过誓要娶铃草,要照顾她一辈子。”

师父说,要给梁英华面子,可他似乎……办不到。

梁英华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你那是感激,不是男女之情。”

白斐不语。

————

夜里,梁英华用过饭便告辞离去,铃草身体未恢复,早早歇下。白斐收拾好屋子,摸出阙簪躲了进去。

任仲平正蹲在小院的地上逗蛐蛐,看到他来,笑颜逐开:“小斐。”

白斐看了眼三层楼阙——清霜似的人影并不在。

已经两个月了,师父还没归来。她说这一趟要离开一段很久的时间,久到他都有点想她了。从前是巴不得她赶紧远行,省得把他拘得慌,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想念她。

若是她在,也许能给他些指点,又或者她不需要说话,哪怕静静听他抱怨,他就能平静,仿佛只要她在,所有的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仲平叔,你喜欢过女人没有?”师父不在,他只能和任仲平说话。

“喜欢啊!我可喜欢女人了。”任仲平头也不抬。

“那你最喜欢谁?”

“最喜欢……仙女姐姐!”任仲平傻笑。

白斐“嘁”了声:“师父才不喜欢你。”

任仲平还是傻:“没关系,我喜欢她就可以了。”

白斐叹口气,和他真是越说越心烦,又问:“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就回来。”任仲平跳起来,拍掌。

白斐朝天抛了个眼白——每回问他,他都说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白斐想念师父了。

————

两个月,元还都没在方都出现。

季遥歌原来指望他能给点主意,可这人不出现,她只好靠自己,还有那个半桶水的花眠。花眠的无灵水泡每天只能施展一次,一次维持半个时辰左右,他们两人每天就只用这半个时辰查探幻池内部情况,一点一点将整个幻池摸透,再由花眠执笔绘图,耗费了两个月时间才算绘制出完整的幻池图与方都舆图。

单从方都舆图来看,整个幻池就是一张符箓,确实奇怪,但花眠也参不透其中奥妙。幻池底部只有陨砂,并无他物,倒是幻池的池壁上绘制了许多山川河流的图样,与进城时墓道两侧的图样相仿,不过这图样繁多,两个月时间,花眠只来得及临摹出两三幅来。

除此之外,方都的日子很平和,平和到让人忘记时间流逝。薛湛和袁牧青寻了城中一处僻静的空宅住下,一心扑在季遥歌所赠的两本功法之上,也过起寻常百姓的日子。这二人大抵算是季遥歌活了这么久遇到的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就算是困在这方寸地方,袁牧青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与薛湛向来是欢欢喜喜过日子,薛湛待旁人不论男女皆不假辞色,唯独对这师妹当真百般宠爱,就连花眠那不爱拘束性喜自由的人看了也难免羡慕,整日地在季遥歌耳朵旁边叨念“只羡鸳鸯不羡仙”,季遥歌耳根子都被磨出茧来。

于海和孙不离闹了两场,发现无人附和后,也就慢慢消停,两人搬到城中,常聚在一处也不知密谋什么,除了与薛湛来往之外,并没再找季遥歌。

日子尚算平静,季遥歌来凡间这么多年,也没机会好好体验一把凡人生活,倒在这方都内有了返璞归真的日子。她并不急着离开,除了每日和花眠探寻幻池外,一边享受这样的日子,一边将这几年积攒吸纳的灵骨逐一领悟,于世情百态中感受凡间灵骨所有执念,心无旁骛,领悟速度反比在外界快了许多。

再来便是当年在灵海中化身坤天地母时她所感悟到的五行原力。世间万物大多由五行孕生,若能掌握五行原力,便不啻于拥有造山筑海之威。修仙到某个阶段,就不再是对修为的单一追求了,更重要的是心境的提升及对天地万物的感悟,那是飞升最艰难的一步,能成功摸到便算半只脚踏入飞升,所以大部分化神期以上的修士,都不再理会世间俗事,皆潜心钻研以期突破心境。而每个人对天地万物的不同感悟,又衍化出彼此不同的天赋法术,那在万华被称作“天诀”。

寻常修士,到化神期应该能有所感悟,到合心期可初窥天诀奥妙,她因着灵海造化,竟然比其他人提早了两个境界便有所感悟,这也是她从灵海出来后闭关六十年间发现的,但虽有感悟,却一直未能有所寸进,如今方都的灵气与灵海接近,对她掌握五行原力有极大助益。

是以,她并不急着提升自己的境界。

微弱的青光于双掌间汇聚,季遥歌尝试着从周身灵气之中捕捉五行之力。

青光如同烛火,须臾便熄灭。

意料中的失败并没打击到她,如果天诀那么容易修练,就不会是上修与仙修间的分水岭了。收拾心情,她正打算重新来过,耳畔却响起一个声音。

“五行原力?你才结丹,就有天诀感悟?”熟悉的声音不无惊诧。

季遥歌睁眼,眼前照旧空空dàngdàng,只有墙上宝珠光华落下的y影。

神出鬼没的元还回来了。

“有也没用,只是当初在灵海借灵根所感悟到的,还无法化为己用。”季遥歌有些遗憾,通过外界助力得到的感悟,毕竟不同于真正的领悟。眼下这感悟对她来说,就如同把一块宝石放在三岁孩子手上,看得到,摸得到,却不解其用。

“五行原力可是……相当难掌握的力量……”他语中有了斟酌意味,沉默片刻给了她一个建议,“你连五行之力都还没有掌握吧?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从外界混杂灵气中提炼单一灵气,先分开熟悉五行之力,再考虑融合。”论及这些,元还的语气便充满认真。

一丝不苟,带着某种魅力,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季遥歌虽然看不到他,却同样能感觉到那股吸引人的魅力,她笑开:“多谢。”说起来,他似乎教过她不少东西,也算有半师之情。

元还不以为然地挑眉:“只是建议。五行原力我没接触过,万华也无人修成过,具体的要你自己摸索。”所有未知的新鲜事物,都是他所好奇的东西,他乐见其成。

“你这么久才回来?”她笑着换了话题。

“久么?”元还口气一改,气息出现在她耳边,“怎么?你想我了?”

带着三分邪性的语气,不由叫她回忆起两个月前当着花眠的那个吻,身体微有苏麻,她软绵绵开口。

“想了。”

用妖惑对上他的邪性,恰到好处。

第90章 □□

元还气息消失片刻,再出现时已经到桌案前。

“哦?那是我的荣幸。”在嘴皮上面,元还基本没在季遥歌身上讨过什么便宜,他也习惯了,对着她不能正儿八经,否则吃亏的是他自己。

桌案上摊放着几张图纸,这是两个月来花眠画的幻池图,元还一眼就认出,正要俯头看去,不妨旁边伸来一雪白小足,足尖轻轻点在图纸之上,五个脚趾圆润晶莹,指甲盖上似抹了层浅粉油色,gān净透亮,很是可爱,没有瑕疵的脚背微微拱起,往上又延伸出一截小腿……元还便是一怔。

季遥歌虽然看不见他,不过从他声音辨出他大概位置,再忖桌上摆的图纸,很容易便就猜到他站在哪里。她半坐在案上,一条腿半曲着伸出去,嘴里只道:“要是元仙尊的本尊在这里就好了,便可解我相思之苦。”

元还盯着她,半晌无语。幽jg复生之后,她言行举止越发大胆出格,幸而暂时似乎只祸害到他,还没朝其他人下手。

“我现下就在这里,还不能解你相思之苦?”

“不能。”季遥歌似笑非笑,她思的是他肉/体,又不是别的。

元还竟也瞬间听懂她的意思,气息顿沉。她这撩拨显而易见是蓄意为之,为了报两个月前那一吻之仇。

见他沉默,季遥歌心里痛快了,这番jiāo锋她占尽上风,并不打算再追,惬意笑了两声,往回收脚,不料还未动作,脚踝却叫人紧紧箍住,她心里一惊,再看桌前竟现出个淡淡的人形轮廓来,虽然形容依旧不清,但身材高挺,不是元还又是何人?

“大蜘蛛!”她蹬了蹬腿,却还是叫他拿捏在掌中。

“你不问问我两个月没来,都做什么去了?”元还话里带笑,手上用力,一把提起她的腿,将人放倒在桌上。

他今日既归,自然是有备而来,哪还能容她如此肆无忌惮的勾/引?

当日他离开方都回到太初,并没着急回来,而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太初翻查典藉研究方都情况,将能查的书都查过一遍,能问的道友也都问过一圈,这才回来的。回来也不是随意回来,进方都要耗损他的元神,故他进来之时预先服了提升元神的丹药,又在塔室内摆了固神之阵,所以这番回来,虽仍不能显露真身,但要教训她,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季遥歌始料未及,后背重重着桌,将桌上图纸扫得凌乱,等回过神时,已一条腿被人提在半空,另一条腿垂落桌案,衣裙撩至腿/根,半遮半掩着晦暗风情,再看擒住自己脚踝的不过是个虚淡的人影,微俯着背似要压来,那画面越发邪恶,勾得心底那点邪念都要满出来了。

但幸好,清明仍守着。

“松手。”她蹬腿。

元还冷笑,握着她脚的手用了点力,不过也没再进一步。虽借用外力,但也没到能为所欲为的地步,他可不想再像上次那般,话都来不及jiāo代齐全就被迫离开,只是还来不及松手,塔外却传来守卫声音:“花眠公子求见。”

因这几日花眠时常来塔里寻她,守卫并不阻拦,花眠的脚步声几乎和传音同时响起:“遥歌,我来了。”

季遥歌脸色微变,大胆归大胆,她并没有让人窥望的癖好。

“快点松手。”她催促。

“你在和谁说话?”花眠已走到塔室外。

“站住,别进来。”季遥歌厉喝。

“让他进来!”元还却是低语道。

拿捏着她脚踝的手向旁一抛,足尖在半空画了个弧,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侧/臀甩下一掌:“起来,别耽误正事。”

“……”季遥歌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让人这么对待,一张脸红得彻底,怔怔站在桌边,平息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眼前人影再度消失,声音却照旧四平八稳:“让那小子进来。”

季遥歌有种偷ji不成蚀把米的郁闷,还发作不得,技不如人输了,只能等下次再扳回来。花眠还站在塔室外,正摸不着脑袋,听里面又是声:“进来吧。”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塔室,见到桌上凌乱的图纸不免惊讶。季遥歌却已在元还的提示下,取了新纸铺开,闷闷道:“阿眠,研墨。”

花眠不解:“你要做什么?”

“画图。”季遥歌已执笔站在案前,手被温热劲道握住。

花眠还真认认真真研起墨来,看着季遥歌沾墨落笔,在纸上勾出利落线条。元还站在她背后,一手施力指引她作画,另一手扶着她的腰,时光缱绻,满室静谧,倒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情致。

一时画将毕,花眠已看直了眼,直问是何物。季遥歌按元还所言复述给他听:“靠你的无灵水泡,每日半个时辰进展太慢,这是可入幻池的梦虚舟,材料塔里都有,我们将其造出后再入幻池,会快上许多。”

花眠则捧着梦虚舟奉为至宝:“乖乖,你竟还有这本事?怎不早点拿出来?”他出身铸剑世家,对这类东西最为敏感,一眼便看出此物之jg妙来。

这问题季遥歌却不好答,只能笑笑,听他在那边感慨万千:“好巧妙的想法,我怎就没想到?瞧你很有铸造天赋,有没兴趣往这方面发展?我可以为你引荐良师!”

季遥歌便听到元还发出一声呵笑。

想他元还何等人物,还需要这ru臭未gān的小子推荐良师?

“不了,我对铸造并无太大兴趣。走吧,我带你去找材料。”季遥歌转开话题,领着花眠去寻材料。

这塔虽不是元还现下的五狱塔,但毕竟出自同一人之手,物品的收纳摆放不会差太多,元还很容易就引导季遥歌找到所有物品,季遥歌又与花眠费了翻功夫,将所有材料逐一搬出。五狱塔本就是元还炼宝铸造的地方,里面各色工具家伙齐全,要炼成这梦虚舟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让进度更快些,季遥歌索性将薛湛与袁牧青也请了过来,四人聚在底层塔室,以季遥歌为主,同心协力造舟,季遥歌又在元还指点下,一步步领着他们将梦虚舟造出。

时过六月,梦虚舟终于造成,前后历时三个月余,离他们进方都,已有近半年时光。

舟成这日,恰是方都每年一度的普恩日,各家各户置流水席于家门前,宴请四方来客。那是自上古战乱时期流传下的传统,流水席是为战祸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所备,一万年过去,方都虽不再有生死,但也没了盼头,这个普恩日做为信仰被传承,承载着没有尽头的生命里难得的激情,是整个方都最为热闹的节庆。

袁牧青在这里呆了半年多,已融进方都,身为长岚宗宗主之女,她却有颗向往平凡的心,在普渡节这日也入乡随俗地置办了一桌流水席,将花眠、季遥歌、于海和孙不离都请过来同乐。

这三个月来,元还都保持着同样的出现频率,没再出现过之前突然消失的情况,他极为自律,定下了目标便要一丝不苟执行,分毫差错都容不得。三天呆在方都,三天回太初,他一心专注在方都的山经水脉上,季遥歌几人打造梦虚舟期间,他已将整个方都摸得透彻。普恩节这日,元还恰在方都之内,因梦虚舟事了,他便跟着季遥歌同来,只是可惜,没人看得到他。

人间的流水席,荦肉香浓,素菜青翠,红灯笼高悬,落满地华彩,喧闹声音忽远忽近,围绕四周。

袁牧青着一袭家常小袄,穿梭在厨间与宴席之上,语笑晏晏,薛湛难得面露笑意,主动与花眠举杯相谈。花眠喝了两杯酒,兴头上来,看着人家夫妻恩爱,不无羡慕:“薛兄,兄弟我真真羡慕你和嫂子。”

恰逢袁牧青端来新酒,闻言打趣道:“花兄弟莫羡慕,我瞧季妹妹也是极好的!”

这段时日花眠总与季遥歌同进同出,早就叫人误会。

花眠闻言看向坐身边的季遥歌,凡间烟火将她染得平易近人,不再是先前那刻在骨子里的淡漠,他忽尔心动,手臂一伸就揽住她的肩,大大咧咧道:“当然是好的!”

季遥歌正在喝酒,眼里有三分醉意,不是因为酒,只为这一刻欢喜,也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闻言只是高举手中小酒坛与花眠对碰,笑得醉眼惺忪。

“人间浊酒,就这么好饮?”不妨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

季遥歌笑道:“好饮。”浊酒涩口,自不比仙酿,然饮酒在心在情,心情好了,浊酒也是佳酿。

花眠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也回道:“好酒!”还要将自己手里的杯盏往她口中送,只道,“喝我这杯。”

那杯子还没沾到她的唇,她已被元还拉了出去。

砰——

天际焰火忽起,照亮幽沉冗长的夜。季遥歌倚着墙,看这并不算jg致的焰火,万华修仙界有太多太多更加璀璨的风景,却独独没有这份烟火气息。

“大蜘蛛,人间如何?”她问他。

“还行。”作为生于万华,长于万华的孩子,元还也是头一回接触凡间。

凡间,并不像其他修士说得那样,污秽浑浊,充满蛊惑人心的诱惑,相反,这里拥有太多修士一生也参不破的东西。

人间百年,于修士而言不过朝青丝暮成雪的短暂,却承载着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像一滴浓缩的酒液,苦涩甘甜,唯饮者自知。

“你喜欢人间?”他也问她。

烟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细长柔弱,明明灭灭。

“喜欢。”她微笑,“但不必沉溺,我是修士,我清楚。”她不是袁牧青,能全心融入,一意向凡。不管再爱,她都始终记得,她是个修士。风景再好,她也只是路过,修行之道,最难便是在这尘世之间种种风景中踏足而过,最后片叶不沾。

她坚守的,是她的本心,亦是初心。

“季遥歌,我想试试人间的酒。”他忽然道。

“你要怎么试?”她看着身边的空气,他没回答,她却顿悟,于是含笑抿下一口酒。

气息拂过唇瓣,虚无的唇在她的默许下贴来,吮走那口酒,辗转缠咬。

浊酒,确实是甜的。

————

人间寒冬,季遥歌离开居平关满一年,大漠扬沙,顷刻掩埋了无数残躯败刃。大淮与西丹战事复起,居平关内外人心惶惶。

赤啸军中,白龙小将威名初显。

历经数场战役,白斐锋芒毕露,已是权佑安身边一员猛将。

十二月十八,权佑安决定出兵居平关,拿回失地,令白斐为前将先锋,领千人之兵。

授令之日,白斐跪地,只央了权佑安一件事。

“权将军,此番征战出关,不知几时能还,末将有一事相求,想请将军为末将与铃草主婚。”

白斐将满十七,求娶铃草。

他等不到师父了。

第91章 嫁娶(虫)

军帐的帘子掀开,白斐抱着战盔出来,十二月的居平关,风大雪大,将他背上的红绒披风扬起。从前生嫩的面容已在战场之中变得粗砺,稍显女儿气的棱角被磨利,倒比以往更加引人瞩目。军帐外垂头站着个小兵,穿着灰褐棉甲的身子在一众粗犷的男人堆里显得纤瘦,默默跟在白斐身后。二人在营区走了几步,至无人处,白斐回头,低声道:“我马上要出征,上了战场那不是闹着玩的。先前你任性胡闹,在居平关里我尚能护你一二,往后便难了。梁英,回家吧。”

那小兵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露出张清秀的脸庞,竟是在半年前男扮女装偷偷混入赤啸军,化名梁英的梁英华。

“我不要你护!这几次出任务,难道我做得不好?”梁英华道。自进赤啸军叫他认出来后,他便三番四次找碴子,好叫她知难而退。他的心是好的,她明白,只是越如此,她越不服输,每一次操练和任务,她都要做到最好。

“英华!别胡闹了,成吗?”白斐对上梁英华就十分头疼,这个大小姐天性里的执拗倔qiáng,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想了想,他又咬牙道,“也罢,你不想走,那就留在居平关喝过我和铃草姐的喜酒再说。”

梁英华蓦地瞪大双眸,秀目渐渐浮上一片红色。

“我向权将军告了三天假,请他为我和铃草主持婚礼。”白斐硬下心肠,狠道。

寒风刺骨,叫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刺刺地疼,梁英华只道:“好,你和铃草姐的喜酒,我一定喝。”

余话再无。

————

白龙会的弟兄们将各色婚仪送到白宅时,铃草着实吃了一惊。白斐已有四月未归,关外传来战起的消息与白龙小将的传言,她正兀自担心又自豪,不妨看到这些,自是错愕不已。随婚仪而来的,还有宋义转jiāo的白斐亲笔信,信中言明婚事婚期,要她早做准备,铃草此时方震惊非常。

十二月二十四,白斐归来,白宅早被白龙会的弟兄们装点一新。铃草坐在屋里看成衣铺子送来的嫁衣,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白斐看到她先唤了声“铃草姐”,才看着那袭嫁衣道:“对不起,婚事仓促,委屈你了。”

就算有人帮衬,六天时间筹备一场婚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仓促。譬如这嫁衣,按嫁娶风俗,凡女子出嫁,嫁衣喜被皆由新娘手绣,成衣铺的嫁衣怎比得上铃草亲自缝制?可他们没有时间。

出征在即,权佑安此番有心收复失地,没有两三年是回不来的。铃草年纪渐大,虚龄二十二,早就过了凡间女子花信年华,她身体不好,亦不思嫁,有一日便活一日,但白斐却不能不为她考虑。他承诺过娶她,原指着师父回来主持婚事,但师父归期难定,战事又急,他一走两三年,铃草年华蹉跎,到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不如现在便将这桩心事了却,也省得两人挂念,三人纠缠。

“小斐,这不是仓促委屈的问题!”铃草霍地抬头,盯着他道。

“既然不是仓促委屈,那铃草姐定是嫌我马上要出征,怕我回不来,叫你做了寡妇,又或是无法全须全尾回来,累你照顾……”

他话未完,便叫铃草厉声打断:“白斐,你知我不在意这些。我从未想过嫁人,你若战亡,我便给你立冢扫祭;你若伤重,我活一日便照看你一日。这么多年你我姐弟情深,又何需夫妻之名?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无需为了幼年笑谈娶我,那不……不值当。”

“值不值当我说的算。铃草,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便将这婚事取消。”白斐不再称她为姐,只上前半点,攥了她的手。

铃草未能挣脱他的手掌,唇嗫嚅两下,始终吐不出“不喜欢”三个字,只能颤道:“白斐,你还小,你不懂情/爱,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姐姐……”

“这世上有几对夫妻成亲前就能两情相悦的?铃草,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爱护你。”白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终于像个男人般抱住她,而不再是幼年那样躲在她的身后。他会努力,努力喜欢上她,纵然真的不能,他亦会敬她护她一生无忧。

铃草静默片刻忽转身用尽全力紧紧回抱了他。

————

十二月二十五,白斐与铃草大婚。

因是仓促成婚,二人只在宅中置了五桌席,请的都是极熟的亲友,也没大肆宣扬,一应繁文缛节全免。入夜时分,权佑安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到,送上贺礼,被迎到主婚位上。白斐这才牵着铃草出来拜堂,二人皆无父母,拜过天地再夫妻jiāo拜,便算礼成。铃草被送入房内,留一身红衣的白斐在外应酬客人。

“可以了。”见白斐亲自过来斟酒,权佑安一按酒杯,拒绝道。

白斐笑道:“将军,军中禁酒,白斐挨过军棍,记得清楚,这是茶。”

权佑安沉肃的脸难得漾开一丝笑:“看来那顿打没白挨。”

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他此番出来也只得两三时辰,替二人主持完婚礼马上就要赶回。他已年近四旬,膝下无儿女,白斐的年纪,恰能做他儿子。这一年来他花了不少心血在他身上,才将当初桀骜不驯的白龙会当家培养成如今已能领兵作战的白龙小将,除了季遥歌的原因外,也因为他确实欣赏这个年轻人,便将其视如子侄亲自教导。

好在,白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白斐“嘿嘿”直笑,又露出几分少年模样。在权佑安面前,他便仍是毛头小子。他自小无父,季遥歌待他虽严,到底不比父亲,权佑安就是他心底父亲该有样子,故在军中呆了一年,虽未经历大战,却也足够磨练他的心志,对权佑安更是敬重万分。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两杯,权佑安不便多留,只叮嘱他这两日安心在家陪新妇,便又匆匆告辞,回了军营。

白斐送走权佑安,回头又撞上梁英华。梁英华已换回女装,长发高束,仍是初识时的英挺少女,执着酒盅过来敬他,连声道:“白斐,祝你与铃草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那声音听来却是醉语,白斐按着她手中酒盅,道:“你醉了,别喝了。”

梁英华便怔怔看他。

红衣如火,眉眼皆是人间最好的颜色,往后却不能再看了。

思及此,她夺回酒盅,一饮而尽,将空杯掷入雪地:“白斐,再见。”转身便冲入雪夜,跑出白宅。

白斐欲追,脚才迈出却又收回,只叫来宋义,让他找人照看梁英华。对她,他有愧疚。她付出的已是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极致,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他照顾家宅,为他冒险入军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也仅仅……只是感动。

天又下起雪来,像极季遥歌走前那夜。

“师父,我成亲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喃喃一声,眉目疏落。

还是,想师父了。

————

宴席散去,他迈入屋中。龙凤红烛已积了层厚实烛泪,铃草端坐榻上,听到脚步,双拳紧握在膝头,很是紧张。男人的靴子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喜秤挑来,红绸落地,耳畔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铃草姐,你真美。”

苍白的容颜叫胭脂染得鲜艳,眉间花钿妩媚动人,纵无十分美貌,此时却也美得叫人心醉。

“油嘴滑舌。”铃草小声打趣一句,手被他牵起,拉到了桌边。

饮过合卺酒,又看着铃草吃了些点心,白斐这才拿出个匣子,里头装的是房契银票,他全部身家。

“铃草,我出征在即,这些东西你收好傍身,当用则用,不必替我省着。我在渠城另置了宅子,如果战事吃紧,居平不保,你就让宋义送你去渠城,不要留在这里等我。我若归来,自去寻你。”白斐一句一句jiāo代,他只能在家呆三日时间,若不能安置妥当,离得也心有不安。

“小斐,这使不得……”铃草要推,却叫他握住了手。

“你我已是夫妻,这些东西本就要jiāo给你保管,省得在我手胡天胡地作没了。你就安心收着吧。”白斐将匣子放进她怀中,又拣着些要紧事细细叮嘱,直到铃草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这才回神。

dong房花烛,他却谈这扫兴之事。

当下起身,他将铃草抱入榻中,chuáng帐勾落,掩去二人身影。红烛摇曳,锦被凌乱双影jiāo缠,白斐初通此事,顾着铃草身体,只堪堪行了一次便作罢。二人相拥而眠,铃草倦极沉睡,白斐却是睁至天明。

十二月二十七,离年关仅余三日,白斐离家回军。

————

次年一月中旬,大军整装齐发,出兵临泉,至次年六月,赤啸军经两场大捷,捷报传回,举国振奋,白龙小将威名大显,已是赤啸军中最具传奇的年轻将领,三斩对方前将头颅,未有败绩。

正是战事紧要关头,七月,帝京却传哀讯,皇帝驾崩,走得猝不及防。储君未立,三子夺嫡,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后皇二子周昱成继位,皇长子白绫赐死,皇三子逃离帝京,拥兵自立与新帝势如水火。

赤啸军二十万兵马,成为这场夺位之战的关键所在。

新帝连下三道口谕,三百里加急送往赤啸军中,不顾关外战事,只命权佑安班师回朝,皆被权佑安抗旨挡回。新帝震怒,又传赤啸军与皇三子秘会,遂派使臣前往临泉,以抗旨、通敌两项大罪,擒拿权佑安。与此同时,赤啸军正与大淮在临泉外战得激烈。

内忧外患一下子就将赤啸军bi入生死境地。

这一切,还困在方都的季遥歌,一无所知。

一年又九个月,她仍未能离开方都。

第92章 有喜

眨眼之间,年月飞逝。于修士而言,一年或者两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无甚差别,再加上又身处方都,时间似乎变得更加没有意义。梦虚舟造成之后,季遥歌四人已数探幻池,按着元还要求,将池壁两侧所凿绘的山海图案以混元泥一点一点拓下,再印入绢布,留待元还参悟。

穹光岁河图他花了十六年也未参透,方都的山经海脉图亦同样深奥,元还陷入两边闭关的节奏,同时参悟两幅法阵图。季遥歌与他虽都身处五狱塔,彼此之间却也甚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修练她的,他研究他的,谁也没有打扰谁。虽然照旧看不见他,但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她越来越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的气息萦绕在塔室内,她能轻易分辨他在或不在——这大概是如今的他们最好的默契。

为数不多的对话,除了探讨法阵之外,就是彼此毫无诚意且肆无忌惮的试探jiāo锋,像两个幼稚的孩子,乐此不疲地玩同一个游戏,你来我往无需胜负,反正在这里,谁也不能把谁怎样。那便是这寡淡日子里难得的调味,细想想,如果不是她幽jg初成,情爱未萌,也许她真会爱上元还,毕竟在世上能如此合拍又有趣的人,太难遇上。

一个走神,她手里细如丝线的灵气忽然纠缠在一起,成了团乱麻。

季遥歌揉揉手,将灵气按灭。按照元还建议的修行方式,她正在尝试从杂爻灵气里将单一的五行灵气分离出来。她的耐性很好,练了一年没有大进,仍旧不厌其烦地专注,对天地五行的感悟倒更深些,金木水火土乃至衍生异变而出的风雷电等等。修仙本就是厚积薄发,万年积攒,不过一朝飞升。

“遥歌——”花眠声音传来。

季遥歌从塔室小窗探出头去,花眠站在塔下冲她招手,也不上来,只叫她出去。她看了眼楼上,元还已经闷在里面超过三天时间,似乎到达紧要关头,她不想吵他,便打了个噤声手势,索性从塔窗飞了出去。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落地后她就轻斥道。

“快快,跟我去瞧瞧嫂子。”花眠拉住她的手就往薛家去。这一年来情分渐长,他这人又自来熟得很,早就直呼薛湛夫妻哥嫂了。

“发生何事?”季遥歌没有拒绝,边跑边问。

“才刚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嫂子晨间在市集晕了。”花眠匆匆道。方都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的人转眼就熟稔,一点子事不出半日就能传遍全城。

季遥歌蹙眉——修士qiáng于凡人,一般不会生病,再加上这里又是方都,她好端端怎会突然晕倒?

这个问在抵达薛宅时有了答案。

“什么?!”花眠夸张喊出声来,揉揉耳,问季遥歌,“我没听错吧?”

季遥歌推开他,走到袁牧青身边道:“恭喜薛兄,恭喜牧青姐。”

袁牧青坐在院里的贵妃榻上,闻言垂下了头,桃腮飞红,难得害羞,薛湛朝二人颌道微笑:“多谢二位。”眉间喜色,语中欢意,掩不住遮不去。

困于方都一年十个月,袁牧青有孕。

季遥歌能理解花眠的夸张和薛湛的喜悦,修士不同凡人,拥有qiáng大体魄与能力的同时,在繁衍生息之事上,却比不过凡人,想要一个子嗣是件艰难的事,很多道侣即使双修了一辈子,也未必会留下子嗣,薛湛和袁牧青结为道侣已有些年头,到今日才见喜讯,已属快了,可想而知,薛袁二人有多高兴。

许是方都日子平静,倒让夫妻二人感情愈发融洽,相处的时间也多起来,倒促成了此等喜事,也算这方都没白来一遭。

“大喜大喜!”花眠就跟自个儿有后似的,笑得见牙不见眼,飞快摸出件鱼佩递予薛湛,“给,小侄儿的见面礼。”

袁牧青“噗呲”笑了,薛湛也忍俊不禁:“孩子都没落地,你就知道是男是女?现在就给见面礼?”

“男女都一样,现在给了,出生的时候再给。”花眠乐道,“我是家中老幺,下边没有子侄,这总算是让我长个辈份了,啊,要不让这孩子认为我义父?我的修为虽不成,不过昆都花家,也能给这孩子长长脸!”

薛湛与袁牧青自是大喜,万华昆都花家,那是多大的来头,若是结gān亲,也是这孩子的一番造化,又岂有拒绝之礼,当下便抱拳谢他,却见花眠又揽过季遥歌肩头,道:“喏,现成的gān娘也有了!”

季遥歌掐着花眠手背的细皮提起,将他的手甩开:“别把我与你这人来疯相提并论。”一边又取出个白瓷瓶放到袁牧青手里,笑言,“牧青姐,我可没他那么有钱,待孩子出世我再奉上大礼。这瓶固元丹可固本培元,现在服用刚好,你眼下最需将养身体,将身体调养妥当方是重中之重。”

她话虽如此,可那瓶固元丹并不比花眠送的鱼佩差多少,又贴和二人之心,袁牧青当下便握住季遥歌的手,不无感动道:“季妹妹,多谢。”

季遥歌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那厢花眠已经嚷开——“如此喜事,怎能无酒?”

薛湛也心中欢喜,竟亲自张罗了一桌小菜,邀花季二人共饮。

这番畅饮直到月明星灿,方都灯火尽灭,方散,三人各自归歇。

季遥歌回到五狱塔,并未打座入定,而是拐去第四层塔室。三日归期已过,也不知元还还在不在塔里。四层塔室的宝珠光华从未全掩的门扉里透出,把她的影子在阶梯下拉得老长,透过虚掩的门扉,她已看到塔室之内一片乱象,满地都是凌乱图纸,一道淡淡的人影双手撑立在桌案边沿,似正垂头沉思。

那道影子已有些飘忽,证明元还已到了元神虚弱的边缘,可他竟还撑着未走。

季遥歌走到门边,拿不主意要不要进去,从前常听人言,有些人钻研某些事物到了极限会陷入疯魔,看这满屋凌乱的模样,元还该不会是疯了吧?

正犹豫着,虚掩的门自动打开,元还声音哑沉,似jg疲力竭般:“季遥歌,进来。”

季遥歌这才踱步迈入,小心翼翼绕开满地乱纸,问他:“你要不要休息一阵?”要是把人bi疯了,谁来帮他们解阵,大蜘蛛可宝贝得很。

元还喉间发出点声音,季遥歌没听清楚,凑近些许,再听了听,却发现竟是含糊不清的笑声——完了,这人真疯了?她想劝他放松些,话还没出口,就叫转过身的元还一把擒住双臂抵在桌前。二人面对面站着,季遥歌欲挣出他的手掌,他却bi视她的双眸,微俯着背,低沉的声音有他特有的亢奋:“季遥歌,你可以出去了!我看出来了,这法阵的奥妙,时间,空间,我知道该怎样打开这个空间了……”

极其难得的,他将话说得颠三倒四,疲倦也无法掩盖的浓浓喜悦却透过话语传到她心中,这一回不是两人间你来我往的jiāo锋,只是他单方面在分享喜悦,漫长研究之下终于有了收获的如痴如狂的心情,急需有人分享。这样的元还,季遥歌不曾见见过,忘记理智和冷静,他像个孩子。

想了想,季遥歌圈上他的脖颈,没有感谢他,只是说:“大蜘蛛,你真厉害!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就是你了。”她从来不吝啬夸奖。

只这一句肯定,便叫他的喜悦成倍疯涨,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自负,都被她一句话极大满足。

“只是解开如何启动法阵之谜而已,并不代表我参透了这两张图。”元还把人抱起,让她坐在案上。

季遥歌发出个单音节带着否定腔调的“嗯”,像是撒娇:“那只是时间问题,迟早的事,你很厉害!”

元还被她的唇撩得有些欲拔不能,但这回他没有反击回去,而是顺从自己的感觉,反手抱住她,声音逐渐平静:“再帮我个忙,我需要最后确认一件事。”

季遥歌搂着他,乖巧非常,像搂着巨大的影子。

“什么时候?”她问他。

“现在。”

“现在?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季遥歌有点担心,这次他停留得太久,也不知能否再撑下去。

“放心吧,我有分寸。”元还蹭蹭她的脸颊。

“那好吧。”季遥歌松开手,跳下桌案,问他,“我要做什么?”

————

一个时辰之后,季遥歌独自驾驭着梦虚舟潜处幻池猿像底部,打开猿像身上一处机关,这是四人早前查控过程中就发现的机关,只是不知何用。机关按下之后,幻池内部似乎有嗡鸣声传来,幻池之水震颤不已。季遥歌迅速从幻池里出来,将梦虚舟收起,一边往五狱塔方向飞掠,一边向元还传音。

不多时,她便抵达幻池尽头。幻池在盘曲全城之后,归流之处是城主观外的凤天桥,凤天桥下有暗渠通入城主观,没到五狱塔底断头。元还猜测幻池底部法阵阵眼就是五狱塔,故他留在五狱塔内,撑着最后一丝jg力,留在五狱塔的腹室内操纵。

那厢元还并没传音回来,但季遥歌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果然,在她抵至此处后,五狱塔突然在静谧深夜发出一阵隆隆声响,檐角垂铃被震得叮咚不绝,塔外侧陡然亮起无数光华,这座幽暗黑塔似乎在一瞬间化作耀眼白塔,在夜幕之下熠熠生辉。

季遥歌打起十二分jg神,飞在半空盯着幻池与五狱塔。五狱塔亮起之后,塔身两侧突然伸出八只细足,宛如蛛皇之足,深深刺入地面,地面开始震动,紧接着整条幻池水都亮起,仿佛过电般。她飞得高便望得远,平时沉寂的幻池如同一张被点燃的符箓,整池水都跟着翻腾卷动,似道银火,从蓄剑池那端烧来,又如银蛟奔腾而来,竟在几个呼吸之间,被吸入五狱塔底,整池全空。

“快点。”元还的声音这时方从传音符中传出,很虚弱。

季遥歌飞快降到空的剑池里,掠进暗渠,一路跑至五狱塔底的渠道中。渠道尽头原是死路,幻池水被抽空之后,那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赫然便是消失在入口处的,方都城门。

她惊喜至极地扑到门前,双手按上,可那城门却纹丝不动。元还提过,此举只是验证他的想法,并不能打开出口,如今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

正惊喜着,城门正中银光闪起,一个方匣凭空出现,浮沉于季遥歌眼前。方匣银亮,以陨砂所制,匣身雕有剑徽,四周是镂空藤棘,古朴含蓄。季遥歌以神识感知了一下,并没发现上面有灵气浮动,因怕有诈,她不敢直接取下,可那方匣却自动弹开,匣中放有一柄螭龙钥,钥身作剑形,其下压着一纸书笺。

剑徽看着有点眼熟,季遥歌想了想,小心取下螭龙钥并那书笺。笺上龙飞凤舞的字——“万年jiāo错,此别难逢。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是“故jiāo,长锋”。

“快出来!”元还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池底一阵又一阵的颤动,消失的幻池水似乎在脚下奔腾而过,复又涌出,朝这边淹来,速度极快。

季遥歌来不及多想,匆匆将螭龙钥与书笺放回方匣收入腕间储物镯内,飞身退离暗渠。

她的身影才堪堪离开幻池,那一池幻水已瞬间填满全池,整个过程,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因这一番变故,全城灯火皆明,百姓们已纷纷踏出家门,何素、薛湛、花眠等人也皆赶到附近,欲查探变故起因,季遥歌没有功夫应对他们的问题,身影遁入黑夜,化作疾影掠入五狱塔里。

五狱塔的光芒却已黯淡,塔侧细足也一并消失,第五层的腹室里坐镇的人跟着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纸留言。

“五日归来,送尔等离开。”

元还的字迹。

她拈着纸,出了会神——离开方都,他们怕是很难再见了。

————

人间十月,权佑安与白斐遇伏,被困临泉外的陶宛镇。

带出来的一万jg锐,全军覆灭。

“任叔,求你,救救权将军!”白斐跪在任仲平跟前。

任仲平只是摇头,谨记季遥歌之言:“不能出手,不能!”

谁也没有料想,为了赤啸军这三十万兵马,为夺权佑安手中兵符,新帝派来的使臣中,竟暗藏修士,为取权佑安性命。

权佑安十五从军,至今已二十三年有余,几乎将整个人生都献给战场,最终却败在自家人手中……

白斐年将十八,这是他生平所历,最为残酷的战役。

锐气尽折。

第93章 辞别(虫)

战事绵延多年,边陲小镇早已荒芜,百姓避战逃离,陶宛已是空城。小镇不大,墙瓦屋舍都有被火燎过的熏痕,风沙裹天,十月的西北正是百草凋敝的时刻,小镇透着颓败肃杀。枯朽树杆上拴着几匹战马,一身戎装的少年站在树前发了片刻呆后,突然一拳砸向树杆。枯朽的树震颤不已,落下几截断枝,马儿被吓得往一侧躲去。

十八岁,正是扬名立望、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本就少年成名,撇开幼年艰苦,后来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心气自然极高,便是沙场纵横,也未有败迹,几曾遇过如此巨大挫折——被困小镇,前有虎后有láng,身陷绝境,毫无退路。同袍尽折,只余寥寥十数人逃到陶宛。

夜不能寐,日不安食,每每闭眼就想起漫天血雨、刀剑厮杀,死不眠目的绝望、狰狞扭曲的恐惧面容;每每嚼咽gān粮,便记起曝尸荒野,被鹫láng啃食残躯断肢……

战争的残酷赤/o摆在眼前,连生死界线都已模糊,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迈入地狱。白斐五内俱焚,满心煎熬,他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自身难保,还要靠任仲平。

“白斐,将军找你。”权佑安的近侍从屋里出来。

白斐睁着血丝遍布的眼迈进屋里,权佑安o着膀子坐在椅上,胸前缠着纱带,jg神仍旧坚毅。屋里的其他人都在白斐进屋后被遣出,只剩他二人。白斐要行的礼被权佑安拦住,权佑安示意他坐下,沉道:“时间无多,他们很快就要追来,这次是我失算,累你们陪我踏入死地……”

“这不是将军的错!是皇帝……”白斐紧拳压桌,谁曾料到,皇帝派下的修士来自大淮明家,相准时机要杀权佑安,与大淮军勾结,里应外合,施计将权佑安骗出军营诱杀,最后是他护着权佑安逃入陶宛,一万jg锐已只剩下十来人。

“白斐,眼下不是追究对错之时,成败已是定局,多谈无益。”权佑安摆手,面上一派从容,生死无惧,“我身边只剩下你们,如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要托付予你。”

说话之间,白斐见他自腰间取出巴掌大的物件放到桌上,待看清那东西后,白斐大惊:“将军……”

那东西赫然便是新帝与三皇子争抢之物,赤啸军的兵符。

“如今我身边可信可用之人,只剩下你了。”权佑安将兵符推向他,这一役死伤惨烈,他带出来的心腹尽亡,只剩下个白斐,虽相处时日不算长,却也如父子师徒般相待过,他只能选择相信白斐,“此物乃是赤啸兵符,亦是新皇与三殿下必争之物。然我三十万赤啸大军二十三年戍守边关,游走生死边缘,为的却不是他周家皇权私斗。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才是我长戈所指的唯一信念。”

身为长岚宗外室大弟子,他受宗主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二十三年,无家无室,从少年到中年,他所思所想无不是平息战乱,还天下太平。

“如今我身陷险境,很难全身而退,我知道你身边有季仙子安排的高人保护,如今只有你可以将兵符带出去,以防此物流入敌军亦或是新皇手中。”权佑安用力按住白斐的手,阻止他开口,“若我不在,兵符又失,赤啸军必将陷入混乱,大淮趁虚而入,居平关必当守不住,大淮将军陈正心狠手辣,不会善待战俘,烧杀抢掳,到时就是生灵涂炭。而西丹新皇y险毒辣,明知边关告急仍为一己私欲,置西丹百姓于水火之中,来日为保皇位也必向大淮割让求和,苦的都是百姓。而三殿下为人bào戾愚昧,亦非明君之选。你记住我的话,我不再忠于任何一个姓氏皇权,唯忠天下苍生。这兵符你带出去,择明主而投之!”

“何为明主?”白斐将兵符攥入掌中。

“能结束这乱世战祸,还天下太平,便是明主。”权佑安起身,按向他肩头,他年仅十八,尚未成熟,可时势没有给他更多成长的时间,他被bi长大。

“我知道了。”白斐眼眶发烫,用力揉揉,揉散满眶水雾。

“此趟出兵临泉,共带二十万兵马,尚余十万驻守居平关。如今我身陷此地,赤啸军群龙无首,我猜大淮已整军偷袭居平关。你务必带着兵符赶往临泉,令大军退回居平。居平关,一定要保下!可记清了?”权佑安手上用力。

白斐肩膀一沉,道:“末将领命!”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闷哼,qiáng大的威压降临,刺杀权佑安的修士已经追到。

权佑安抽出长剑,笑道:“可叹我一生戎马,却不能还一方太平。也罢,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我权佑安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白斐,你快点走吧!”

语毕,他纵身跃出屋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往敌营掠去。

一个人的战场,绝决悲凉。

“将军!”白斐情急欲要追去,却被人拉住手臂。

“你不能去!”任仲平出现在他身后。

“为什么?你不肯救将军,我救!”白斐甩手,往外冲去,不妨后颈一疼,眼前顿黑。

任仲平上前扛起晕倒的白斐,自言自语道:“晕了就不乱跑,乖啊,有很厉害的人来了,我怕打不过,咱们先跑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扛着白斐往另一方向飞掠。

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突然止步,朝着白斐的方向望去——这里也有修士?

————

五天时间过得飞快,季遥歌已将离开方都之事说予众人知晓,于海和孙不离自是高兴万分,薛湛与袁牧青心情却有些复杂,只有花眠仍没心没肺,但不管各人心思如何,却都做好准备。

第五日天明时分,元还果真守诺,依约而至。

凌乱的第四层塔室已被收拾gān净,各种图纸分门别类归置妥当,墙角燃起一炉兜末香,白烟袅袅升起。季遥歌盘膝坐在靠墙的锦座上,感受到他的气息便睁开眼,只瞧见个浅淡的人影。

差两个月满两年,她仍旧没能清楚看到他的模样。

“一百零七年,大蜘蛛,要不是在棺椁里看到你,我都快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季遥歌掐指算算时间,自灵海出来至今,二人已逾百年未真正见面。

时辰尚早,还能话别。

元还踱到她身边坐下,道:“你记得真清楚。”一百零七年,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都足以让他们遗忘彼此。修仙的岁月毕竟太过漫长,永远不会像凡人那样,用尽全部寿元来记得一个人,当然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感情还未深到那般田地。

所以,五狱塔顶死去的元还,与倾尽全力要救他的季遥歌,有多深的牵绊,他们都不知道。

季遥歌笑了笑,真心诚意道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他这一年多来不遗余力助他们寻找出路,谢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给她的依靠依赖。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帮助他们,这对他而言并没好处——他们一旦离开,法阵也许就会关闭,他不能再来方都,无法再研究那张山经海脉图,亦或是还能来,但是没人再供他差使。

但他仍旧决定帮他们,亦或只是帮她。

“不必客气,我有要求的。”元还似乎在笑,“把方都的山经海脉图拓本,带回万华给我!”

时至今日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何穹光岁河图的拓本会与这里的法阵有共鸣,将他带来此地,但他有感觉,一旦他们离开,这法阵便不会再与穹光岁河图有共鸣,他也不能再入方都。

“好。”她点头,应得gān脆。

“打算什么时候回万华?”他又问她。

“凡间的事情了结,便回万华。”她回答他。

“什么时候能了结?”他追问到底。

季遥歌偏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斐把衍州三十六城拿下,我就回来吧。”

“要是他办不到呢?”关于白砚与白斐之事,在这一年多的相处中,元还曾听她提及过。

“那就让他生孩子,继承。”季遥歌忖道。

“听你这么讲,我觉得白斐有点可怜。”元还声音变得淡漠,“季遥歌,他不是你完成白砚执念的武器。你可想过,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以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什么时候开始,你心里也有了执念?”

“……”季遥歌忽然失语。

这一刻,他才是有两千多年道行的仙尊,看得比她更加深远。

“你要记住,白斐是你的徒弟,他不是白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他没有给她答案,问完这个问题便站起。

季遥歌有片刻失神,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将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教导长大,她以为她给了他足够多的东西,作为jiāo换,他也必需jiāo付同样重量的东西,那其中便包括他的自由和本该拥有的梦想。

这是场公平的jiāo易。

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无法用等价jiāo换来对待的感情,有些事,注定没有公平可言。

“跟我上来吧。”元还迈出塔室,站在门外回头叫她。

短暂的困惑过去,她跟随他的步伐上楼,他不再与她深谈,只是有条不紊地说起离开的方式,及至五楼腹室之外,他已全部jiāo代完毕。

“准备好了?”他问她。

“嗯。”她点头。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那么,再见。”

相处一年零十个月,她和元还的第三次分别,比上回好些,这次他们说了不少话。

“保重。”她转身,飞掠下塔,没再回头。

————

六人齐聚幻池源头的蓄剑池畔,季遥歌独自驭舟潜入猿雕底部,如同上次那样,将机关按下。池水震颤嗡鸣,她飞快离池,收舟回到天际。五狱塔处灯光陡亮,纵日在白天也熠熠生辉。

“塔里是谁在操控?”花眠不禁问道。

“没有人,预先设好的。”季遥歌否认了元还的存在,却随之亦将目光投向五狱塔。

她把元还留在了五狱塔。

在那里,有死去的元还和活着的元还,未来与过去jiāo叠,现下都留在了那座塔里。

不知为何,棺椁中苍白的面容闪过脑海,平添一丝慌乱,却很快被眼前景象分散了注意力。

幻池之水翻腾如龙,朝着同一方向卷去,幻池渐空。季遥歌当先落到池底,其余五人紧随其后。出去的办法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只需要他们用尽全力,跑过这段河道。

按元还所述,方都内的法阵是个空间阵法,而幻池河道就是这个阵法的空间隧道。元还会留在五狱塔内替他们抽空幻池之水,一旦池水抽走,幻池河道便成隧道,他再启动法阵,这里的空间就会重新架设。他们必须在池水回灌之前,通过这条隧道,才能真正到达出口,期间不能施展任何法术与法宝,否则会与法阵相冲,只能凭借速度。

“跑!”在池水抽空的一瞬间,季遥歌厉喝出声,疾如闪电般掠出。

身后五人不敢多言,同时迈步。因袁牧青有孕,薛湛背着她,很快便赶至季遥歌身边,花眠紧随其后,于海和孙不离二人垫后。两侧的山海图案幻化作实物,他们仿如从衍州无数山海之间飞纵而过,四周山峦湖海变幻万千。脚下再度传来震颤,有东西由远及近,朝他们奔腾而来。

季遥歌蹙眉,池水回灌,已bi近他们。

“快!”第二次厉喝出声,她不再保留,全力冲向前方暗渠。

山海幻境消失,换作一段幽长窄道,六人前后纵入,及至方都城门之前,城门已开,薛湛率先跑出,季遥歌与花眠次之,于海和孙不离慢了些许,踩着水花钻出城门。池水涌来,城门又渐渐合拢,在季遥歌面前彻底关闭。季遥歌忽然冲上前去,站到门前,心头忽然有些期待,不过很快便落空。

城门紧闭,方都不再,连同元还,一并锁在了里面。

再见,也不知几时。

————

白斐并没能如愿回到驻扎在临泉的赤啸大营中,相反,他被任仲平一路扛到居平关外,才堪堪摆脱了身后追踪。

当日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发现任仲平气息,便猜到有人将兵符带离,故兵分两路,其中一个修士追踪白斐而去,又传书同伴,令各路人马围追堵截白斐和任仲平,二人无法前往临泉,只得暂退居平。

只可惜,果如权佑安所料,大淮派了二十万兵马,绕道居平攻打,白斐赶到之时,十万守将已近覆灭,居平关失守,大淮军长驱直入,杀向居平城。驻守临泉的赤啸军,未得军令,无法回援,如无头苍蝇般困在临泉。

白斐先一步赶进城中,城里到处一片兵荒马乱,哀声遍野。

“铃草!铃草!”他狂奔回家,预备带走铃草,再作打算。

白宅宅门大敞,里边箱笼衣裳俱在,甚至chuáng上还放着铃草做了一半的男人里衣,可独独不见铃草身影。家中什么都没收拾,铃草便不是逃难离开,如此失踪,必事出有因。

白斐心头不祥之感闪过,冲出家门又往白龙会堂口跑去,身边匆匆擦肩的,都是要逃出城去的百姓,满城慌乱。才跑到白龙会堂口,他便瞧见宋义带着几个兄弟从堂口出来,正要登上门前备好的马车。

“大哥?!”看到白斐,宋义诧异非常。

“宋义,我问你,铃草呢?”白斐二话不说只问铃草。

宋义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四周,方道:“居平关破得急,我已经提前命人将嫂子送出城去了。”

“送去哪里?”白斐急问。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上马车再说。”宋义却掀开马车帘布,请白斐上车,“我正要与嫂子并兄弟们会和,大哥既然回来了,就与我一道吧。”

白斐不疑有他,因想着白龙会还有些人手可用,便利落跳上马车,宋义跟着上车,朝手下打了几个眼色后落下车帘。车轱辘缓缓转动,由慢变快,朝着城外疾驰而出。

官道上都是逃离居平的百姓,携家带口艰难跋涉,马车驶到岔道,却往西一偏,驶入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去,又走了半个时辰,暮色降临,马车才在无人的荒郊停下。白斐撩帘下来,站在车旁四望,问道:“宋义,人呢?”

不妨远处响起声尖锐的女人声音:“白斐,小心!”

随之而来的,是白斐身上绽起的一道浅青光芒,身后有人“啊”地惨叫着被光芒弹了出去,白斐愕然转身,却见宋义被弹倒在地,手边落着柄匕首。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青光是季遥歌临走之时留给他的护身符箓,有人加害于他且任仲平不及出手时,这符箓才会起作用。

“宋义,你们……”白斐惊怒jiāo加地看着宋义与四周已拔刀相向的白龙会兄弟。

远处马蹄声响起,提醒他的人边策马边喊道:“白斐,你别信他们!宋义投靠三皇子,为了得到你身上的兵符,他已将铃草姐抓走送去三皇子那里!白龙会的兄弟,不愿归降的,都被他杀了!”

却是梁英华赶来,一袭红衣,似秋枫灿然。

“宋义!”白斐目眦欲裂,“她说的可是真的?”

宋义抹抹唇站起,冷笑:“是又如何?识实务者为俊杰。大哥,我劝你归顺三殿下,乖乖将兵符jiāo出,也好与嫂子早日团聚,咱们兄弟两还能一起发财做官。”

白斐双眸似浸血般看着宋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十几年的兄弟,曾歃血为盟发誓祸福与共,可背叛却来得猝不及防。

“呸,你早就想杀了白斐取而代之,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自家兄弟都能出卖!”梁英华下马跑到白斐身边,铮地拔出佩剑。

“你不是回梁寨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白斐盯着宋义,渐渐冷静,话却是问的梁英华。

“我听说居平告急,想着你不在家,铃草姐无人照应,所以赶来想接她去梁寨避祸,谁知一来就看到铃草被人掳走。我四处查探后才知宋义所行之事,见他今日要逃出居平,原想暗中跟着他,看他将铃草藏在何处,不想你也回来了。”梁英华答得飞快。其实白斐成亲出征之后,她想着铃草身体不好,仍旧时常探望铃草,只是不愿再见白斐而已。

“你既知道铃草在三殿下手中,就乖乖将兵符jiāo出,否则嫂子的性命难保!”宋义往后退了两步,狞笑道。

“带我去见铃草,我要先见到她。”白斐声音寒气森森,再无从前少年的飞扬清朗。

第94章 杀念

马车驶过无人小路,在静谧的黑夜里发出硌耳声响。白斐与梁英华共骑一马,紧紧跟在马车后面,又行了约一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处农庄外停下。夜色下的农庄亮着灯火,看似平静普通,可白斐却已早早察觉,在这农庄外围树林之间,布满暗梢。宋义从马车下来,回望白斐一眼,这才往前走去,还没进农庄,就被数名壮汉拦下。这些壮汉身腰板挺拔,行动矫健,虽身着农人布衣,想来只是乔装掩人耳罢了。

宋义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又往后指了指白斐,壮汉警惕地打量了白斐一会,也没让他们进去,只回去通禀。稍顷,庄中出来群人,为首的却是个年近三旬、蓄着八字胡的书生,手里摇着羽扇,面带微笑。

“这人应该是三皇子的幕僚,也是他的心腹孔书礼,为人狡诈多端,你要小心。”梁英华坐在白斐前面,后背贴着他的前胸,小声道。

白斐没有出声,气息落在她头顶,极缓。

四周冲出十来名壮汉,手持火把将白斐二人包围,书生站在人前拱手笑道:“白龙小将白斐将军的威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武非凡,实乃人中龙凤,失敬失敬。在下孔书礼,乃是三殿下身边的小小书吏,今日有幸与将军相见,想请将军入内一叙。”

“宋先生过奖。”白斐仍冷冷坐在马上,道,“白某今日前来,是听说殿下将拙荆接到此地避祸,不知可有此事?”

“尊夫人确在庄中休养,白将军放心,夫人好得很。殿下心慕将军才gān,忧心前线战事,为免将军后顾之忧,这才将白夫人迁至此地。”孔书礼摇着扇笑答。

“多谢殿下善举,不过今日白某要务在身,不便久留,接回拙荆马上便要启程,还请先生将拙荆带出。殿下之恩,他日白某必报。”白斐道。

孔书礼摇摇头,状似悲戚道:“将军不必瞒我,在下已经听说,权将军被二皇子所害,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明,二十万大军滞留临泉,群龙失首,大淮偷袭居平,十万守军覆没,正是忧患之时。君主不义,良臣赴死,白将军难道就不难过?莫非还要替二皇子卖命?”

“你想说什么?”白斐不动声色看着他。

“在下想说,三殿下十分赏识白将军,只要将军愿意追随殿下,他日助殿下登上大宝,将军便是开国元臣,封侯拜相,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赏识我?呵……你们掳我妻室,诱使我义弟背叛白龙会与我,要取我性命,若非我命大,今日怕是不能与先生有这番对话。这便是三殿下的赏识?”白斐嘲道,目光如剑,有封喉之寒。

孔书礼闻言y晴不定地看了眼宋义,宋义脸色微变,qiáng辩道:“我只是想带大哥来见先生,怕大哥不肯而已。”

“是在下失职,传达不力,叫将军误解了殿下的好意。”孔书礼沉忖片刻,朝身边人道,“来人,将白夫人请出来。”

不多时,庄中便有一人被掺扶出来,看身形样貌皆是铃草,只是她脸色颓败,昏到旁人肩头,不能言语。白斐看得心里一紧,与梁英华齐齐翻身下马,只道:“她怎么了?”

“尊夫人无碍,只不过她病体孱弱,服了安神的药,现下正昏睡中。”孔书礼做了个“请”的手势,“白将军现在可愿随在下入内一叙?”

白斐微眯了眼,道:“好。”便往庄中走去,梁英华从后紧紧攥了他的衣袖,略摇摇头,他只握上她的手,按了按以作安抚,道了句:“没事的,你在外头等我。”便将她的手拉开,朝前走去。

孔书礼颌首微笑,待他行来,正要发话,不妨白斐面上带笑,出手却猝不及防。他师承任仲平,虽年仅十八,一身武艺也已达到武者巅峰,掌中蓄力将身边的人震飞,自己则腾身跃到铃草身边,将要倒地的她接入怀中,只唤道:“铃草,我带你走。”语罢正要抱起人,可怀中“铃草”却陡然睁眼,五爪发黑,抓向白斐肩头。

数番变故不过电光火石间,白斐已肩头吃痛,一掌将“铃草”震开,只道:“你不是铃草。”

那人方按着胸将脸上面具撕下,却是个易容打扮的女人。孔书礼神情微变,笑容已冷,知道今夜这事不能善了,便挥挥手,庄内这里才又架出个人,却是身缚绳索、挣扎不断的铃草。看到白斐,她急叫了声:“白斐!”

白斐已出鞘的剑便顿在半空。

“三殿下有招揽之意,在下本想与将军畅谈一番,不过看将军的打算,是不愿深jiāo的,也罢,将军既知道夫人在这此,应该也知晓我们为何将夫人请来此地,为免夫人少受些苦,还将军将三殿下要的东西先jiāo出来,咱们再言其他。”孔书礼仍旧温笑,可抓着铃草的人却已将匕首锋刃对向铃草咽喉。

“铃草……”白斐双眸赤红,恨不能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

“不想jiāo出来?”孔书礼朝后点点头。

匕首高起,尖锋直刺向铃草手臂。“啊!”铃草痛呼,手臂上被刺出血窟窿,鲜血汩汩流出。

白斐看得目眦欲裂,梁英华亦恨得咬紧牙,眼见匕首再扬,这回却是割向铃草手腕,孔书礼森冷笑道:“就看尊夫人能撑到几时了。”

匕首斩下,却听白斐一声沉喝:“我给你!”刀锋堪堪停在她手腕上,孔书礼看着白斐紧攥在手中的铜符,辨认片刻露了个满意的笑来。白斐又道:“你把她放了,我给你。”

孔书礼却又摇头:“你先将兵符放在地上,我再放尊夫人。”

白斐只看着铃草臂上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咬牙静默片刻,将心一沉,蹲身把铜符缓缓放在沙地之上,权佑安的面容与死去同袍的尸首jiāo错闪过,化作噬心利箭,箭箭透骨,可他……没得选择。

那厢孔书礼已命人押着铃草走到庄前,两边同时松手,兵符落进对方手中,铃草亦被推到白斐身边。白斐刹时抱紧铃草,也顾不上安抚她,只将她推向梁英华,道:“英华,带她离开这里,快!”

身后已传来孔书礼的声音:“不留活口。”

林中响起密集的“咻”声,箭雨飞来,被白斐长剑挡开,他将梁英华与铃草送上马背,自颈间拽下季遥歌的符箓塞进铃草手中,梁英华只来得及问一声:“那你呢?”白斐没有回答,朝马臀用力一掌,马儿嘶鸣着飞驰而去。淡淡青光绽开,将二女护在其中。他方转身,提剑追向孔书礼。

兵符,不能在他手上遗失。

纵死,也要抢回来。

————

方都的城门之外,还是他们来时的墓道,窄深幽黑。

季遥歌六人原路返回,不多时就已抵至墓道口,六人踏出之后,那墓道便缓缓消失,不复存在。外面天光正好,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六人jg神都为之一振,触目所及不再是方寸都城,视野开阔,青峦远影格外舒服。

“师兄,是金枫山!”袁牧青兴奋地指着山下红如霞彩的似火枫林道。

他们出来的地方,已经不是进方都时的泰安山。

“你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薛湛揉揉她的头,又朝季遥歌与花眠道,“金枫山离长岚宗所在的紫虚峰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几位若无要事,可愿随薛某前往长岚宗一观,也让薛某与牧青一尽地主之谊。”

去长岚宗本就是季遥歌求之不得的事,她自欣然前往,花眠爱热闹,亦无拒绝的理,只有于海和孙不离二人相视几眼,才点下头。

六人便飞身下山,往紫虚峰赶去。飞了约半个时辰,六人抵至金枫山的枫林中,薛湛忽然止步,目光沉敛地停在原地,已无先前喜色。季遥歌亦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子某处,花眠虽不知出了何事,却也意识到不对劲,爱笑的唇抿起,小声问:“怎么了?”

季遥歌正要答话,不妨两道红光由后缠来,紧紧缚在她手足之上,化作一段红索。花眠大惊,转身却见那红索另一端被于海紧攥在掌心,而于孙二人早已站得离他们四人远远的。

“于海,孙不离!你们gān什么?”花眠怒道。

“gān什么?自然是要方都的宝贝!她每日出入方都城主观,早将其中宝物据为己有,打量我们不知?”于海挑眉道。

“就凭你们两也想夺宝?”花眠冷笑。

“凭他们当然不行!”林外远空忽有空旷声音传来,数道威压齐至,其中有两股最为qiáng大,充满刺骨寒气。

人还未至,至寒之气就已封林而来,整个枫林陡然间覆上一层冰霜,四人凌空而来,三男一女,面色不善。于孙二人大喜过望,同时喊道:“明仙君。”

结丹之上的修士,可称为君。

季遥歌神识悄然铺展,已探得来此的修士,为首两男境界为金丹期,余下的一男一女,境界在筑基中期,若单凭薛湛一人,恐难对付。

“明震海,郭凡?明家的人,几时也做这种偷ji摸狗的事了?”薛湛一眼就认出对方来,冷道。

衍州叫得上名号的修士就这么些人,这明震海又是临星阁宗主明御的孙子,郭凡是明家收的入室弟子,这两年在衍州风头皆盛,长岚宗虽不过问世事,但修仙世家的争斗由来已久,如何不认识彼此?他们此番能来得如此巧合,必是与于孙二人早有勾结,从踏出墓道起,于孙二人怕是已将方都之事添油加醋说予对方知晓,这才令得他们以传送符不远千里赶至此地。

“师兄,别与他们作口舌之争,此地已近长岚宗,若叫对方赶来,我们倒不好办了。”郭凡附耳沉语,提醒到。

“薛湛,你不必出言挑衅,胜者为王,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明震海一边说,一边飞身而下,双臂齐展,化出无数冰刃,如雨般袭向薛湛。郭凡亦不多言,手中擎起段shou骨,冰上便钻出三只通体雪白的霜láng,直奔薛湛而去。

薛湛双手掐诀,脚下冰裂,无数藤蔓结巨墙瞬间耸起,将冰刃尽皆挡于墙外,不止拦下明震海的攻击,也让明震海眼睛大亮:“于海果然没有骗我,你身上有方都功法。”

语毕,霜láng撞向藤墙,明震海再度袭来,与薛湛斗起,二人身后的筑基期修士已绕至林后,与于孙二人一起,袭向花眠和季遥歌。一时间以四敌六,对方还有两个结丹修士,薛湛又要护着有孕的袁牧青,四人告急。

季遥歌仍被紧缚,红索上传来拉扯之力,将她往于海处拘去。孙不离狞笑:“我看谁再来给你作倚仗,受死吧!”手中已化出长枪,投向季遥歌胸口。

“要死的人,是你才对。”季遥歌不过淡淡一语,也不见出手,飞至身前的长枪已停滞胸前半寸处,她双手忽施力一展,缚于手足之上的红索竟被挣断。

铺天盖地的威压如海cháo涌来,万仞山两百年的见识,啼鱼州三百多年的修行,前后五百年,两度结丹,这让她的实力远远高于普通结丹修士,更遑论只是凡修。

金丹初期的境界,却有中后期的实力,她要么不动杀心,若动,手下必不留情。

红索飞震,铃音响过,于海还没来得及惊诧,眼前就是一花,剑光绕电穿胸而过,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死于季遥歌的破霞剑下。

他身边的孙不离惊得目瞪口呆,与花眠缠斗的两个明家修士同样心惊胆颤,而另一厢,包括薛湛在内的四人,皆震惊非常。

再看季遥歌,气势已改。

平凡无奇的女人刹那间气势万钧,便有几分,像方都内俯望众生的城主虚象。

第95章 两难

在场所有人包括花眠在内,都没见过季遥歌真正出手的模样。数年前居平城的初识,季遥歌并没对花眠下杀手,那一战虽然痛快,但切磋毕竟不同于生死决战,是以这一刻突然涌现的带着凛冽杀气的庞大威压,就连知道季遥歌底细的花眠,也不禁为之一震,随即庆幸于当日季遥歌没有动杀心。

孙不离回过神时只想逃走,悬在季遥歌胸前长/枪却倏地被震回,化作一道疾电直奔孙不离背心。孙不离才飞出几步,便被自己的长/枪刺中背心,他背上响起几声锐物破甲的裂音,仓促结出的防御法术并不能抵挡季遥歌的攻击,长/枪透胸而过,孙不离应声而倒。

季遥歌却连结果也不看,破霞剑回手,遥向花眠方向斩下。剑上电光随着剑气冲出,仿如银练电鞭般,重重砸向地面,花眠与那两个明家的修士各自分开,往两边一跳,只闻得滋拉几声,银练所过之处,草木焦黑摧折,结霜的地面亦被撕开一道深长豁口。明家两个修家眼见她不费chui灰之力,顷刻间就杀了于孙二人,本就心头骇然,如今再见这一招,更是魂神皆惧。

若被这电光扫中,怕不是元神尽灭,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花眠捏捏眉心,看着将被吓跑的两个人,抱怨道:“我知道你厉害,但你能留两个给我吗?”她这样,显得他很没用啊!语毕,他从储物空间里祭出件宝甲套到身上,宝甲青黑,其上遍布机关,唤作长锋天机甲,是昆都至宝。

季遥歌闻言将破霞剑收回,却听身后传来薛湛急怒之声:“牧青!”她回头一看,只见袁牧青与两只霜láng缠斗,郭义却避开薛湛的攻击,只朝她隔空震掌,一掌打在她小腹之上,袁牧青被震飞至半空,霜láng扑来,又要将她咬入口中。想来郭义已看出袁牧青是薛湛弱点,打算将袁牧青拿下用以威胁薛湛。

薛湛看得心魂俱碎,只是他以一敌二,本就处于下风,眼下又被明震海缠着,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妻子受难,已是恨意滔天。郭义却是心头大喜,只要拿下袁牧青,便不愁薛湛不乖乖俯首。

正是惊险时分,一道银电抽来,将扑到半空的霜láng切作两半。霜láng化成雪粉漫天飞扬,郭义视线被迷,待清明时,只见雪粉里走出个绝色女子,腕间醉魂铃摇出慑魂动魄之音,是季遥歌,也不是季遥歌。二人四目一撞上,郭义便觉心脏如钟鼓巨动,整个人似要沉入她眼眸之中,毫无抵抗力,只觉即便要他现下跪地俯首,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一直看着,一直……

“郭义——”凄厉的声音响彻山林,瞬间把郭义心神唤回。

须臾瞬间,一切似乎发生得不可思议,郭义从迷失之中跳出,才发现不知何时手已化作láng爪插在明震海背上,他大惊失色,收回手,明震海背上五个血窟窿汩汩冒血,胸前却已dong穿过一柄飞剑,正出自薛湛之手。

“我……我……”郭义脑中一片混乱,忽猛地抬头看季遥歌,“是你,是你!”

媚术惑心,他着了她的道。

季遥歌已恢复常态,寒眸霜结,破霞剑嗡鸣不断。郭义看着眼前局势,明震海已经救不回,对方两个金丹修士,其中一个修为委实骇人,此役没有胜算。他不恋战,竟将明震海往前一推,也不管门内两个小弟子,祭起护身法宝便往外逃。

他逃得很快,转眼已离他们数丈,却不妨身后银电速度更快,似利刃般透腹而出——

————

看着郭义倒地之后消失,季遥歌将破霞剑归鞘,自语一声:“可惜。”还是让郭义逃了,不过最后那一击,郭义的金丹怕是不保。那厢花眠也已解决完两个小修,回过身来直奔薛湛与袁牧青处。薛湛顾不上追郭义,早已抱起袁牧青,将人搂进怀中。

袁牧青面色惨然,双手捂着小腹,眼眶蓄泪,哀道:“师兄……”

只见她青裙之上血迹斑驳——腹中孩子,已经不保。

“没事,没事的。”薛湛一边往她体内灌输灵气,一边抬头看季遥歌。

季遥歌只道:“先送牧青姐回去疗伤吧。”

薛湛二话不说将袁牧青抱起,冷冷看了季遥歌一眼,纵身飞向紫虚山,季遥歌闭眸片刻,将明震海等人灵骨一收,随之跃起,与花眠二人跟着薛湛往长岚宗飞去。

————

幽沉的黑暗中,渐渐有声音响起。

是战场上厮杀的刀剑声,同袍绝望的哀嚎,权佑安的声音在这混乱里显得空旷遥远:白斐,择明主而投。

而乱世之中,明主在哪里?

很快的,权佑安的话语又被温柔的女人声音取代——白斐,你我只是姐弟情深;白斐,你知道何为男女之情吗;白斐,铃草和英华,你喜欢哪一个……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感情和爱情,区别在哪里?

杂乱无章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似乎都想从他心里bi出各种答案,有那么瞬间,他烦躁得不愿再睁眼,只想好好睡一觉,直至那些雹点般落下的声音都渐渐远去,黑暗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睡一会吧,睡吧……”

“师父……”

恍惚间他变回十岁,拜她为师,被她抱在怀中。她的身体柔软却有力量,很安稳。

师父……你在哪里?

漫长的黑暗,他摸不到尽头,突然一个激凌,所有一切远去,意识缓慢地回归,躯体的疼痛涌来,让他艰难地睁开眼,酸沉的眼帘拉下,视线里出现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他身侧,紧紧抓着他的手。

“师父?”梦境和现实难以分清,白斐呓语般吐出两个字。

那人没听清,只俯下头喜道:“你终于醒了?”

是梁英华的声音。

白斐彻底清醒,看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梁英华坐在chuáng畔,秀美的脸上满是欢喜。他撑着chuáng起身,问道:“这是何地?”

“这里是梁寨。”梁英华扶他靠在chuáng头,倒了杯水过来。

“梁寨?我为何……铃草呢?”白斐记得他送走梁英华后,回到农庄要抢回兵符,可对方人多势重,他双拳难敌四腿,又没有季遥歌的护身符在身上,被一箭扎在后背,晕倒前只看到晃眼而来的刀刃。

如今,他身上的伤口全被包扎妥当,胸肩缠着平整的绷带。

“铃草姐没事。她身体虚弱,qiáng撑着照顾了你许久,已经被我劝回去暂歇了。”梁英华拧了把湿帕递给他,又接走他饮过的水,“那日我与铃草姐被你送出重围之后,我本想到了安全地方后再回头找你,不过还没等我到地方,有位高人便扛着你追上我们,又将我们一路送回梁寨。你身上内伤外伤受了不少,一直昏迷至今。”想起那夜见到浑身浴血的白斐,梁英华仍心有余悸。

“是任叔……”白斐很快就猜到是谁救了自己,不免苦笑,看来任叔真是将师父之话视作圣旨了。

“谁?”

“一个世外高人。”白斐不欲多谈,又问,“我昏迷几天了?”

“三天。”她回道。

“英华,多谢。”白斐点点头,掀被下chuáng。

梁英华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白斐抄起chuáng尾的外衫就往身上披,又问自己的佩剑,梁英英只得拽住他的手,低吼了声:“白斐?!”语气有些急怒,白斐转头瞧见火色下急得双颊涨红的女人,水灵灵的一双眼直望着自己,多少欲语还休的情义都融在那双眼里,纵他铁石心肠,眼见她为自己付出这么多,也无法不动容。

然而眼下却绝非儿女情长之时,他只道:“兵符落在三皇子手上,必掀大乱。我不能辜负权将军临危所托,让人利用赤啸军为祸天下。兵符在我手里丢的,我要去拿回来!”

“白斐,三皇子此次暗中来居平,身边带了近千jg锐,你单枪匹马仅凭一人之力,如何去抢回兵符?只怕又是白白送死!别逞匹夫之能。”

白斐攥紧拳,如今的他,一无所有,连白龙会也失去了。

“就算是死,我也要去。”沉默片刻,他轻道。

梁英华怔怔看他,忽又将他攥住:“你去……去求求我爹吧,梁寨是云麓七岗之首,若是我爹愿意出手,也许……”

白斐被她一语惊醒。

————

临湖的小筑建成江南小楼的模样,可远眺云麓雪山,屋内陈设却又是西北的粗犷,此刻拢着炭盆,正中铺着白虎皮的主座上,正倚坐着把玩核桃的男人,正是年近五旬的梁寨寨主梁贵勇。

这梁贵勇生得壮实,方颌浓眉,没有半丝老态,着一件滚着貂毛的藏青缎面袍,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座下的年轻人,半晌方道:“白小将军,你救过梁某的命,今日若是你开口只是要梁某赔你这条命,梁某便是刀山油锅也陪你走一趟。但如今你却要与三皇子为敌?白小将军,梁某这寨子打拼得委实不易,兄弟们信任我梁某人,才把这千来条性命jiāo在我手里,我却不能拿他们去犯险。”

“梁寨主,如今大淮已攻陷居平,很快就会北上。这兵符事关临泉二十万赤啸军,若能拿回,便是抵御大淮,驱逐外敌的最大倚仗,若是流入三皇子手中,便是皇权之争,内战之源,到时势必更加混乱。而云麓位于西北要脉,为大淮必经之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到时梁寨和云麓七岗都难逃居平关的下场。”白斐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为梁贵勇分析利弊,“今日梁寨助我,也是为云麓来日打算。”

梁贵勇一捏手中核桃,摸着下颌美髯道:“话虽如此,可是白斐,如今权佑安生死不明,新帝周昱不仁,陷害忠良,并非善主,三皇子又残bàoy狠,兵符就算找回,你打算让这二十万赤啸军奉谁为主?是新帝,还是三皇子?亦或另有其人?我梁寨若是出兵,难免被世人视同盟友,你总要让我明白,我梁家在为谁出力,又值不值得我出力。”

白斐垂下头,沉默不语。

良久,方起,不再跪着。

“乱世无明君,枭雄辈出,不论是新帝还是三皇子,亦或其他人,皆非我白斐之主。既然都是争,那不如为自己争。白斐不相信别人,只信得过自己。”他自随身的小储物袋里,缓缓擎起一方大印,“逐鹿天下,平定四方,便是白斐毕生之愿。梁寨主,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梁贵勇猛然将手中核桃扣到桌上,箭步而下,鹰眼jg光万丈,紧紧盯着他手中之物——郅雍玉玺。

“你是……”

“白氏后人,持国玺者,为白氏继位新皇。”白斐一字一句道。这是他最后的倚仗,亦是他最大的诚意。

梁贵勇看了许久,忽收敛jg光,连语气也一并柔和:“收起来吧,这东西若是传扬出去,怕又是血雨腥风。眼下还不是它现世之时,梁某权当没有见过此物。”顿了顿,又道,“不想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造化,倒是梁某小瞧了你。逐鹿天下……倒是狂妄,一兵一足俱无也敢作此诳语,不过梁某喜欢!”

“梁寨主……”白斐见他语中有松动之意,待要再劝,却被他摆手劝止。

“不必再说,你说的那些梁某确实心动,但是要我梁寨出兵助你亦是是出师无名,我梁某人不好对兄弟们jiāo代。”梁贵勇目光闪了闪,站在白斐面前,道,“我给你两条路,一是今日之言权当笑语,你仍是我梁寨贵客,要走要留随意,在我梁寨一日,我便护你一日,算是我报你当日救命之恩。”

“第二条呢?”白斐问他。

“第二条,我出兵助你夺回兵符,可以。但你要与我梁寨结亲,娶我女儿英华为妻,做我梁某人的女婿,便算是梁家半子,我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无人敢有怨言。”梁贵勇微微垂头,和颜悦色。

此要求不仅仅是为着他的独女梁英华。梁寨为草寇,多少年来皆盘踞于此,难图发展,白斐便不同,他有玉玺在手,其人又威名在外,若是真揭竿而起白氏余部自要一呼百应,比起梁寨,白斐的前途更加不可限量。而他已经老了,膝下无儿,仅得英华一女,日后自然要扶持女儿女婿,只有白斐与他梁家结了这门亲,他才能放手再搏这一把。

也许日后,能替女儿挣个母仪天下。

“梁寨主,我已有妻室。英华是个好姑娘,亦不能予人为妾。”白斐愕然。

“英华自然不能为妾,所以白斐,只能你……休妻再娶!”

第96章 二娶(虫)

休妻再娶?

白斐双手垂立,沉默站在原地,耳边只有梁贵勇滔滔不绝的劝说——

“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你虽才华出众,手下无兵也难成大业,与我梁寨结亲,我梁寨同云麓七岗日后就是你最可靠的倚仗,不只助你取回兵符,亦能追随你成就大业,而你只要娶我儿为妻,保证她正室元配之位便可。再者,我女儿有何不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战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样貌人品俱全,又对你死心塌地……你可知,这些年我替她安排了多少桩婚事,多少的青年才俊,家世背景身份地位哪一个不qiáng过你?可她通通推拒。若非她这般顽固痴情,我又何必需豁出这张老脸bi你娶她?你白斐才华再出众,这世间却并非独一无二,比你好的大有人在,更何况如今你还一无所有。你能站在这里与我谈条件,仗得不过是我女儿钟情于你,你可要想清楚……”

白斐面无表情,双拳紧握。梁贵勇说得每一句话都对,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是他配不上梁英华。即便有玉玺在手,他也仍旧是昔年混迹街的小无赖,一无所有。

无权无势无富无贵,护不住妻室,救不了主帅,信错了兄弟,毁掉了白龙会,连婚事……都成为他人bi迫折ru的工具。

“想清楚了吗?”梁贵勇问他。

白斐盯着窗外云麓雪山,满目苍白,只道:“休妻再娶,恕难从命。”本来就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失去的,左右不过一条性命。

此语才出,他便听到梁贵勇呼吸顿沉,正要再说,小楼的雕花门却被人撞开,一股冷风冲进室内,冻得人jg神一清。

“爹!你别bi他!”一直躲在屋外偷听的梁英华情急之下撞入门内,双眸发红道,“白斐重情义,你bi他休妻再娶就等于是要他去死。即便他点头,为了权势抛弃糟糠的男人,又怎会是女儿良配?我也不会嫁他!爹……”

“你住嘴!”向来宠爱女儿的梁贵勇这回却不再听梁英华之言,“你懂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给我出去!”

“爹……”梁英华跪到地上,“你就帮帮他吧。”

“够了,英华!”梁贵勇看到女儿这般模样,恼火更胜,猛拍桌案,“从前你任性妄为,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这个男人,几次三番涉险,连命也不要,可人家又如何待你?这次我绝不会再任你胡闹。要么他娶了你大家欢喜,要么你就嫁给洪旭,不准再和这小子往来!”

“爹,我不嫁洪旭!”梁英华急得攥住梁贵勇的衣袍,美眸蓄泪,“若真要我嫁,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梁英华!你这是在威胁你爹?”梁贵勇大怒,甩开她的手,“好,好!我真是生了个烈性的好闺女!来人!把小姐关到房中,不得我令,不准放她出来!”

“爹!”梁英华眼见屋外下人进来,她情急之下将心一横,向白斐道,“白斐!我,梁英华,愿意与铃草共侍一夫,你不用休妻再娶!”

白斐冰凉的目光落到梁英华身上,她满面泪痕却还向他使着眼色,毫无疑问她了解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的底线在何处。他有些失神,这么骄傲优秀的姑娘,大抵做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让步和成全。

“你!”梁贵勇听到女儿说出这番话,气得肝疼,挥手让人退下,看了屋中两人数眼,方道,“好,一夫二女。白斐你给老子听着,英华嫁你也需为正妻,你若应下便罢,若不应,便带着你女人滚出我梁寨!gān脆点给个答案,别像婆娘那般磨叽。”

这已是他最后的底线。

白斐早已双拳紧握,闻言斜抬了头,眼中有几分不同往日的冷漠,唇边却是浅浅的笑,带着说不清的邪美。

师父说过,也许有一天,他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作出妥协。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好,我答应。”

他声音低哑地开口。

妥协只这一回,权势富贵,所有一切,他必将牢牢攥于掌心。

没有人能再bi他作出选择,他要做给出选择的那个人。

他发誓。

————

紫虚峰,长岚宗。

薛湛将袁牧青抱入凌霄阁后就不再出来,季遥歌与花眠被长岚宗的弟子引到玉引轩暂候。紫虚峰云雾缥缈,长岚宗仙气氤氲,倒是处人间仙境。宗门内弟子不少,都是外室弟子,真正的修仙者季遥歌一路走来并没遇上。

因着袁牧青一事,二人心情沉重,谁也没说话。

“遥歌。”花眠沉默很久,才朝她开口。

季遥歌站在窗前转头,见他连酒也不喝,神色怏怏,便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惜了,那个孩子。”花眠一想自己还曾认那孩子为义子,心里更加自责。若非他请来于海和孙不离二人,也不会让薛袁夫妻遭此劫数。

“别想了。”季遥歌抚上他肩头,轻轻一按。

花眠叹口气,正要再说,却听轩外传来脚步声,薛湛带着两个小修士出现在门外,拱手行礼:“花道友,季道友,二位久等了,宗主有请。”举止有礼,话中亲切不再。

季遥歌与花眠一前一后踏出玉引轩,跟在薛湛身后往凌霄阁走去。没走几步,季遥歌忽然开口:“薛兄可是在气我隐瞒修为来历之事?”

薛湛脚步未停,并不回身,只听季遥歌继续道:“此事确是我处理不妥,有负薛兄与牧青姐的信任,我向你道歉。”

他这才止步,回头深看二人一眼,只道:“季道友言重了。万华贵客,薛某怎敢怪罪。”话中仍旧一片疏离,眉间颜色倒是稍缓,又指着前方三层观星台道,“我师父就在上面等二位,请。”

季遥歌不再多言,该道歉的她已经道歉,旁的她也无意伏低。

伪装已去,她目似寒潭,面容清肃,却又斗篷似火,风采绰约,叫人注目流连,不再是进方都时平凡无奇的低修,一身气势如同紫虚峰顶终年不散的紫气,仙家风范神秘清贵,难以企及。

————

观星台上背向三人站了个白袍男人,广袖临风而舞,道髻半绾,垂散的发亦随风动,一派仙风道骨。听到响动,他转过身,露出张与袁牧青有五分相似的俊逸脸庞,看着年近三旬的模样,正是长岚宗宗主袁敬仙。

“师父。”薛湛行了礼,将季遥歌与花眠二人介绍给袁敬仙后便退立一旁。

“袁宗主。”季遥歌与花眠行揖。

袁敬仙金丹后期,若按境界而论,季遥歌与他可以平辈论jiāo,不过人间重地位,他在衍州数百年,积威甚重,她尊他一声宗主,也是理所应当。

袁敬仙自谦两句,与他二人寒暄一番才又和颜悦色道:“薛湛已将牧青之事告诉我了,此番明家在我长岚宗境内暗算他夫妻二人,他二人险此着了道,多亏二位出手,才未让明震海得逞。袁某在此谢过二位。”

“袁宗主言重,明震海冲着我们四人而来,我们出手也是自保,当不起这个谢字。”季遥歌拱了拱手。

花眠亦道:“说来都怪我,识人不清,误信于孙二人,累及薛兄和嫂子。”

“花道友言重。此乃他夫妻二人之劫数,你不必自责。”袁敬仙一边说,一边请二人到观星台的玉桌旁坐下,又道,“尚不知二位道友从万华远至衍州,有何要事?那明震海是明御的第三个孙子,如今命丧道友之手,明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临星阁在衍州势力庞大,二位日后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季遥歌忖他话中有话,微微一笑:“确是如此,然也无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话虽如此,可当避则避。二位若是不弃,我长岚宗愿借二位暂避之地,若有要事,也只管一说,但凡我长岚宗能帮上忙的,必不推诿。”

季遥歌与花眠相视一望,皆已听出他言下招揽之意。

所谓不争名利,不涉世事,不过是暂时蛰伏的幌子罢了。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终究免不过一战。”桌上有对弈残局,黑子山穷水尽,季遥歌信手拈起一子,轻轻落下,“袁宗主避世百年,步步相退,还不够吗?”

一子落下,柳暗花明,生机复现。

袁敬仙心中一凛,只问她:“道友此话怎解?”

“袁宗主,入世而修,又怎要避世而为?”她淡笑,眉梢生香,眼底融雪,煞是动人,“白子咄咄bi人,黑子退无可退,又当如何?我不避其锋芒,唯愿一劳永逸!”

袁敬仙看了眼薛湛,薛湛也正凝眉不展,长岚宗本有招揽之意,却不想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别有所图。

“伏龙之法,削其双翼,断其四爪,摧其龙骨,斩其龙首。袁宗主,我有入世征讨之策,可愿一闻?”季遥歌笑道。

“哦?可是此龙修为高深,无能可挡。”袁敬仙拂衣落座于她身侧,双眸jg光隐约。

“不过元婴初成,我可诛之。”

她笑得越发妖冶,一个“诛”字,牵心动魄。

————

送走花眠与季遥歌,袁敬仙仍坐在棋局旁,沉浸于适才季遥歌所言之语中,良久方忖问道:“湛儿,你觉得她的方法,有几分胜算?”

“师父。”薛湛拱手一拜,方道,“这百多年来,我们与临星阁明争暗斗,仇怨早结,就算处处隐忍退让,可又如何?此番明震海丧命于此,而我与牧青亦因此失去我与她的第一个孩子,此仇难解,这百年纷争总需有个结果,便没有季遥歌这一番话,我们与临星阁也逃不过这一战。”

他说话间看着季遥歌离去的方向,眉色一沉,断然道:“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放手一搏。若胜了,此后长岚宗便是衍州第一宗,享天下香火,百载供奉;若败了,我薛湛纵死无怨。”

————

在长岚宗只呆了两天,季遥歌便携花眠匆匆离去,赶往居平关。

原因无他,只因她听闻居平关沦陷,权佑安生死不明,赤啸军群龙无首。季遥歌担心白斐,便不多留,又因那权佑安是袁敬仙的弟子,有这一份香火情在,是以袁敬仙派了薛湛同往,先去寻觅权佑安下落。

三人不到一天便赶至临泉附近,探得权佑安被大淮军关在地底dong窟,以铁链穿过琵琶骨缚在石壁,一身武功皆废,被折磨得仅剩半口气吊着。

此情此景,便是薛湛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也不免满面震怒。

一代名将,竟落得如斯下场,怎不叫人心伤?

权佑安早已痛不欲生,见到薛湛等人,终露笑颜,只求薛湛:“师兄,赐我个痛快吧!”

薛湛知其难活,闭眼按上他天灵盖。

至此,戍守居平长达二十八年的权佑安,未能如愿死在战场之上……

从临泉出来,季遥歌便又听闻消息。

云麓梁寨喜嫁,梁家大小姐,下嫁白斐。

————

因白斐要赶往三皇子处抢回兵符,宜早不宜迟,按白斐所想,原要先夺回兵符再行拜堂,不过梁贵勇恐他过河拆桥,反悔亲事,坚持要拜完堂才答应出兵。幸而因为居平关被大淮军攻占,而二十万赤啸军滞留临泉,三皇子一时之间亦难闯过居平关,所以时间之上尚有回旋余地,只是如此一来,婚期便定得仓促,前后不过十日准备。

好在自梁英华及笄后,梁贵勇就已命人着手准备梁英华的嫁妆并一应嫁娶之物,所以筹备起来虽赶,却也不算潦草,加之因年关将近,前来走动的四方英豪本就众多,都被留在寨中喝喜酒,梁寨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云麓七岗接到消息,更是备了厚礼赶至梁寨。

到拜堂当日,梁寨已是人满为患,上下布置一新,席开百桌,摆满整个梁寨。

吉时在入夜时分,冬日天暗得早,夜幕很快降临,才刚入夜便已一片暗沉,只有灯火璀璨。喜堂设在梁寨的归荣厅,梁贵勇身上套着年节新做的缎面大毛锦袍,一早便坐在厅中迎客,此时云麓七岗其余六寨的当家人并几位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已齐坐厅上,与梁贵勇道喜说话,厅外各路英豪也是满满当当地挤在厅外,预备观礼。

喜娘扯着嗓门喊了一嘴:“吉时到。”

厅外簇拥的人顿时分出条道来,白斐第二次身着红衣,以红绸牵着梁英华出现在人前。

他脸上虽挂有淡笑,目光却稍显冰冷,笑不入眼,更不达心。对比他的冷淡,没在喜堂出现的铃草却比他更加高兴。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场婚事的前因后果,也没人比她明白,梁英华的禀性为人。在她心里,英华原就是白斐良配,而她不过仗着旧年情分换他承诺而已。如今二人成婚,于她而言却是了了一桩心事,她不是那个能陪他到老的人,有梁英华在他身边,她也放心。

所以,白斐十日前向她请罪时,她没有怨言;今日他大婚,她亦替他二人高兴。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喜娘锣鼓的啜门再起,欢呼四起,梁英华的视线只落在盖头下的嫁裙上,正要随着白斐跪拜,却不妨刺耳裂瓷声猝起,一坛子酒砸在她脚边,酒液四溅,她惊得跳脚,被白斐一掌拉到身后护住。

堂上几声喝斥:“洪旭,你小子要gān什么?”

“我不甘心!不服!”摔酒之人声音混沌,显是醉得不轻,挑眼轻蔑地看着白斐,“这姓白的小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英华要挑他?”

梁英华便将盖头扯下,露出娇艳欲滴脸庞急道:“洪旭,你醉了。”

洪旭乃是云麓七岗洪家寨寨主之子,与梁英华一起长大,打小就对她爱慕有加,只盼能娶她为妻,两家长辈本也乐见其成,便常以此打趣二人,他更是视梁英华为妻,不想今日梁英华却嫁作旁人,他如何甘心?白天饮多了酒,便借醉大闹喜堂。

“我没醉!”洪旭推开要来扶自己的人,摇摇晃晃走到白斐面前,“你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有什么本事?啊?你们说说,他有什么本事?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势,听说以前还是居平城里讨饭吃的小混混,常在娼/馆里给那些ji子取乐,指不定还做过小倌儿……这样的人,凭什么娶英华?你们说,凭什么?”

厅外一片沉寂,没人敢接腔,只是看白斐的神色都复杂起来,连梁贵勇也脸色也黑下来。

旁人见势不妙,均上前拦他,洪旭被人抱住胳膊腿,嘴里却没完没了:“我有说错?堂堂梁寨的大小姐出嫁,他连聘礼都给不起,什么都要靠梁寨,不过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呸,废物!哈哈哈……”

“白斐……”梁英华心中大急,抚上白斐暗自在衣袖内攥紧的拳头,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白斐面沉如水,却只字未吐。

因为,洪旭说的,除了小倌儿,其余全都是事实。

“废物啊,英华你千挑万选怎么找了个废物!”洪旭被人架到厅外,嘴里还在不gān不净地浑骂。

四周忽凭空刮起阵风,将抱着洪旭的人都刮到一旁,只闻“啪啪”数声,清脆响亮,似有人用力掌掴,洪旭被打得双颊通红,酒醒了泰半,怔怔站在原地。

眼前空旷,并无一人。

“你说谁废物?我徒弟吗?”只有空中传来的清冷声音,似这寒山夜雪。

白斐听见这声音,陡然一震,抽走被梁英华握住的手,几步行到厅外,抬头望去,满面沉色尽皆化作大喜。梁贵勇也随众人一并拥至厅门处,只瞧见夜色之间,凌空站着三个人,正中那位,玉容艳骨,着一袭火红斗篷,真真叫一个媚色无双,看得一众凡人齐齐失神。

寨门外又有人匆匆跑来:“禀……禀寨主,大事不好,寨外不知何故,来了许多……许多猛shou。”

此语刚落,天上那人便冷冷开口:“梁寨主,那是本君为小徒所备,给梁姑娘的聘礼。”

“尊……尊上是……”梁贵勇惊得说不完整一句话。

“师父。”白斐却被惊醒,箭步冲到院中,仍旧仰头望她。

天地之间,宛如只剩她一抹颜色。

季遥歌降下,落于他身前,道了句:“为师来晚了,你受苦了。”

一别两年,他都已经高过她了。

第97章 护犊

吼——

狮吼声震彻山野,吼得人心颤颤。

从寨门到归荣厅已被清出条两人宽的道来,人群黑压压地挤在道路两侧,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支前所未见的送聘队伍。

打头的六只山猴被人扎上红绸,手里各捧着一大盘鲜果,似模似样的走来,两只开屏孔雀摇摆则过,四只火狐则叼着夜明珠紧随其后,宛如仪仗队;接下去是只巨猿,此猿手捧一丛半人高的七宝珊瑚,珊瑚通体血红,在烛火下璀璨夺目;巨猿之后便是四只银láng,拉着辆车,车上堆满布匹,撂得像座小山;再往后,是棕熊、金狮、白虎各二,每只背上皆缚着两口木箱;最后青象压阵,象背两侧亦驮有两口大箱,背上则缚着金底镶各色宝石的大鼎,华光万丈,闪花人眼。

这支shou队在归荣厅前停下,逐一将所带之物卸在厅前院落之中,那几口箱子落地后便被一阵风扫开,其间白银、huáng金各两箱,珠宝一箱,胭脂水粉一箱,象背的大箱中装有九层妆奁,里面是成套头面,另一箱则是各色皮子,那宝鼎内更是装满金瓜子银锞子,随季遥歌衣袖挥过,那些金银小件便如雨般散了全场,纷扬而下,引得众人纷纷抢这喜头。

梁贵勇和一众宾客早已看呆,不管是这离奇的送聘方式,还是堆满院落的稀世珍宝,无不出人意料,令人匪夷所思,满心震撼。

只是叫众人更为震撼的,却还是站在院中,被灯火照得千娇百媚的女人,尤胜这满院珠光宝气。

“喜欢吗?”季遥歌语带笑意问道。

白斐勉qiáng按下心头震撼与狂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怔然目光,点头:“喜欢……”

她轻嗤一笑,却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梁姑娘。”

不知几时,梁英华已经走到白斐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听到季遥歌提及自己,梁英华不由面上一红,含羞悄悄看了眼白斐,才道:“喜欢,谢谢……师父。”

白斐看到季遥歌,只觉心头松快,这些时日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刹那消失,才刚那点不痛快早已抛到脑后,终于绽开这连日来第一抹真心的笑。

季遥歌看着梁英华与白斐,二人金童玉女似的般配,不由心中安慰,只道:“乖。”

遥想当初,抱在怀中都没什么重量的孩子,如今已娶妻成家,短短两年,她的徒弟,已经长大了。

语毕她又行至众人之间,淡淡道:“梁寨主,本君乃是白斐之师。这次白斐与梁寨结亲,本君原该替他亲自主持,不巧近日要务缠身,以至错了时辰,白斐年纪尚轻,礼数未周,怠慢委屈了梁姑娘,是本君疏忽之过。不过虽然年轻莽撞,他却是本君一手教导出来的,是龙是虫尚轮不着旁人质疑。”话间她目光朝人群随意一扫。

才刚还和颜悦色的人,转眼间目光如刃,看得旁人颈间阵阵发凉。

“仙君言重,并无怠慢委屈。能与仙君之徒结亲,是梁寨的荣幸,白斐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实乃我梁寨佳婿,亦是仙君教导有方。”梁贵勇回过神来,脸上堆笑奉承道,心里因为洪旭谩骂而生的那些不快早烟消云消,这满地的金银珠宝和季遥歌的身份,毫无疑问都给梁寨长足脸面。

修士与凡人本就差距甚远,何况还是以“君”自称的仙人,在衍州能有几个?白斐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梁贵勇忙请季遥歌入厅,季遥歌却道:“不急。”又转身朝白斐开口:“过来,见见你两位师长。”这才介绍起花眠与薛湛来,花眠是白斐一早认识的,倒是薛湛从未出现过,白斐不由拿眼神问她。

“这位是长岚宗薛湛,薛师伯。”

此名一出,梁寨诸君又是一凛,相较于季遥歌的无名,长岚宗与薛湛之名,在衍州也算声名显赫,如此想来,白斐的背景果然非同凡响。梁贵勇亦在心里暗喜,幸亏保下这桩亲事,按眼前这情势,白斐前途果然如他所想,不可限量。

一番引见拜礼,季遥歌才又笑道:“吉时都过了,赶紧拜堂吧。”说着她便将喜帕凌空抓入掌中,亲自替梁英华盖到头上,左牵白斐右拉英华,将二人送入大厅。

梁贵勇请她上座,她自不谦辞,坐了主位,看着这二人拜过天地,跪在堂下拜自己,连夸三声“好”。礼成之后,梁贵英被送入屋中,留白斐在外招呼众人,季遥歌与花眠、薛湛三人皆被引入主桌。

“难为你这做师父的,为了长徒弟这口气,把附近几个城的商肆都采买一空,又费了这般心思送来。”花眠呷了口酒,有些嫉妒道,“你可真疼你这徒弟。”

“那可不,这是我徒弟呀!”季遥歌笑吟吟道。

“你什么时候也疼疼我吧?”花眠嘴里耍起花枪。

“行啊,只要你拜我为师,我自然疼你。”季遥歌打趣他。

花眠发出声长长的嘲音,自去寻人饮酒,不再理她。季遥歌转头,却见一身红衣的白斐就站在自己身后,已将刚才她与花眠那番笑谈听了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高兴的师父,记忆里她向来严厉淡漠,美则美矣却失之温情,今日终于见她展颜。

那笑,比他想象中,更加醉人。

————

宴席过半,季遥歌双手环胸倚在树下,将白斐叫来说话。

白斐被灌得五分醉,经那红衣一衬,本就俊美的容颜,愈发好看,恍惚之间,带了点白砚的影子。

看着眼前已长成英伟男人的徒弟,她有些感慨。他吃了不少苦,这两年间发生的种种,她全然不知,便是他成亲,也是她在路上听人提及,方才赶来,而她并不是个称职的师父。

“倒是委屈铃草和英华了。”季遥歌听他说了,才知道他与铃草已成亲一年之事,不由叹息,只是事已成定局,无法再改,也只能劝他,“不论铃草还是英华,都是好孩子。如今二人皆嫁你为妻,这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为师怕也教导不了你,只几句话嘱你。你为恩义娶铃草,为形势娶英华,且不论对错,你今生注定已经辜负她们,日后望善待二人,切莫叫她二人心伤。既已成家,那便是你的责任与担当,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

“是,师父。”白斐恭敬应下。

师徒二人两年未见,季遥歌原有不少话要和他说,可眼见少年长成男人,连个子都高过自己半头,脸颊却瘦削许多,皮肤也不再白皙,整个人被打磨得粗砺刚毅,那些话便忽然吐不出口。

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白斐也在看她,小时候起便觉得她漂亮,如今久别重逢,她更加明光照人。从前还会藏拙,今日却锋芒毕露,惊艳人前。

以前他不太敢直视她,但今日……

“师父。”

“白斐。”

沉默片刻,换来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季遥歌道:“你先说。”

“师父这趟回来,不走了吧?”他问她。

“暂时不走了。”她答。

白斐心情微沉——只是暂时,那便是还要离开?

“师父呢?你要说什么?”

季遥歌刚要开口,远处便传来嘻笑催促声:“姑爷,该入dong房了——”

白斐脸一红,又在她面前露出幼时局促的神情。季遥歌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快去吧,别让新娘子久等。今日是你大喜之日,等过了今夜你们再议他事。”

他点点头,又问她:“师父要去哪?”

她看了眼天色,目光落在某个方向:“我去看看铃草吧。”

哪怕再花团锦簇光鲜亮丽,这也注定是场辜负,只可惜,这混小子到现在,依旧懵懂。

————

红烛轻摇,晕染满室桃艳李娇的光芒,喜帕挑去,凤冠之下是妁妁容颜,虽比不得季遥歌那般艳煞众人,却亦是娇妩动人。

梁英华坐在chuáng沿,半咬着水润的唇看站在身前静默的白斐,良久方轻声道:“白斐,你可是在怨我爹bi你?”

白斐坐到她身边,看着凤烛火色:“不怨。”又执起她的手,“英华,既已成亲,你便无需多心。你待我之情,我会铭记于心,日后必敬你重你,当于铃草姐一般无二。”

梁英华垂下头,眼中有些涩。她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想听他说声喜欢……

“歇吧。”他声音愈发温柔,拉起梁英华来。

“不,不用,我自己来便好。”梁英华见他欲为自己卸冠除衣,顿时惊羞jiāo加。

白斐低笑两声,听不出心情,只那笑愈发俊美,透着一点点邪侫,没了从前清朗。

————

梁寨大婚第二日大早,白斐便前往梁寨议事厅,与梁贵勇商谈要事,恰逢云麓七岗的寨主并各路豪杰因这喜事齐聚梁寨,早已闻及权佑安与赤啸军所受之冤,无不愤慨惋惜的,加之朝廷不义新帝不仁,致使四方战火频起,百姓流离,故而皆愿追随尽力,这一来二去也集结了三千兵力。

梁贵勇便推白斐为帅,白斐自然当仁不让。白龙小将并非làng得虚名,没人比他更清楚居平关内关外情况,几番商议争执,兵马调遣,围截三皇子,并如何出城与赤啸军汇合……这诸般策略,最后皆由白斐谋定。议事厅中英豪虽多,却无一人可比其锋芒,短短时间,他已说服所有人。

谋定而后动,白斐不敢再耽搁时间,几个命令下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便已能整装齐发。

自大婚后白斐就忙于正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便也谈不上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梁英华知道局势紧张,心中体贴,每日只细心照顾他起居饮食,虽无浓情蜜意,不过白斐看在心中,每每见了,不免温柔三分,倒也和美。倒是铃草伤势未愈,白斐又忙得几乎无暇顾及,也皆是梁英华上下照应,日日陪铃草说话解闷,讲些寨里的事,替其宽心,也免白斐后顾之忧。

这些事,季遥歌从不gān涉,到了发兵之日,她随军而行,同赴居平。

————

这一年的年关,西北百姓过得极其艰难。居平关沦陷,居平百姓死伤无数,存者流离失所只能往北迁移,天寒地冻又缺衣少粮,一路上便随处可见饿死冻死的百姓。

时至一月,白斐带着梁寨的兵马在居西以南的gui象山成功伏击三皇子的jg锐人马,抓获孔书礼、宋义二人,并三皇子手下心腹大将赵新。又七日,在孔书礼与宋义的招供之下,白斐终于擒住欲逃回南方的三皇子周庭,从他手中夺回赤啸兵符。

同年二月,白斐单枪匹马,独闯居平关,带着兵符回到赤啸军,将权佑安之死并新帝寡义之事昭告全军。整军愤慨,士气怒涨,又三日,白斐收伏军中各将领,烧去西丹战旗,只留赤啸军旗,持兵符自奉为赤啸新将,领兵二十万,回攻居平。

至四月初,chun暖花开,赤啸军与梁寨里应外合,兵行险招,将十二万大淮军困在居平全歼,收复居平。至此,白斐一战成名,声名大噪。

新帝施政不当,以至民不聊生,民心尽失,以至各地时有bào乱,镇压不断。梁寨并赤啸之名传出,各路豪杰皆往投奔,又有长岚宗主袁敬仙夜观天象,言紫微星沉,白龙潜邸,有jiāo替之兆。又三月,白斐拥兵自重,赤啸外防大淮,内防新帝,将居平关牢牢攥在掌中。至十月,白斐迎来盘踞沐术的白氏余部,由玉玺为证,结下盟约。

次年开chun,新帝发兵居平,以叛党论处赤啸军。白斐于居平易旗而起,以白氏皇嗣自居,整军回攻腹地。长岚宗正式宣告天下,拥立新主,为天下苍生而战。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一。

季遥歌陪在他身边未再离过。

第98章 稚情

漫长的征伐一起三年,自居平一路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短短三年,白斐已攻下西丹四大要城,占据西丹泰半国土,麾下兵马近五十万,其中jg锐赤啸军二十五万,直属白斐,梁寨正式更名梁家军,集云麓七岗之兵由梁贵勇为将,追随白斐,经三年,兵马扩至十五万,另有白氏余部,征伐收伏的各路散军、降兵等,约计十万。

这庞大的军队,军饷补给开销甚巨,所幸初时有季遥歌带回的郅雍顺帝财宝充作军饷,后来有各城池补给,方撑过最艰难的时光。

如今战火虽未歇,但局势见稳,西丹四大要城牢牢掌在白斐手中,百姓得其庇佑倒也享得一时太平,日子不算太苦。白斐暂时定居松广,离西丹帝京陵原,已只剩三城之隔。

松广乃富庶之地,不似居平城那般荒凉贫瘠,城中曲池流水,画舫小楼,繁华jg致,透着居平城永远也看不到的靡靡之景,就连月亮,似乎也比居平城更加细腻。

砰——门被撞开,有人未经通禀便闯入将军府的六层阁楼之上。坐在窗边的季遥歌睁眼,果见白斐裹着风怒步而来。室内未点烛,只有窗外月光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胄甲随着他的行走发出磨擦的铮铮声,他一屁股坐到季遥歌身边,将手中抱的白缨盔往手边一扔,话也不肯说。

二十四岁的白斐,已经不是三年前初掌兵权的年轻将军了。大部分时候他刚毅果决、雷厉风行,在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置喙他的决定,但若要为王,朝堂便不是一家之言,他还太嫩。

“喝酒了?看来是去了销魂窟。”季遥歌嗅到酒与脂粉混杂的气息。

白斐用力揉揉下颌,道:“那帮老东西拉我去凌仙馆喝酒,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我怀里塞,想灌醉我把人塞进我后院,我可去他娘的!”

“那你要了吗?”季遥歌笑了。随着白斐权势渐盛,这些年给他送女人的、想攀亲的,数不胜数,只是白斐无心女色,多少貌若天仙的女人送到他身边,转头就被他再送予属下将领。三年过去,他仍旧只有铃草与梁英华两个人。

不过也难怪外人打他后院的主意。在外征战三年,白斐与铃草、英华三人,聚少离多。英华每年还能见他几回,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铃草却是身体渐差,经不起舟车劳顿,自一年半以前迁到羿州便没再动过,自然也见不着白斐。成婚四年,白斐膝下尚无子息,由不得人不多想,若能替白斐生下儿子,那便是白斐长子,自然母凭子贵。

人间的这些关系,真是复杂,有时候季遥歌都要想,还是万华好,从来没有这乱七八糟的心思。

不过他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ji毛蒜皮的事。

“别说美人计没成,就是成了,我也不会要。”白斐眯了眯眼,“那帮老家伙的心思,我能不知道?醉翁之意罢了。”

“你不是派人去接铃草和英华了吗?过两天她们就到了,有她们在,他们便会收敛。”季遥歌淡道。

白斐将头盔踢开,盘膝坐到石榻上,捏着眉心:“收敛?今日他们已将龙袍毓冕捧到我面前,想bi我称帝,那些女人若被我收下,将来封嫔封妃,他们个个都是国丈爷。”

“那你呢?你也想在松广称帝?”季遥歌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目前白斐自称白氏皇族后嗣,以将军自居,打的是“匡扶天下,平乱定邦”的旗号,又有长岚宗为其造势,言其“天选白龙,足以平四方战祸”,所以才令民心归顺,此时他们才刚攻到松平,根基未稳,贸然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平白给外人讨伐的借口,实非智选,除非……

有人贪图富贵,流连温柔,不愿再东征北战,只要白斐在此称帝,建都松广,歇战立国,虽然四城尚小却也可安享荣华富贵,可那并非长远之计,只是他麾下部分匪类出身,贪图享受者的私心。

只是白斐作何打算……季遥歌这几年已有些看不透了。

“我?朝上如今分作两派,一派主张称帝,一派严辞抗拒,吵得不可开jiāo,我头疼。师父,你觉得呢?”他的目光自虎口之下窥出,是蓄谋已久的试探。

这两年,季遥歌在军中及民间积望甚高,几场战役她虽未亲自上阵,却都预窥先机,早有诸葛之名,加之她为了扶持他,从最早设计结jiāo梁贵勇开始,筹措军饷,拉拢白氏余部,就连长岚宗也因她而入世,倒向白斐这一边,这一切都在短短四年之间发生,她的地位,并不比白斐低。

可以说,若是没有她,他想在四年之内走到今时今日,绝无可能。

全军皆知,谁的劝言他都可以不听,唯独这个师父,她的话,他言听计从,而她亦不曾失算过。

这样的能力,让人忌惮。

“白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季遥歌淡道。

“师父,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达不到你的要求呢?”白斐放下手,小心翼翼看她,似乎仍是从前未经生死的孩子。

季遥歌却只望向窗外月光,不知怎地,想起方都临别之时,元还那番话。

良久,她方道:“没有关系,我可另寻他人。”

只这一句话,便叫白斐目光一闪,小心翼翼的神色被放大的笑容取代。

“师父放心,我怎会叫你失望?现在自然不是称帝的时候,我晓得。”白斐笑得妖惑,像极白砚,却不是白砚。

他语毕,将髻上发簪一抽,任长发披散,他再往下一躺,将头径直枕到季遥歌腿上,涎着笑脸道:“师父,容我在你这里歇歇吧。这段时日我睡不安稳,每每将睡,外头有事吵到我榻前,你这里清静,他们不敢来扰你。”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些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刺杀,外头侍卫布置得再严密,他也不敢松懈,而朝堂军中要务繁重,每每他睡意刚浓,便有军报奏折传来,连片刻安睡都不得。

季遥歌垂头看他,散乱的黑发间夹着一两根银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才二十四岁,华发早生。

“睡吧,时辰到了我叫你。”她没说什么。

他目光朝上,正落在她秀雅的下巴与唇上,醉意涌来,让他有几分恍惚,手忽然抬起,似要抚向遥不可及的幻像,半醒半醉地开口:“师父,我有没同你说过,你真美……”

那手挥到半空,被她擒住手腕按回榻上。

“白斐,睡吧。”她衣袖拂过,袖笼里弥漫出一道淡香。

他瞬间陷入黑沉。

一觉无梦,睁眼时,他已在自己房中。

————

盛夏蝉鸣不休,松广的夏日,并不炎热,适合避暑。梁英华与铃草七月底被接到松广,总算和白斐团聚。这二位夫人一来,将军府刹时便热闹起来。二人带来不少侍女侍从,又嫌将军府太过简陋随意,梁英华接了中馈,主持府内事务,亲自照顾白斐与铃草,应酬各府人情往来,这将军府方有了活气。

只是铃草身体仍旧不好,这些年虽然小心将养,梁英华也处处照顾,但还是架不住年轻时熬坏了底子,又经战事数年,担惊受怕,身体早已垮下,药石无用。这趟她来松广,白斐得空便日日陪她说话,给她寻了新鲜玩意儿逗她高兴,盼她宽心。到了夜里,除却忙于公务,他便在二人屋中分宿,并无偏倚,只是铃草体弱,夜里也多是白斐照顾她,余的,便再没有了。

铃草知其心意,心中亦dong明——所有温情,不过因他将她视同在世唯一亲人。虽说娶了英华,但他对她,也的确做到当年承诺,于战乱之中不离,富贵之间不弃,予她后半世安稳,温柔相待。乱世纷扰,他亦走得艰难,她没什么可qiáng求的。若将男女情思抛开,她倒也能平静看待他与英华,盼着二人和睦长久,只是……

白斐于她无爱,于英华,又何偿有情?

“英华,替小斐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女,都好。趁我还在,也能抱上一抱。”

正在树荫下给她剥桃的梁英华闻言大感诧异,转头便见铃草慈怜的目光,只觉那言语不祥。

“铃草姐,别说这些话,不吉利。”梁英华蹙了眉。白斐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她与铃草,二人感情甚笃,并无寻常后宅三妻四妾的y私勾当,也许这便是战乱给予她二人最好的馈赠,生死总让人相依为伴,她希望铃草能好好的。

“有了孩子,牵绊也多些,你在他心中,自然不同,日后也是倚靠。”铃草握住英华之手,劝道。

梁英华毕竟小她四岁,面子尚薄,不由脸红,只道:“铃草姐,白斐不是负心薄情之人,纵无孩子,他也会待你我好的。”

“傻丫头……小斐重情义,于我尚且不离不弃,又怎会亏待你?只不过,你所求的,难道就只是他的好?”铃草指尖点向她的心口。

梁英华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低了头怔怔不语。

————

辗转又到来年开chun,白斐果然拒绝称帝,大军在松广休整半年,又要挥军北上。

这一回,不取帝京陵原,誓不归来。

临行前半月,铃草病重,梁英华每日jg心照顾,又操持若大将军府,终是不支,晕倒在铃草榻前。

请医诊治过后,方知。

梁英华孕满一月。

第99章 无情

内室烛火沉沉,拢的炭盆将屋子烤得闷热,来来去去的侍女轻步细语,生怕惊扰到chuáng上昏睡的夫人。高大的身影立在chuáng榻旁默不作声,眉宇几近成结。良久,铃草也未见醒来的迹象,白斐转身出了房间。

铃草缠绵病榻多年,病情在这个冬天转重,大夫换了好几个,再jg贵的药服了也不见起效,如今已昏迷三日,汤水不进,大夫也束手无策,只jiāo代准备后事,去留就这几天的事。

为此,梁英华有孕之事,也无法让白斐开怀。

他几步出了内室,往暖阁里坐的人迈去,着一身胄甲重得跪地:“师父,你救救铃草。”

季遥歌是同他一起来看铃草的,见状袖风轻扫,就将人扶起,只摇头道:“白斐,铃草寿元已到,神仙难救。”即便她是修士,可修士亦有天限,寿元终尽的人,谁也回天乏术。若有这一日,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别人?

“师父,你修为高深,法术jg湛,怎么会救不了她?她陪着徒弟这么多年,师父也看了她这么多年,难道你连一点慈悲同情都不愿施舍?”白斐声音低沉,拳攥得紧,自那年在梁寨被bi婚之后,他便没再求过任何人,“她是我在世唯一亲人,师父,你看在我的份上,求你帮帮她……”从小到大的情分,深处骨髓的亲情,即便是季遥歌乃至梁英华,都没办法取代。

“我帮不了她。”季遥歌起身,试图安抚他。

白斐甩开她的手,怒火似突然间冲上眼眸:“帮不了?你的灵丹妙药那么多,却连一颗都没给过铃草!当初你一别两年,留下任叔在我身边,却不肯他出手。若非如此,那一万赤啸jg锐怎会全军覆没?权将军又如何会死?居平关怎会失守?我又何需被梁寨bi婚?你步步为营,不过是要将我bi入绝境,完成你所谓故友执念!”

侍女早在白斐跪下之时便已退出,屋中只剩他师徒二人,白斐已经高过季遥歌,不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季遥歌看起来都比他要小,他怒而质问之下,倒让二人看起来如同兄妹。

季遥歌没有解释——这些话他从没说过,如今看来,他对她积怨已久。

“师父,你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什么?是你完成执念无足轻重的棋子?如果我不姓白,不是白家后人,你是不是连我也可以放弃?”白斐指着自己问她,却没在她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一把武器用久了,尚且有感情,师父,你呢?你可曾将我视作你的徒弟?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白斐,我活了五百年,只收过,你一个徒弟。”她是缺失幽jg,没有男女情爱,但其他情感俱全,这个否定她不接受,但更多的解释,她也不愿说。

如果一份感情已经被人质疑到需要用无数的言语来描补,那只能证明,她的失败。

“那又如何?我这个徒弟,你随时可以换!”白斐勾起带嘲的笑,怒气渐冷,见她仍无动于衷,便倦然指着她的心口,“师父,你是真的,无情。”

“将军,季先生,夫人醒了。”内室有侍女战战兢兢出来,低着头小声道。

白斐深吸口气,平息失控的情绪,往内室行去,至帘下时忽转身,语气冰冷:“铃草之事,不劳师父挂心,师父请回吧。”

语毕将帘甩下,人亦消失在帘后。

————

铃草醒来时jg神颇好,苍白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红光,病痛似乎突然间远离。她窝在白斐怀里,和他说起在西北的旧事,眉眼平和。白斐喂她喝稀淡的糜粥,时不时附和她的笑语。

说到兴头上,她忽然道:“小斐,才刚我梦到咱们家隔壁的二牛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可漂亮了。”

白斐手一顿,看着她的笑:“嗯,我也见了,漂亮。”从前住他们隔壁的二牛一家,在居平失守之时,都已经没了。

“英华也有身子了吧?咋们家的孩子,肯定比他们的更漂亮!姐真想见见啊……”铃草往他怀里缩了缩,她感受不到暖意,开始发冷了。

“你能见上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也生一个。”白斐放下粥,抱紧她。

铃草只是笑笑,拍着他的手道:“小斐,姐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我们都不容易,你可要保重自己,争累了就别争了,英华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姐。”白斐将瘦得皮包骨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她声音渐弱,在他耳畔呓语:“斐,求不得的,你莫求……莫求……”

说的是何事,却已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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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院子被晨光浸染,早chun的寒意湿冷难挡,冻得人清醒。白斐从屋里出来,便见到站在院中的梁英华。梁英华没有上妆,素净的脸泛着倦怠,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没说话,只绕到白斐身后,接过侍女手中披风轻轻披上他的背,动作到一半,白斐忽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

披风落地,她抚上他厚实的背,轻道:“铃草姐……”

“她走了。”白斐的头埋在她颈间,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哭。

梁英华却是猛地红了眼眶。二人在院中拥了片刻,白斐的情绪稍缓,她方道:“你昨夜未眠,去我那里歇歇吧,铃草姐的后事,jiāo给我……”

话未完就让他打断:“不用了,铃草的后事,我自会着人料理。”

说着他又望向她的小腹:“你才刚有孕,不宜操劳,好好休养。”

“我没事。铃草姐这最后一程,我……”

她还要说,白斐却抚上她的小腹:“英华,别说了。保重好自己,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梁英华却是一震,泪水滚滚而落,猛地抱紧他。

这已是多年来,她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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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铃草的丧事,大军延迟了出发时间,直至铃草入土为安,当日傍晚,白斐才整军出发,不再耽搁片刻。

梁英华只将白斐送至将军府大门外,qiáng忍着不舍笑别:“去吧,家里有我,不必挂念。”

白斐只将人拉入怀中,大掌轻按她的小腹:“我家里,也只有你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接你。”

梁英华倚在冰冷的胄甲上,轻轻点头,却见白斐垂头,在她额间落吻,是少有的温柔。

“英华,我若为王,必迎你为后,等我。”

————

自那日在铃草屋内争执过后,季遥歌与白斐师徒二人便陷入僵持,除了商议要务之外,二者再无jiāo谈。军中诸般战情,白斐亦有意无意避过季遥歌,不似从前,每有战况必先告诉季遥歌,纵有危急,他亦不往季遥歌处求助,二人疏离非常,再不似从前那般亲厚。

嫌隙既生,便很难化解。

时至六月,战事胶着,天却陡降冰雪,赤啸军困在潼城,季遥歌留书一封,自往帝京陵原。陪着白斐五年,师徒再别。十一月,家书抵至赤啸军中,梁英华诞下麟儿,ru名呦呦。白斐大喜,为其取名,白定远。

帝京陵原繁华,外头世道不好,连年征战,只有京中仍醉生梦死。此去陵原,季遥歌为的是西丹国师云昭,那是西丹周昱最后的倚仗。潼城六月风雪,便出自云昭之手,此人境界结丹初期,乃权佑安挚友,效力西丹。此人不除,陵原难攻,但季遥歌并不想杀他。

权佑安灵骨最后的执念,就是云昭。

次年chun,季遥歌说服云昭,至此,西丹再无余力。

四月,帝京陵原告破,白斐踏入西丹皇宫。帝后自缢于宫内浮仙山,周氏亲族皆斩,白斐未有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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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原六月,花开满京,百废待兴。梁英华带着白定远入京,小家伙已八个月大,眉眼和白斐一模子刻出来般,只有嘴唇肖似母亲,长得也极漂亮,又不怕生,十分讨喜。

季遥歌抱着这孩子,不由想起当年白斐,转眼人间又十六年过去。英华丰腴不少,做了母亲,眼底眉梢皆是慈色,当初策马驰骋的少女已年月久远。二人站在一起,季遥歌倒似她的妹妹。修士筑颜,十六年过去,容貌一丝变化都没有。

逗了会孩子,梁英华小心翼翼问她:“季先生,您与将军……”

季遥歌笑了笑——她与白斐的不和,已经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地步。纵是她劝服云昭离京,让这场战事提早结束,也未能缓和师徒关系。白斐待她,不过维持着面上敬重,但凡军国大事,都已不再过问她。

不,不止不再过问,他甚至背着她,与朝中文武重臣另做打算。

这个徒弟,已越来越有帝王之势,却也离她越来越远,亦或是,她从未让他靠近过。

————

一路行往勤政殿,正赶上朝中几个重臣从殿里出来,见到季遥歌纷纷行礼,季遥歌淡淡颌首回礼,仍往勤政殿去。到殿门前,她被左右侍卫拦下。侍卫恭敬道:“季先生,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季遥歌看着肃穆幽沉的大殿,思忖片刻并不为难侍卫,转身离去,却听身后白斐声音传来:“师父来了?”

她转头,二十六岁的白斐仍旧年轻,着玄青常服,长发束冠,英挺不凡,唇边泛着笑,是帝王面对臣子的和颜悦色,笑到几分都是练过的。

他斥责左右侍卫:“季先生乃是本将恩师,你二人日后不可阻拦先生。”

两个侍卫惶惑领命,季遥歌只静静看他。他训斥完侍卫方朝她行来,边走边笑:“师父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适才见到几位大人离去,可是有要事?”季遥歌不以为意问道。

“不过是些ji毛蒜皮的小事,不劳师父挂心。”白斐看了眼内殿,没请季遥歌入内,反邀其共行,“我想去看看英华和定远,师父若有要事,咱们边走边说?”

季遥歌琢磨他话中之意,并未揭穿,只道:“没有要事。才遇上英华,见到定远,定远甚好。”

提及儿子,白斐那笑便深了眼,眼角现了几道纹:“下头献了几筐时令果品上来,英华说要拣好的孝敬你,还预备了一桌酒。师父,不如随我过去走走。”

“也好。”她点头,与他并行。

西丹的皇宫比从前的将军府大上十数倍,红墙金瓦气势非凡,远远便能瞧着飞在半空的翘檐吉shou。六月已热,二人挑着僻静的林荫路行走,侍从早已被白斐摒退,二人已久未单独处过,此时亦不知该说什么,各自缄默。行至景仁宫前,忽有宫娥迎面而来,见到二人一怔,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却是新入宫的粗使宫女,没有见过贵人,不过凭衣识人,又见季遥歌容貌甚美,跟在白斐身边,因此错认。季遥歌尚未发话,白斐却已然沉脸。

“你在说什么?她是本将军的恩师!”白斐的怒气来得又急又重。

“啊……是季,季先生?”不想那宫娥竟敢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季遥歌。

还未等白斐发作,那宫娥忽然唇角诡笑,手中寒光闪过,利刃直奔白斐心门。白斐心头一惊,正要动手,却被季遥歌从旁一抓,退到她身后。

“白斐,退下!”季遥歌声音急急而起,“有修士!”

她的声音与剑音同时响起。宫娥手中寒光撞上破霞剑,只闻铮铮几声被弹开,却在半空爆炸,发出猛烈力道将白斐撞向远去,所幸季遥歌拉着他,将这攻击挡下泰半,否则他不死也要重伤。

“你不要出来,这些人不是你能应付的。”季遥歌将他带到墙下,急急叮嘱一声,转身看向远空。

宫娥也已被爆炸震得七窍流血,死在当场。那是受人控制的傀儡,用来确认他二人身份。很快,远空寒星三点,隐隐而现。

竟是三个结丹期修士。

明家为了擒她,竟派出三个结丹修士。

“师父!”白斐已然察觉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与来势汹汹的威压,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担心道。

语音才落,远空忽有三道银练电光般掠来,季遥歌不及多言,腾身避开两道银练,却见第三道银练直奔白斐,她折身救她,不想那两道被破霞剑打开的银练却似有灵性般,趁着她分神之际,一左一右缠上她双手手腕。

铮地一声,银锁扣合,那银练化作两根手臂粗的锁链,攻击白斐那条也瞬间游回,陡然缠住她的腰肢。

竟是仙家法宝——锁魂链。

三个蓝衣修士于半空现身,一句话皆无,只将锁链往回拉扯。

“师父——”白斐骇然。

季遥歌反攥双链,背对着三个修士,面朝白斐,没有表情,只是冷道:“白斐,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杀不了我,只是此番我少不得要随他们走一趟大淮,这本是我预料之事,你无需挂心。我今日寻你,有几句话要嘱。”

腰上力量加大,季遥歌脚步不稳,只是勉力支撑。

“昔日你应承我之事,我给你机会反悔。若你不愿,便留在西丹为王,不必再来寻我。”他们师徒缘尽,至此终了,季遥歌冷道,“若你还想一统天下,成就霸业,那么……我会在大淮等你,为你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脚在地面拖出深刻痕迹,她身体陡然离地,只道:“白斐,你自己决定。”

“师父……师父!”白斐双眸赤红追出,可季遥歌已隔空祭出防御法宝明光罩,将白斐护在碧光之内,他只能眼睁睁见她被锁魂链绑起,带离皇宫。

————

变故发生得突然,令人始料未及,便是白斐身边如今已有长岚宗的高手,也未能及时赶到。

白斐震怒,派出数名修士追去,可惜皆未能追上季遥歌。明家显然亦防被围攻,故而不作生死缠斗,只速战速决将人带走。

他已枯坐勤政殿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得此消息,只沉默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龙袍、毓冕、圣旨……

那是季遥歌来寻他那日,群臣所献之物。登基称帝之仪,早已背着季遥歌在准备,然而现在……

他猛然站起,掌风四扫,将满桌物件砸得稀碎凌乱。

梁英华被他惊得站在殿门之外不敢入内,只听他咬牙低语:“不取大淮,誓不为帝。”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六。

第100章 媚魂

据衍州野史所载,大淮末年,妖妃临世,淮帝乔庆云于慕仙台初见季妃,惊为天人,随后封嫔,不足一月提至妃位,次年封贵妃,第三年晋皇贵妃,封号为“季”,宠冠六宫,祸倾朝野,致使临星阁覆灭,大淮溃败,被天下人斥其祸水西至,惑乱君王,为害苍生。

又有传言,季妃乃西丹所献之女,媚色无双,先为淮帝之妃,后被西郅白帝纳入后宫,历两朝更迭,看遍兴衰荣败。

再有传言,惑国季妃,实为后郅帝师,主宰了整个后郅的崛起与大淮、西丹、沐术的覆灭,并衍州三十六城一统,实为仙家之身。

传言种种,然而在正史之中,不管是大淮还是后郅,对她的记录,都只寥寥数笔且褒贬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说她——风华绝代,媚色无双。

不论后世如何评断,初入大淮宫的季遥歌,并没想过自己会见到淮帝乔庆云。

她杀了明震海,又帮着白斐与明家为敌,明家想要杀她,不足为奇,所以此番明家派了三个修士前来抓捕她,她也只是将计就计,顺理成章让他们带自己回了大淮,也省却一番功夫。根据袁敬仙所言,要杀明御之所以艰难,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高深,而是此人已隐遁临星阁百多年未出。临星阁上下遍布法阵机关,外围也多有修士,若是他们直接闯入,不啻于在凡间引发一场修士大战。届时后果如何无法预计,再加上凡修惜命,若无万全之策,袁敬仙不会做两败俱损的打算。

所以,他们必需诱使明御离开临星阁,亦或是他们见到明御。

故而此行,季遥歌原想自己会被带入临星阁,就算见不到明御,至少也能探入阁中,却不想,她被带到了大淮宫的慕仙台。

————

比起西丹的皇宫,毫无疑问,大淮的皇城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尊之处。皇城位东,名作“东莱”,意为东淮蓬莱,始建于郅雍,历经千年扩改,如今规模浩大,气势恢宏,其中锦秀繁华、匠心独造,又与仙家不同。

即便季遥歌看过无相剑宗之巍峨肃穆,也要为这人间至尊叹一声好。

慕仙台建在皇城正南,台高七丈,四面有云纹石阶为引,台上以玉石铺就,四周立有飞仙石像,正中有三层莲座。大淮修道盛行,这是帝王打座静思,参悟天地之处,亦是行祭天礼或接待修士之地。

季遥歌被锁魂链缠着,缓降慕仙台上,大淮的皇帝乔庆云正站在一尊飞仙象下仰头凝望。从背影来看,这个已经在位二十三年的帝王仍旧挺拔清隽,没有丝毫衰老的颓式。他未着帝王常服,身上只是件白底银海金鹤的广袖长袍,长发半绾,袖管、衣袂与长发皆被风chui向一侧,隐约呈现出男人瘦削的身形。

“陛下,季遥歌已带到。”三个修士齐齐揖首,其中一人道。

乔庆云未转身,只是抬手抚过飞仙像的脸庞。

季遥歌四下点了点,飞仙像共有五尊,形态不同,每一尊都极尽妖娆妩媚,似仙似妖,倒有几分像仙魔舞中幻像。

“这是临星阁的仇人,带来给朕做什么?”他声音温润,似带笑意,听起来悦耳非常。

凭音观人,这似乎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但这个词绝未被用来形容过这位帝王。在人间一百年,季遥歌已经关注了这位帝君很久,从少年时期起,乔庆云就不是个温润的男人,他弑兄夺位,本就是野心勃发之人,又好战bào戾,为成就帝王功业不惜大兴战事长达二十多年,至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加之其铁血手腕,刚愎自用,实非仁善之君。

就如同明御是她的敌人般,乔庆云将是白斐的此生最大的敌人。她能帮白斐的,只有除去明御,至于凡人之战,她不能gān涉。

“阁主言,此人乃是白斐之师,跟随白斐多年,在白斐军中地位非常,或者能从她口中得到赤啸军秘要,是杀是留,留待陛下见过再作决定,可送入黑狱,不必送到临星阁中。”修士答道,他语中所提及的阁主,却不是明御,而是如今临星阁的主事者,明御大儿子明离。

乔庆云的指尖自飞仙像的唇瓣抚过,只道:“堂堂男儿,却拜一介女流为师,白斐之能,看来也不过尔尔,运气好罢了。”说着他倾身,往飞仙像吻去,唇瓣摩挲而过,那动作分明温柔留恋,可用在石像,却让观者无不心生异样,他却不以为意,只朝石像呢喃,“女人就该乖乖让男人宠爱才对,风chui日晒的多可惜,你说对吗?”

语毕,他方转身。

广袖轻挥,站在季遥歌身前的两个修士让开,季遥歌的模样撞入眼中,乔庆云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乍空。

季遥歌在他转身那一刻,做了决定。

媚骨既是无双,她却从未真正试过。以一个帝君之尊,他有这个资格,接受她的,媚骨魂术。

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人间百年,噬遍凡尘灵骨,经七情六欲锤打,她万相已成,媚魂初显。

————

“为何蒙着她的双眼?”乔庆云的声音不知不觉浮现一丝微颤,是亢奋的征兆。他生了张儒俊的脸庞,许是保养得当,脸上一丝皱纹俱无,看着才三十岁上下,不如白斐俊美,却比他更俱气势,像个正值盛年的英挺帝王,只是眉宇间几分戾气隐隐浮现,不止有损儒俊之气,也把这身修士衣袍所带来的仙气破坏怠尽。

“陛下,此女擅长媚惑之术,震海仙君就折在她的妖法手里,故阁主特命吾等小心她的眼,故才蒙其双眸。”明家的修士回道。

是的,季遥歌被带到慕仙台时,以青布蒙眼。青布之隔于她无碍,所以她看得到乔庆云,乔庆云却看不到她全容。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她的媚术,却不知媚魂万相,惑在魂骨,不在皮相。除非对方五感俱失,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得触不着尝不到,是个活死人,否则她多的是办法迷惑对方。

就像现在。

高台风大,刮起衣袍如舞,只有季遥歌被银链所缚,衣裳不起,缠出一身玲珑妖娆,并无受制于人的láng狈,却有几分妖性,脑后半散的细辫更在风中舞动似蛇,凭添邪气,可被蒙着双眸的脸庞却又凛然不可犯,淡樱色的菱唇紧抿,露在青布下的半张脸神秘难测——

亦正亦邪,似妖似仙,在禁与纵之间,有了极其微妙的融和。

就像,这慕仙台上的飞仙石像。

那青布的存在,让她有了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乔庆云克制再三,才忍住没有亲手揭开她眼上青布,虽然他很想,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和危机感告诉他,那道青布取不得,若是取下,他必无法逃脱。

“陛下怕我?”菱唇微动,季遥歌开口。

语气懒媚,像勾魂的爪。

“此话怎讲?”乔庆云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的气息不太稳,你不敢……不敢看我的眼。”季遥歌浅笑,那笑里的笃定激起对面男人的怒意。

无法对视,她便不能用窥心之术发现他心中所爱之物,无法按他喜好幻化,但是没关系,这四周的石像与他迷恋的动作,已经给她足够的答案了,再加上,她有感知对方情绪的能力——她能轻易从他复杂的情绪里感受出亢奋、喜悦、惧怕、愤怒等种种更加细微的情绪。

这是媚术的入门,亦是当初她在赤秀宫凭借一曲《十二仙魔》所领悟的能力,可以助她凭对手情绪作出应对改变。

因为不喜窥探他人内心,她很少用,但眼下情况非常,值得一试。

“是吗?”他的指尖往她青布抚去。

“陛下!”两边修士只当他要解下她眼上青布,惊道。

他的手指却隔着布在她眼上抚过,又顺着脸颊而下,微凉的肌肤带来冰玉似的触感,是会让男人发狂的细腻弹柔。

“你想激我?”他忽捏住她的下颌,用力将她的脸抬起,“还没人敢这么与朕说过话,你胆子不小。”

他言语中怒意十足,可情绪里却是,亢奋多过愤怒,而那些许怒意,也不过是男人的征服欲。

“陛下,这世上,也没人敢如此同我说话!”季遥歌仍是笑的。

蛊惑人心的话让乔庆云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一句挑衅,耳畔便响起锁链断裂之音,伴随着几声惨叫,缚在季遥歌身上的银链被她挣断,化作流星四下散开,三个修士不及应变,只得往远处逃开,其中一人被砸中,震下了慕仙台。

“陛下小心!”有人急叫道。

乔庆云只觉得有柔软的风缠住躯体,将他带到了慕仙台的莲座之上。他四肢不得动弹,眼前只有女人妖娆身影,鼻间全是她浅淡的香气,她半浮于他身前,微垂着头,衣袂纷飞,像这慕仙台的飞仙石象,也像常入梦中的仙影。

“你杀了我也没用,大淮有临星阁,随时都能再扶持出一位帝王,用我来威胁他们,毫无作用。”他闭上眼,很享受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陛下,我们做个游戏吧。”她巧笑倩兮,便不见那双眼眸,也是风华绝代,“陛下野心勃勃,征战四方,可曾想过有一日你尚无法征服一个女人?我给陛下一个月时间,陛下可愿试试让我动心?这一个月内,我不会取下蒙眼青布,不会向你施展任何法术。若是陛下赢了,我便追随陛下,我能给白斐的东西,一样可以双手奉于君前;若是陛下输了……嘻嘻……”

她轻声一笑,卖起关子,却撩得乔庆云沉声道:“朕输了,又如何?”

“那陛下就要承认,你堂堂大淮帝王,是我的人。”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

“没有别的要求?”

他声音平稳,她却听到他心如擂鼓,亢奋异常。

“没有。”她道。

语落便有坚实的手臂将她圈入怀中,三个修士卷土攻来,却闻乔庆云一声重喝:“不要过来,告诉你们阁主,这个女人,朕要了。”

同日,大淮东莱阖宫传遍,淮帝自慕仙台上带回绝色女子。

无名,封季嫔。

一个月后,晋妃。

第101章 欢愉

夏日酷暑,宫内冰块窖存有限,后宫并非时时都能用上冰,宫人们稍一动作便一身湿粘,香汗淋漓这词虽然听着颇美,可实际上并不让人舒服,起码淮帝乔庆云并不喜欢。

就这一点而言,乔庆云喜欢呆在季遥歌身边。她的肌肤冰润如玉,触及似凉缎冰丝,每一寸都让人上瘾。除了上朝,他已经在她的洛芳宫宿了一个月,也不管朝堂议论纷纷与后妃怨愤。

“不喜欢朕赐你的东西?”为了博她一笑,乔庆云几乎把能搜罗到的珍奇异宝都送到她面前,其中不乏仙家宝物。大淮背倚临星阁,举国之力供养明家,自然常有仙宝进献入宫。

季遥歌斜倚锦榻,正在剥一盘被冰湃过的荔枝吃。葱指拈着水润的荔枝肉送入唇中,沾得唇色愈艳,看得乔庆去喉头发痒,挨着她身边坐下,一口含住她快送到唇边的荔枝,唇在她指尖抿了抿,抢去她的荔枝。她不以为意,娇声道:“陛下想吃便说,犯不着同我抢。”又要再取荔枝,却被他拦住。

“朕来。”乔庆云亲自替她剥起荔枝。

季遥歌懒懒起身,这才看着殿内放的各色宝物,道:“陛下赐的,我怎会不喜?”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他将剥净的荔枝按进她唇中,起身净手后方走到一方锦盘前,“别的便罢了,这件衣裳,是专为你晋妃而制,穿给朕看看。”说着他抖开那袭华衣——妃子的形制,却用了供仙的流彩缎,缎面流光溢彩,紫霞线绣的三尾凤似振翅欲飞,是凡俗富贵的糜丽。

季遥歌身上穿着薄薄的襦裙,和在赤秀宫时的打扮有些像,但她身量已高,襦裙不再宽大,穿来是俏皮的风情,那样华丽的衣裳,她还不曾穿过,看了两眼,心微动。

“来人……”见她盯着裙不错眼,乔庆云开口要唤宫娥替她更衣。

“不必了。”

却只听她清泠泠一声,身外已裹上白雾。流彩妃袍流水般从乔庆云掌中滑进白雾里,雾中有玲珑的身影,朦朦胧胧更添情致,叫乔庆云口gān舌燥。她入宫一个月,他虽夜夜宿于洛芳宫,却还没真正碰过她。

稍顷雾散,盛装的女人出现,不止换了衣裳,连长发也绾成高髻,两侧簪花,正中是妃子的三尾凤钗,额间有梅钿一朵,桃腮淡霞,菱唇鲜亮,流彩满身,陡然间贵如高凤,若非眼上依旧蒙着青布,乔庆云甚至觉得她一眼便要令人跪服。

妃位是轻怠了她,帝后才合适。

“陛下,我又听到你的心跳声了。”她一笑,唇中又流出妖惑之音,“很快……”

乔庆云猛地将她拉入怀中:“一个月了,你的游戏可有结果?”

“陛下说呢?”她咬着红唇,目光似乎穿透薄薄青布。

“我不想说。”他克制不住,情动如山,将人拦腰抱起,往寝殿行去。

季遥歌的笑,洒了一路,张狂的,任性的,妖娆的……皆不是她。

————

纱幔重重落下,虚拢着chuáng榻上的人影。沉重的喘息声不绝,男人喉咙里的浊音,似痛苦又似慡快……

季遥歌仍着一袭襦裙,盘膝坐于窗下的花榻上,看chuáng角一炉青烟袅袅而起。仙魔舞的威力,似真似幻,凡人哪能抵抗,并不需要她真的以身侍人,但原本她也没有打算凭借仙魔舞来对付乔庆云。

一百多年前与元还灵海欢、好,纵情五日,她以为自己早就放弃虚无的坚持,能够随意妄为,享受男女之/欢带来的愉快,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

乔庆云的亲近她并不喜欢,仅管从模样再身体,他也同样美好,但她抗拒。

她仔细想了想,如果换成是其他男人,她能否接受?

答案和一百多年前一样,还是不行。

从这点来看,元还的存在真是个特例。如果最后她会爱上他,那一点也不奇怪。

————

仙魔舞的威力过去,乔庆云大汗淋漓地侧倚榻上,透过幔帐看坐在窗边散着发的人——那番云/雨滋味,他毕生不曾领会,痛快酣畅,叫人着魔,而她此刻冷情的模样,更让人发狂。

他希望在chuáng下也能看到,她对自己着迷的表情。

幔帐被用力撩起,他下chuáng来,抓起她的手bi问她:“结果如何?”

她抚向他的脸庞,用很冷淡的声音开口:“若我说我没动心,陛下可愿放我归去?”

乔庆云双眸倏尔一凛,目光吃人般看着她,仿佛看着战场上最棘手的敌人。良久,他突然纵声而笑,放柔语气道:“没关系,这次游戏我输了,还有下次。你就留在朕身边,哪里都别去。”

“陛下,你还输了我一句话。”她轻道。

乔庆云将人压在窗前,信守承诺:“季遥歌,从今往后,我乔庆云,是你的人。”

季遥歌一下子笑出声来,是这些天最为开怀的笑,天真而妖惑。

“那我不走了,继续陪陛下游戏。”

————

封妃过后,整个后宫都因为季遥歌的存在而乱了套。

她并不对凡人出手,也从未涉政,乔庆云不会对她说起政事与战事,她亦不曾过问,但这并不妨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她的身份本就特殊,在大淮没有倚仗,又与明家有仇,如今引得君王盛宠,如何不招来嫉妒?整个后宫几乎人人与她为难,但季遥歌何许人物,连乔庆云在她面前也多是伏低讨好,又怎会容许别人在她眼前讨嫌,后宫位份于她而言形同虚设,谁也没在她手里落过好去。

这一来二去,连乔庆云也抱怨她的任性替他惹来不少麻烦,但怨归怨,日常照旧纵容着她。

短短一年,季妃之名已传出京城。

至次年入夏,朝中与后宫怨言已深,又发生了一件事,贵妃李氏为对付季遥歌,将乔庆云把供仙的珍品私扣后赐给季遥歌之事向明家人说起。明家虽是修仙世家,但子弟众多,并非个个都是修仙良才,有部分明家人仗着明家之势在朝为宫或是被授爵,受朝廷供养却无所作为,为就为乔庆云不喜,如今bào出此事,便将本就不牢靠的君臣关系闹得更僵。

利益受损,明家人自不肯罢休,又有明震海之仇在前,明家修士在宫宴之日于后宫御园内向季遥歌出手。季遥歌不对凡人动手,明家修士不在其列。那场斗法,毁了御园,也杀了两个明家修士,重伤四人,明家震怒,要求乔庆云jiāo出季遥歌。

乔庆云亦大为恼火——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愿意看到有人在自己后院生事,哪怕是他所倚仗的明家也不行。

明家虽为大淮之倚,但这么多年下来,与皇家也有怨恨。临星阁愿意为大淮效力,要的是倾国之力的供奉,扶持的是听话的皇帝,但乔庆云并不是。他已数次反对临星阁的意思,驳回临星阁诸多要求,不再像前几任帝王那样予取予求,甘愿做个傀儡,甚至于,他在暗地里开始打压临星阁。

这是场漫长的博弈,进行得无声无息,然而有一天,这矛盾却因为区区一个妃子被摆到台面之上。

朝堂开始不稳,乔庆云与临星阁均不肯退让,直至前线消息传来,白斐大军收复居平关外三城,又攻破大淮白鹿城,举朝震惊。

乔庆云总算冷静下来。朝内有人宣扬季妃出身,将这数场败仗归咎于她,临星阁又要求惩治季妃。乔庆云思忖再三,忍痛放弃季遥歌,要将其jiāo由临星阁处置,以安朝野。

————

七月,白鹿城。

这已是大淮的国土。十七年前,白斐做梦也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会领兵收复失地,攻入大淮,踏上至尊之路。

此役刚刚结束,大军驻城休整,军令下达,不动百姓一发,不掠百姓一草,兵荒马乱的城池很快被平复。白斐所行仁政,与乔庆云的bào戾,有了极大反差。

夏夜闷热,几只飞蛾扑向烛火,滋地烧着翅膀。行军作战没有窖冰,亦无侍从,白斐褪去战甲,坐在军帐正中,摇着手里的大葵扇,听人禀事。帐中除他之外,只站着一个人,看衣着打扮是长岚宗的修士。

季遥歌已离开一年,他身边不再只靠她一人,长岚宗亦派下不少好手协助于他。

“将军,您jiāo代要查之事已有眉目。”那修士行了揖礼方道,“大淮东莱皇城,出现了一位祸国妖妃,据闻,此女貌美无双,宠冠六宫,才入宫便封嫔,次月晋妃,封号为‘季’,乃是其姓。”

白斐闻言猛地攥紧葵扇,一语不发地沉着脸。

“季妃入宫的时间,是去岁六月,按时间推算,正是季先生被临星阁带走当月。”

修士脚程快,凡人一个月的路程,修士数日便可抵达。

“你的意思是,本将军的恩师入了乔庆云的后宫?被他纳为妃嫔?”白斐似笑非笑问那人,看不出喜怒。

他完全想象不出,淡漠清冷的师父予人为妃的情景。

那修士不答,眸光却闪了闪,低下头不看白斐之眼,只以另一种揣忖的语气道:“大淮还有传言,说她向淮帝承诺,言将军一切皆她所赐,她能给将军,也能jiāo予淮帝。此言虚实不知,但是将军,若这位季妃真是季先生,那她此番已为大淮之妃,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白斐起身问他。

“会不会转投大淮,出而对付我们,若是那样,便……”

“你住嘴!”白斐朝他掷去一方端砚,大怒,“我的师父,绝不会背叛我,绝对不会!你给我出去,以后别让我再听到半句诋毁她的话,否则纵然你是长岚宗的人,我也不留情面。”

那人躲过端砚,默不作声地退出军帐。

白斐双手撑案站在桌前,手中葵扇早被折断。

她真的成了淮帝之妃?

他不相信。

————

八月,东莱皇城。

傍晚,残阳如血,斜洒宫墙尽头。洛芳宫被禁军包围,殿内宫娥尽被驱出,只留季遥歌在内。乔庆云独自入殿,与她告别。

再疯狂的迷恋,她也只是个女人,比不得这天下江山。

季遥歌毫无意外,静静坐在殿外扶栏上,目光透过青布,遥望天际残阳。

“季妃,你我的游戏结束了。”乔庆云隔着空院道,眼中只余冰冷,仿佛这一年多来的柔情温存均不存在。

他的示弱不过诱敌,她的qiáng势也只是幌子,在这场游戏里,是攻城掠地的厮杀,彼此都需要对方的臣服。

“结束了吗?”季遥歌缓缓转过头,语笑晏晏,“离别之前,陛下不想摘下这方青布,看看让你宠爱了一年的季妃到底长什么样子?”

乔庆云不动。

“还是你仍旧不敢?”季遥歌听到他的呼吸与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那方青布,像个咒语。

乔庆云明知这是陷阱,明知不该取下她眼上青布,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靠向她。

只看一眼,他只会看一眼。

看完这一眼,他就与她告别。

青布落地。

第102章 天下

薄薄的青布没有重量,却似乎在落地时弹起尘埃,尘埃漫入胸腔,化作巨掌紧紧攥住心脏。不管乔庆云做了多少的假设,想象青布下的眼眸有多勾魂慑魄,可尽他所能做出的想象,却都不是他所看到的。

世间之美,再极致也逃不开一个“人”字,一个人再美,也有限度,无非眼耳口鼻与躯体的差别。乔庆云承认自己好色爱美,否则也不会迷恋慕仙台上的仙女石象多年,所以见到季遥歌时才会意乱情迷,她像他迷恋了多年的仙女石象。

但,那又如何?

不论是仙女还是凡女,在他眼中也只是个女人,可以宠可以爱,可以为她一笑倾尽千金,纵她任性,讨她欢心,那只是君王对宠姬的情/趣,随时可以被遗弃的爱恋。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动人心魄的眼,又或者会被她的妖法所迷做出无法控制的举动来,然而没有,她没有像蛊惑郭凡那样控制他,他的理智全在,神志清明——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方觉出她的可怕来。

这双眼,眼角微扬,瞳孔黑而亮,清澈无双,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身体微僵,心脏似乎在短暂的停滞后剧烈擂动,浑身血液沸腾燃烧,皆为着这四目相jiāo的瞬间。

她的眼中,是江山万里,锦绣辉煌,有呼啸北风下的雪山,缠绵chun雨里的江南;是金戈铁马,峥嵘岁月,有铁骑踏破居平关的激越,号角响彻西北的嘹亮……她站在那里,不是人间绝色,却是他心中所想所求所盼。

帝王霸业,千秋功绩。

他求而未得之物,衍州三十六城的化身。

只这一眼,他便清楚明白,他沦陷得彻彻底底。他不该看她的眼,但若是错过这双眼,又该多可惜?

“陛下,可还要将我送走?”她轻轻眨了下眼。

“你这双眼让朕魂神俱失,送走了你,朕找谁要回魂神?”乔庆云温柔抚过她的脸颊,目光流连于她的双眸。

若说前一年还是男女之趣,那自青布落下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较量已然升级,仿如刚刚拉开序幕的战争,她由浅入深,一步一步将他诱入布好的陷阱,bi他亲自踏上征途。

得到这万里河山,得到她。

————

守在洛芳宫外的禁军早已等候多时,暗中埋伏的修士也皆眼睁睁盯着洛芳宫的宫门,只待宫门打开,便涌入擒人。

然而从夕霞晚照,到皎月高悬,他们也没盼到那声擒人的旨意,只等到洛芳宫的宫门沉沉打开,乔庆云独自出来,亲下口谕,责贵妃李氏妖言惑众,弄权乱政,将其革除封号,贬为庶人,jiāo刑部问罪,同时又晋封季遥歌贵妃之位。

此谕一出,洛芳宫外守着的人尽皆震愕。

乔庆云的嫡后已故,后位虚悬,皇贵妃空缺,六宫妃嫔,以贵妃为尊。

以敌国女的身份入宫一年,又身负临星阁的仇恨,季遥歌不但没如所有人预料那般死去,反升至贵妃,足以震惊朝野,也让明家震怒。

————

明家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当初将季遥歌送到淮帝身边为的只是套出西北战秘,结果却造成今日局面。明家与皇室的矛盾,随着季遥歌的晋升越发激烈,而西北传回的战报,也越加紧迫。但不论如何,乔庆云始终顶住了各方压力,让季遥歌稳稳留在他的后宫中。

战事吃紧,乔庆云忙于政务,没有太多时间流连后宫,但凡有闲暇功夫,所踏都是洛芳宫。

他二人的相处,也不再是第一年你追我逐的男欢女爱,更多时候,乔庆云宿在洛芳宫里,只是静静看季遥歌的眼,沉醉于眸里流转的大好河山,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脸颊,畅想君临天下的风光。她与这江山一样,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在她身边,他可得平静。

夏秋冬chun,时光流逝,至翌年chun末夏初,白斐连拿大淮三城,大淮腹地告急。

乔庆云重重踹开洛芳宫的殿门,气急败坏地走到季遥歌身边,这回却不像从前那样温柔,沉着脸寒道:“你的好徒弟!”

“我徒弟怎么了?”季遥歌斜倚窗边,窗棂外一丛牡丹开得正艳,花恰压在她鬓角边,愈发叫她懒散娇妩起来。这两年,西北的战势她一概不知,一概不问,亦不操心,他今日突然说起,倒让她诧异。

“整个西州沦陷,白鹿、灵渠、秀野,三大城池失守,梁关已危。”乔庆云却无暇欣赏她的风情,怒目而视。

“我记得陛下当初说,白斐拜一介女流为师,想来能力不过尔尔。”季遥歌懒懒起身,一点安抚他的意思都没有,眼中只剩金戈铁马的气象,“陛下如今可见识到他的能力了?我教出来的徒弟,若没点能耐,又何来资格喊我一声师父。就像陛下,若是陛下没有本事,又凭何让我留在这里?这么久了,陛下也该知道,我留在你宫中,不是走不得,而是不想走。”

三两句话便平息了乔庆云的愤怒,他搂过她的腰,俯望道:“我想杀了他。”

“成王败寇,他踏上这条征途,就该明白生死难测,而陛下如今也在这征途之上,你二人之争是早晚的事,我不会插手。”季遥歌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笑中无情,便如这江山万里,只为能者而折。

乔庆云旋身将她压在榻上:“好一句成王败寇,季遥歌,你真是个无情的人。跟我去梁关,见见你徒弟吧。”

“陛下要御驾亲征?”季遥歌松开发,问道。

“是。”他又看进她眼中山河,“我想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打败你的徒弟!”

他与白斐,争这天下江山,而她,亦如天下江山。

同年八月,淮帝乔庆云御驾亲征至梁关,正值战事紧迫之刻。

短短两年,白斐已攻下大淮西部三省,不可谓不快。这场战之所打得如此顺利,盖因白斐所行之政恰与淮军相背。大淮为了支撑数年战事,徭役税赋严苛,早已令民生艰难,百姓困顿。白斐施行仁政,大军所到之处从未伤及百姓一人,反为百姓所依,从白鹿城开始便名声外传,以至大淮辖下各处不堪重赋的百姓蜂拥而至,投入军中,将其奉为明君,一时之间民心所向,自然锐不可挡。

然而这战绩在梁关被中止。

乔庆云虽非仁君,用兵却极为厉害,加之他的到来令淮军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颓势。两军jiāo战数回,白斐败多胜少。抵至梁关数月,季遥歌一直呆在他军帐之中。战场之上亡者甚多,她每日打座修炼,吸纳灵骨,未理外事,亦没见过白斐。

十月中旬,大淮军整装齐发,于梁关外的松原与赤啸军战起。

那是梁关前最关键之役,决定了白斐能否保住梁关。这一役,也是她与白斐相隔两年的重逢,于战场之上。

作为双方主帅,不论是白斐还是乔庆云都无需亲上战场,但这一回,乔庆云抛却帝王冠服,着赤甲金盔,带着季遥歌亲上战场。白斐提/枪纵马赶至军前,于两军对垒处,遥望乔季二人。

季遥歌仍着火红斗篷,与乔庆云共立战车,目色平静看着已然沉肃的徒弟。比起两年前,他又已成长,似一只爪牙渐锐的蛟龙,慢慢脱离困海,腾云而起。

“白斐,两年之内你占我西州,攻至梁关,确有些本事,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在朕面前言及,这天下之争,逐鹿之战,唯你白斐有资格称得上朕之劲敌。今日我便将你师父带到此地,让她看看,看你如何成为朕的手下败将。白斐,你可有胆量与我单独一战!”乔庆云的声音隔空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大军擂鼓般的附和。

“战!战!战!”吼声如雨点砸下。

两军jiāo战,若能在战前重挫对方锐气,那亦是对己方士气极大鼓舞。

白斐长/枪在身前划出漂亮枪花,早已将目光收回放在乔庆云身上,只道:“白斐应战。”身后亦是声làng如cháo。

乔庆云长哨一响,战马飞驰而出,他纵身飞上,俯向季遥歌道了句:“等朕回来。”便双腿/一夹马腹,与白斐同时骋向两军正中。

白斐师从任仲平,乔庆云习自临星阁,二人武功旗鼓相当,众人只见沙场正中枪光如电,伴着马蹄踏沙的磨声,在空中划过道道银弧,火星四溅。过了百招,白斐忽从马背上凌空跃起,长/枪横扫,乔庆云翻下马腹闪避,白斐却凌空踏步,朝着淮军如流星般掠去,直到季遥歌身前。

“师父,跟我回去!”手中长/枪再扫,将四周淮兵扫开,他朝季遥歌道。

“你既领军来了淮地,便是心中已有决断。白斐,我说过,我会在大淮帝京等你。”季遥歌淡道。

白斐只想劝她归来,时至今日,他已不是当初被人羞ru还要靠她挽回颜面的小儿,不再需要她步步为营替他筹谋……等了两年只见到这一面,他有话却难吐,身后乔庆云已经追到,枪光频挥,招招致命。一个失手,白斐被乔庆云长/枪挑至马下,他凌空震掌,掌风直袭乔庆云前胸,乔庆云生受此掌,将长/枪掷出,枪尖穿过白斐左肩,刹那间鲜血喷溅,白斐负伤而退。

“她现在是本王的爱妃,不会随你回去了。”乔庆云得意至极,向季遥歌伸手。

白斐退行之际,只瞧见季遥歌被乔庆云拉上马背,胸中怒火又炽又苦,难以言喻。

松原一役,白斐果然大败,大军退回秀野城。乔庆云还欲乘胜追击,然当夜却连呕数口鲜血,白斐之掌,伤其脏腑,加之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离京已近半年,若再有个闪失,那么大淮必危,故被劝回东莱。

一来一回间,时近年关。

从梁关抵至帝京,晋封皇贵妃的诏书立时便下。

季遥歌留在东莱城的第三年,由贵妃再升皇贵妃,三千后宫,一人独尊,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乔庆云却于此时伤势加重,储君未立,身边只留季遥歌一人,一应谕旨皆由她口传。帝京再掀波澜,朝内众臣连发数檄声讨季皇贵妃把持朝政,临星阁业也按捺不住,急欲再立幼主,扶持新君。

纷争四起,暗cháo涌动。

第四年,明家老祖明御,终于踏出临星阁。

第103章 死战

雍和殿内烧着暖融的炭火,初chun雪融的季节,要比寒冬冷上几分。淡淡的药香弥漫在偌大的寝殿内,被炭温催得有些刺鼻。那并非凡人吃的汤药,是临星阁送来的丹药,乔庆云吃了许多年,并非还要吃下去,一辈子不能断。

与白斐那一战,白斐受的只是外伤,乔庆云受的却是极重的内伤,当时qiáng撑着虽未发作,回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还是老了。”乔庆云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儒俊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眉宇间却有倦怠苍老,“你不好奇朕有几岁吗?”

季遥歌正拿拈碎的糕饼渣子喂窗边的鸟,并不回首:“对修士来说,年龄没有意义,我们只分生和死。”

“也对。”乔庆云自嘲笑,但人不同,人分少年、青年、盛年、暮年等等,每个阶段意味着不同的身体状态,很快成长,也很快衰老。他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年,长期服食临星阁的丹药,容颜永筑,躯窍不衰,但代价是他比常人更快衰败的寿元。前几任帝王没有活过三十五岁的,临星阁会从小皇子里挑个合格的继位者,培养扶植。而所谓的合格,就是容易控制。

他可能是个异类,即便在临星阁的控制下,他也没有妥协。从知道丹药带来的后果起,他就开始搜罗各种奇药为自己延续寿命,所以能活着与临星阁明争暗斗行走至今,将国家牢牢攥在手中,成为有资格与临星阁谈条件的凡人,得到一个帝王应有的尊严,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他也清楚,余生不长,可霸业未成,所以才迫不及待不计后果的攻城掠地。

衍州三十六城,便是他的有生之年。

然而,他也许看不到了,幸亏,他看到了她。

“与白斐之战,陛下逞qiáng了。”她将碎屑抖净,朝他走去。

如果没有这伤,乔庆云可能还能再撑上数年,但现在……qiáng弩之末。那一战表面看着势均力敌,可白斐到底年轻底子好,乔庆云依托丹药之效,身体早空,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朕必需要胜。”他胜了,他的淮军才能胜。

“说来你那徒弟当着你的面被朕刺伤,你却无动于衷,不担心他将来怨恨于你?”他又道。

“他对我怨恨早生,不差这一点。我已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而已。”季遥歌喂他喝了半杯温茶,正要取帕,眉色却忽然一凝,继而笑开。

“怎么了?”乔庆云发现她的不对。

暖融的炭火挡不住空气里悄然袭来的一丝冰冷,寒意正从四面八方缓慢地包裹过来。

“明御来了。”季遥歌复又自若地取过帕子,替他掖去唇角水渍。

乔庆云并无惊讶:“前几日朕命人拟旨封后,他们自然不能再忍。明御一出,朕也护不住你了。”

为君多年,他与临星阁互相制衡,若是明离,他还能震慑一番,把季遥歌留在身边无人敢犯,但来的若是明家老祖明御,便连他也无能为力了。

“要的就是他来,我不需要陛下相护。就像陛下的宿敌是白斐,我在凡间的对手,也只有明御,他不出来我才头疼。”季遥歌俏皮笑笑,眼中似chun阳花开,满城锦绣,又道,“只不过陛下这决定,可是柄双刃刀,一不小心伤的就是自己。”

明御若去,临星阁便会溃散,到时没了修仙世家的扶持,大淮更是岌岌可危。

是的,乔庆云并非傻子,慢慢也揣忖出季遥歌此来大淮所为何事,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这其中,有她媚惑之功,亦有他本心所愿。

“你说的,我的对手是白斐,没有他们,我同样可以与白斐堂堂正正一战。成王败寇,你徒弟都不害怕的事,我又怎会恐惧?”乔庆云咳了两声。

王朝更迭是岁月轮转必会发生之事,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过多的忧虑只会束手束脚。除去临星阁,不是他想放弃,相反,是他太想赢,想要放手一搏。临星阁的存在,是他为君三十载的桎梏。

再看她眼中山河,若是江山能够择主,他多希望,她的选择会是他,而非白斐。

————

平静的jiāo谈很快结束,寝殿已寒如冰窖,明明炭火仍旧爆星,可一丝热意都已扩散不出。

元婴期修士的威压并没降临,仿佛被人刻意收敛,只有满室陡降的寒冷,像是他森冷的警告。季遥歌不再多作逗留,行到殿门处,回首一眼,眸中江山尽去,只换作炽火成岭。乔庆云支起身体,像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很快便踏出殿,他眨眨眼,疑是错觉。

雪化的季节,殿外却无声无息积了层厚厚的雪,踩上后嘎吱作响。

季遥歌足尖轻点,腾跃半空,将破霞剑祭出,一刻也不耽搁,直往大梵山飞去。他们若是动手,整个东莱皇宫并京城,可能要被毁去大半。

“想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冰冷的声音尖锐刺耳,隔空钻来。

季遥歌将速度催到极致,心中沸腾不已。在人间百多年,她都没有痛快打过一场,这一来便对上元婴期修士,怎不叫人激动?

身后是qiáng烈的风团裹着雪雹追来,眨眼间就将她卷入。破霞剑被风刮得上下左右颠摇,季遥歌眼前只剩一片灰茫,冷风从四肢百骸涌入,灌得经脉似要冻结,灵气运转便涩痛难当。元婴期修士的力量,果然骇人,一个境界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季遥歌没打算qiáng杀,qiáng驭破霞剑往大梵山方向掠行,风中无数水气凝成巨大冰掌,似山峦般撞在她的后背。

轰得一声巨响,冰掌碎成齑粉,季遥歌却被震得如断线飞筝,远远飞坠而出,如同流星坠向大梵山山腰,接连撞断数棵巨树,最后狠狠撞上山壁,这才停下。山壁一阵碎石滚下,季遥歌扶着石壁落地,耳畔阵阵嗡鸣,后背钻心的疼,脏腑被冻得麻木,幸而身上穿着龙鲤甲,替她抵御了泰半攻击,才保住她这条命。

明御却没给她喘息的时间,掐诀结出两个巨大冰人,一边道:“季氏妖妃,惑乱君王,败坏朝纲,诛之。”声如雷鸣,传遍全京。

季遥歌边逃开两个巨冰人,边回首望他——明御站在天际,着湛蓝法袍,发束冰冠,肤白如雪,神情冷傲,视季遥歌如蝼蚁。

过了三四百年,明御可能已经不记得当初被他囚禁暗室的孱弱幼帝,他甚至不会记得“白砚”这个名字,但没有关系,她记得。她不仅记得白砚,她还记得在白砚记忆里看到的,明御出现在他面前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反手挥出一剑,将冰人震退,人疾速往大梵山深处跑去。大梵山乃是帝京外最高的山峦,绵延百里,山中草木繁茂,最能藏人。季遥歌钻入山林中,明御飞在半空就很难打到她,虽有神识能看到她的位置,但隔着重重山木巨石,多有不便,加之季遥歌十分狡猾,遁逃之处无不是这山中的犄角旮旯,这给明御的追杀带来些许难度。

“你以为像只蚝子般东躲西藏,本仙就杀不了你?劝你快些出来,本仙还能留你全尸,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作为明家老祖,修习的又是水灵法术,明御偏于y柔,双眉一吊,便显出三分苛刻怨毒来。他孙子死于季遥歌之手,此前又折了不少修士在她手中,这些年与帝君关系每况愈下,所有的账都被算在她一人头上,愈发显得季遥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季遥歌没兴趣与他耍嘴皮子,更不理会他的刺激,只在山间逃遁,也不出手,身边两个冰人将大梵山踩得轰轰作响,奈何就是擒不住她。明御眼见对方不过区区结丹修士却狡猾至此,不由愠怒,由天际落到山林中,双手翻云,每走一步,便令方圆数丈冰结。季遥歌不停地逃,当初在万华所剩无几的低阶灵器被尽数用出,qiáng撑着在大梵山不停奔逃了七日七夜,身后的明御仍旧紧咬不放。

七日过后,本已chun草盎然、枝芽抽绿的大梵山,被冰雪彻底覆盖,较之冬日还要厚实寒冷。

砰——

季遥歌被冰人一掌打入积雪之中。七天,她的jg力耗损得差不多,冻入脏腑经脉的寒冷让她四肢僵硬,她无从再逃,身体亦被冰刃刮得遍体鳞伤。冰人又是一脚踩下,她在积雪打了个滚避开,站起时浑身是雪,眉发皆白。明御已从山后拐出,手里擎着枚六瓣雪片,翻手甩出。雪片化作百枚,落雨般袭向季遥歌。季遥歌手执破霞剑,剑光频闪,只闻铮铮数声,雪片被打得扑扑入地,却仍有数枚划过她的衣裳,割入肌肤……

血一滴滴落在雪上,似红梅绽放。

明御却笑得开心:“逃了七天七夜,看我不将你抽魂炼油!”

语毕才要出手,却听对面的季遥歌冷冽开口:“是吗?那便试试。”

明御忽觉不对,脚下积雪却已聚成冰牢,将他困在其中,整座山隆隆震颤,积雪从山的那头似雪làng般纷涌而来,须臾瞬间聚成雪龙——明御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是我明家的绝学龙御雪牢,你怎么会……”

龙御雪牢是明家不外传之学,亦是明御的绝杀之技,除了明家嫡系子弟,无人能修,季遥歌是怎么学会的?此术以明家特有的化水灵咒为依,能将四周水灵聚纳为龙,水灵越多,威力越大,现如今整座大梵山都是他所覆盖下的水灵积雪——思及此,他心头一凉。

季遥歌看似毫无章法的逃遁,却是早有预谋的盘算,一步步诱他将整座大梵山覆满冰雪,好化为己用。

他上当了。

这满山冰雪,威力之qiáng大,他难以想像,而关键是,她已先他一步发动此术,他已经无法阻止。

季遥歌并不回答,双手间一束白光,似雪龙之筋,这漫山积雪聚成巨龙,呼啸而至,将那两个巨人碾作齑粉。雪龙裹挟着qiáng劲的冷风,又朝着明御飞涌而去……明御欲逃,却被冰牢所困,眼睁睁看着雪龙撞破冰牢,将他淹没。

这龙御雪牢之术,果真霸道。

可惜,她只能用一次。

这是明震海的灵骨所压出的,天赋杀招。

用明家不传之术来对付明家老祖,就算是元婴期的明御,也无法预料。

龙啸风涌在淹没明御之后朝天际冲去,冰牢已碎,被冻成冰柱的明御站在原地不动,季遥歌往前踏了两步,忽见冰柱中青光一闪,她心中顿生不妙,待要跑开,那冰柱已然碎裂,明御身上覆着层淡淡鳞光,手里却化出一柄冰剑,往季遥歌刺去。

这一击,还夹着他滔天怒焰。

他并没死,在雪龙袭来之刻祭起本命法宝,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季遥歌疾退,手中掷出一物。

那是枚五色晶珠,其上没有任何灵气,明御盛怒之下,一剑劈上晶珠。晶珠陡然炸开,一丛怒焰喷涌而出,晶壳化作彩纱被季遥歌收回手中,却是她先前在方都入口之外拿到的天禁之火。

“啊——”长剑顿时化灰,那火焚上明御手背,痛得他凄厉叫起,不得不退后两步,正惊诧至极时,天禁火中忽有剑光窜出。

季遥歌身披五彩茜纱,冲入天禁火中,以火为衣,手中破霞剑电光骤起,自火里刺出,一剑穿额。

眉间一丝血色滑下,明御双眸惊睁,元神被破霞上的天雷殛绝,已然身殒。

这枚天禁火,才是她为他所准备的,最后杀招。

她的手松开,破霞剑当啷落地,她将茜纱褪下,把天禁火再度合入纱内。这番举动耗尽她所有jg力,她颓然坐地,又见明御额前灵光浮现,一道碧青的灵骨飞出,她不作多想就将那灵骨纳入魂海。

魂海陡然一震,冰冷的气息霎时刺入魂神。元婴级别的修士灵骨,带有其原身属性,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需要马上闭关,否则必受反噬。

时间仓促,她不作多想,就地引雪为炉,将自己封在山坳处,马上融炼明御灵骨。

此一闭关,外间之事再不知晓。

待到明御灵骨被彻底吸纳,凡间已又两年过去。

出关那日,恰逢淮都被破,白斐的大军,攻入东莱。

她站在大梵山顶,远观城破——

这是她踏足大淮帝京的第六年,掐指算了算,白斐应该已经三十有一。

正值盛年。

第104章 白帝熙和

淮都的雨,连绵数日,战马踏过巷间积水的石板道,踢踢踏踏的蹄声裹着飞溅的水音,一路飞驰。帝都的繁华,像被撕裂的画卷,墨汁晕化成烽烟,远远近近的扬起。

季遥歌在大军闯入皇宫前,先一步飞进东莱宫。皇宫兵荒马乱,妃嫔宫娥太监能逃的,早已卷了金银遁出宫去,逃不了的,在宫中瑟瑟抱团。

大淮真的要亡了。

盛世的美梦做到尽头,也不知乔庆云现下如何?

她寻遍皇宫几个乔庆云常去的地方,也没寻到人,心念一动,她去了她从前的旧址——洛芳宫。洛芳宫已经荒芜,大梵一役,帝京落了七天七夜的雪,她随着陨落的明御消失于人前,世人只当她与明御同归于尽,这宫殿便再无人打理,如今已爬满蔓草,庭院萧瑟,朱漆斑驳雕花断裂。

老宦人的声音细长忧沉:“陛下,走吧,离开这里。”

乔庆云站在荒芜的庭院里,透过半支起的窗看向空dàngdàng的寝殿。

“那里原来有丛牡丹。”他指着窗前杂草丛生的花圃,记忆仍旧清清楚楚。最爱牡丹花开之时,她懒懒倚窗望来的容颜,花娇人艳,似这大好江山。

“陛下。”身后有人温声唤他。

乔庆云回头,只看到陌生的女人——很美,很熟稔,但眼里没有他要的东西。

“我是季遥歌。”她道。明御已死,她不需要再施媚术,皮相未变,却失之旧味。

“你果然没死。”乔庆云既无惊喜也无愤怒,只冷漠地看着她,“这是来送朕一程吗?”

季遥歌不答,只道:“陛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为妃四年,乔庆云待她不薄。短短四年,她从嫔到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皇贵妃,是人间多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你这是在可怜朕?季遥歌,朕不需要。”乔庆云负手而立,“朕没你想得那般软弱。”他能够承受所有的结果,并不后悔所有的选择与决定。轻咳两声,唇瓣洇上血色,他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便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再让我看一眼,江山盛世。”他淡道。

季遥歌垂眸片刻,再抬之时眸中万象尽变。他黯淡的眼眸渐渐明亮,洇着血的唇勾起,病苦忧思皆去,似回到少年得意之时,雄心万丈只为天下争。

连绵秋雨不知何时停歇,洛芳宫众花齐放,窗前枯败的牡丹抽叶发蕾,以肉眼可见之速绽放满枝,压在窗前。季遥歌身影消失,再现之时,已倚斜窗前,着一袭流彩宫裙,盛妆高髻,朝他轻轻招手。乔庆云快步入殿,只朝她道:“替朕更衣。”

玄青的帝王冕服穿罢,她的手压襟抚过,绕到他身后,亲自执梳将他长发绾妥,奉十二毓的天子冠为他冠发。

“陛下……”老宦人热泪盈眶,以袖口不时揉眼。

乔庆云拉着她坐到窗前,透过毓珠看她眸中山河历历,天阔云横,长戈策马峥嵘岁月,绘尽千秋色……眼眸渐渐闭上,唇畔浅笑不落。

窗外雨又起。

城破之日,大淮末帝尽于洛芳宫,那一日,城中马蹄踏破,宫内哀声阵阵,只有这洛芳宫,在萧条秋雨里众花齐放,牡丹怒盛,凤鸟呜呜。

这是季遥歌唯一能做到的,给他身为帝王,最体面的离开。

————

乾和殿的殿门已经大敞,作为这座皇城内最为神圣的宫殿,他迎来他新的主人。

铁甲随着步伐发出磨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几声惊呼从身后人口中发出,为这辉煌至极的宫殿。白斐的步伐,却迈得极慢,十五年磨砺,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许是这段路走得太艰难,浸透太多鲜血,让这份荣耀显得沉重非常。

殿外有属下匆匆进来,跪地禀道:“将军,已经在洛芳宫找到淮帝大体。”

洛芳宫?

那是传说中惑乱君王的妖妃季氏所住寝殿。

白斐静默片刻,道:“以君王之礼,厚葬。”又问,“其他人呢?”

“宫内妃嫔宫娥太监已暂收尚芳殿,至于将军要寻的人,还没有消息。”

白斐摆摆手,令人退下,复又往乾和殿内行去。乾和殿甚大,皇帝的金銮宝座在九层引阶之上,座前是盘龙金柱与御案。雨天光暗,殿深影重,御案帝座看不明晰,似有人影坐于其间。

“谁?”有人喝问一声。

白斐心弦却似被无形之线扯动,铁甲声急切响过,他急步行至引阶之下,瞳眸骤睁。

宽大的宝座上斜倚一人,那人流彩遍身,高髻飞凤,眉间花钿菱唇染朱,百媚丛生,眼中却有帝王威严,睥睨天下,也不知俯望了他们多久。

是他的师父。

这般模样的季遥歌他不曾见过,白斐只觉那一身媚色刺入瞳眸,肩头早已愈和的伤口忽然间又涩又痛,他轻按左肩,一步步踏上引阶,在她身前唤了声:“师父。”语中没有更多的情绪,纵然心如万马奔腾。

“白斐,你来啦?”季遥歌似有些醉意,帝王灵骨与凡人不同,大抵受天地厚爱,吸纳起来影响也更大。

“弟子来迟。”白斐将战盔取下,平静道。

季遥歌仔细看他。三十出头的白斐不再年轻,白家人俊美得略显女气的容颜,已经在这十五年风刀霜剑里被磨得粗砺,他下巴的胡茬还没剃去,皮肤黑了许多,不再有少年时的棱角,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池水。

即便是今日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样突兀的重逢,他也声色不动。

六年岁月变迁,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那一声“师父”,再也不是昔日饱含感情的叫唤,陌生冰冷,埋了太多太多难以诉尽的情绪。

她听得出来,却无意深究。缓缓站起,她将他拉到座前,轻按他的双肩,让他坐到这天下至尊之位。

多年前的承诺,她已经完成。

————

十一月末,帝京初雪,满目皆白。

白斐的封帝大典,就在初雪结束后的第七天。戎甲褪去,玄衣纁裳着身,毓冠垂帘,为这一天,他等了十五年,从幼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盛年。

半生已去。

大典那日,他于高台俯望,百官叩首,唯有一人,站在慕仙台上,遥遥对望,却彼此看不到对方。

事隔三百多年,白氏再掌天下,史称后郅,白斐为后郅高祖,改年号为熙和,后世称其,熙和帝。

大典结束便是论功行赏,封官授爵,嘉奖三军。诏书一道道颁下,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封后大典。梁英华于同年十二月迁入帝京,居东莱后宫最大的坤昭宫,那是历代皇后所居之殿。白斐果然守诺,策立皇后的诏书于她入宫之日便与皇后金印一并颁下,并昭告天下,梁家亦授爵封侯,一时风光无两。

同样风光的,还有长岚宗。

季遥歌当初与长岚宗做了约定,只要明御一死,长岚宗便会派人直攻临星阁。她在闭关之前,给袁敬仙发了传音,故在她闭关的两年内,长岚宗已将临星阁彻底铲除,此后整个衍州,长岚宗便为天下第一大宗,故封国之圣宗。

袁敬仙为国师,入主临星阁,并将临星阁改名“长岚万象”。

而季遥歌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仍旧只是帝师,同时也是大淮妖妃,在众臣非议之下,被白斐留在宫中,赐暂住洛芳宫。

“师父,衍州三十六城尚余沐术。你乃帝师,又孑然一身,不如留在宫中继续辅佐朕。天下大安,方是师父故人所愿。”他在雍和宫中,恳切相求。

第二年,慕仙台上慕仙楼建成,他亲自将其迎入慕仙楼,并将此楼赐其修行起居之所。

————

新旧更迭,百废待兴,朝野上下君臣一心,励jg图治。

熙和二年,百官进言,劝新帝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同年夏,梁后亲自替白斐选妃,择定妃嫔五人,美人数名,充入后宫。为安梁家之心,白斐将梁后所出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后宫一应事宜均jiāo由梁后主持,并所有妃嫔侍寝之事也由梁后定夺。只不过白斐忙于政务,踏入后宫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去的也是坤昭宫,除皇后之外,不曾专宠一妃一嫔。

季遥歌见白斐的机会也不多,虽为帝师,但白斐已经不再向她说起朝堂之事,当初那句“辅佐君王”像是戏言。偶尔见到,白斐身上的杀伐之气已敛,面上带笑,待人谦逊,确有仁君之范,便是在她面前也依旧恭敬,只是那恭敬中多少透出身居高位的傲慢。

师徒渐行渐远。

是以宫中虽有慕仙台,但季遥歌又怎愿长留宫中?眼见大局已定,她来去自如,在人间游历,一年呆在皇宫的时间,不过两三月而已。

————

熙和三年,沐术称臣归降,王子兀真进京递臣书,白斐在宫中赐宴兀真与群臣。

恰逢季遥歌闻此消息,赶回宫中。衍州三十六城几乎大定,不过毕竟战祸绵延多年,民生仍旧凋敝,国基未稳。季遥歌有心再助他最后一臂之力,将这两年间四野游历之所得,撰作文书赠予白斐。

“师父有心了。”白斐收下她亲笔所书之稿,略翻了翻,便令身后宦人收下,“师父不去前头与众臣饮酒同乐?长岚宗的薛仙君也来了。”

戏酒之音隔着莲池传来,嘈嘈切切。宴席过半,白斐被季遥歌请出,二人在池畔小亭相见。

季遥歌见他脸色淡淡,喜怒不现,只道:“不了,我不喜欢。”

“倒是朕忘了,师父性情淡泊,不喜欢喧哗。”白斐不qiáng求,往亭下迈了两步,温道,“朕与师父有段时日未见,心里挂念得紧。师父陪朕走走?这莲池夏荷已绽,景色秀美……”说着顿了顿,有些自嘲,“我又忘了,师父在这宫里呆过四年,想必风景再好也已见惯。”

他席上饮了酒,身上有些酒气,不过眼角微扬,看得出来心情颇好。

“虽在这里呆了四年,我并不常走动,这莲池也是第一回来。”她步下小亭,沿着池畔缓缓而行。

白斐便与其并肩走在池畔小路,二人话都不多,季遥歌倒有心想说些时局政事,但料到他不想听,也就作罢。自师徒二人重逢,他从未问起她留在大淮那六年间的事,也没提过战场那场相逢,仿佛这六年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意聊了两句,二人行到莲池尽处的叠石山前。山里有对话传出,声音听来很是年轻。

“兀真王子,听说咱们陛下有意赐你贵女为妃,以彰圣恩。你也在京中多日,可遇意中之人?说出来我先替你打听打听!”戏谑的话语饱含笑意,却是从宴饮上暂时退下,跑来此处散酒的年轻才俊,因与兀真jiāo好,便在此戏谈。

十八、九岁的少年,言谈无忌。

“倒真叫小王遇上一位。”兀真的官话带着浓浓的异域腔调,很好辨认。

“哦,说来听听?”

“今早小王进宫时,在东朝门的小道上看见的。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也不知是京里哪位贵女。”兀真一边感慨,一边将所见之人细细描绘。

那头良久没人回答他,直到他说完,才有人噗嗤一笑:“兀真王子,快打住吧。您说的那位,若在下没有猜错,是陛下的恩师,想不得。”

“陛下的恩师?”兀真耿直,顿时惊愕,“小王瞧那姑娘年纪轻得很,与小王年纪正相仿,怎么就当上陛下的师父?她看起来……像是陛下的女……”

语未完,就叫人一掌捂住:“快别往下说。”

未尽之语,听者已心知肚明。

————

才刚还面色轻畅的帝王,此时已冷了脸,目光直落季遥歌身上。

季遥歌仍是二十多年前初见时的样子,肌肤莹白,面若桃李,脸上一丝尘霜俱无,穿着青衣素裙,纵无脂粉亦鲜嫩如chun日刚抽的绿芽。可他……十五年沙场征伐,再英俊的容颜也抵不过尘沙岁月的侵蚀。说是父女,也许是兀真夸张,但他二人站在一处,岁月带来的衰老被无情揭露,他确实……比她苍老了许多。

若说六年前在西丹皇宫,她被侍女错认他的妻子让他泛起意味不明的恼怒,那么此时这番对话,则令他雷霆震怒。

但这怒火,他无处可诉。纵是掌握天下苍生的帝王,也终有无奈之事,难倾之语。

“白斐?”季遥歌轻易察觉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唤了他一声。

白斐甩袖离去,未留半字。

————

那一日宫中御宴不欢而散,只听说向来温和的皇帝,竟在宴上借故向沐术的王子发了一大通脾气,掷碎了御用的白玉龙盏,盛怒回了雍和宫,又将寝殿内所有铜镜砸得稀烂。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皇宫南面的浮仙馆却悄然抬进几尊丹炉,烟雾袅袅而起,侍到朝臣有所察觉,白斐已沉迷炼丹有段时日。他每日夜宿其间,打座修行,炼制丹药,甚至邀来长岚宗的修士,入馆授习。初时不显,可随时日推移却愈演愈烈,连朝政都有荒废的迹象,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又过月余,白斐于凤来楼下瞧见一宫娥临风起舞,身姿轻盈,明眸善睐,肖似慕仙台畔的仙女石象,竟一时难以自持,临幸了那名宫娥,翌日便封其为嫔,此后则将其置于浮仙馆内,日日命其作舞取乐。

朝中更是流言倍出。

当日淮帝庆云,便是如此这般宠幸妖妃,最后国破君亡。

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第105章 反目(虫)

朝臣几经劝谏无效,求到梁后殿前,不想白斐亦对梁后之劝百般敷衍。而那被白斐封作羡嫔的宫娥却一朝得宠,在宫内骄纵无忌,梁后将其关入暮秋殿反省,却因此惹怒帝王。帝后成婚近十五载,这是第一遭起争执,白斐带着羡嫔摔帘而去,梁后亦负气锁宫。

季遥歌素不管白斐后宫之事,待到她知道这些事时,帝后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白斐那小子,从小心思就重,一朝为帝,他这心思就更深了,也知道在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打算管他后院的事?”高八斗难得睡醒放风,趴在她肩头调侃她。作为白斐的启蒙老师,他了解白斐性格。许是幼年见过太多世事无常人情冷暖,白斐心中并不相信任何人,他和任仲平教了白斐这么久,也没见白斐真的以师礼相待。

白斐心里,真正的师父只有一个,其余的不过当初jiāo换所得,他不屑承认他们付出的教导。

只是他一直,都藏得很好,如同他的仁名。

季遥歌正往浮仙馆走去,摇头道:“我不是为他后宫的事找他。”

“那是为什么?”高八斗挑起须,自问自答,恍然大悟,“哦……老夫明白了,你这一代妖妃想去会会二代妖妃?”

“……”季遥歌不想回答他了。

————

浮仙馆内的丹炉火光闪动,两个白衣修士站在炉边控制火候,白斐闭眸在殿上打座,着一件宽大的青袍,发半绾,本是仙风道骨的打扮,可他眉眼是常年行军作战留下的气魄,时时刻刻难以松懈的警惕,倒让那抹仙风显得几分刻意。

炉内忽然响起几声噼剥脆音,两个修士面上一喜,引着炉中丹药浮起落在早已备好的玉盒内,再擎到白斐面前,道:“恭喜陛下,华明丹已成。”

淡淡的馨香传遍全馆,嗅之令人jg神振奋,白斐睁眼,看着盒中六颗碧色药丸,嘴角微微浮上些许笑意,正要拈起,不妨殿内黑影如疾电般闪进。

“谁?”修士才刚喝问出口,那黑影却已从他身边旋过,他定眼一看,手上擎的玉盒已失。

“师父……”白斐站起,愕然看着站在殿中的季遥歌。

季遥歌拈着颗丹药,置于唇边轻轻一嗅,目光顿寒,双指一用力,便将那药捏碎。

“不要。”白斐见她有毁去华明丹的打算,想要阻止。

“你闭嘴!”季遥歌冷冷一喝,掌心运气,玉盒上的丹药连同玉盒尽皆化作齑粉,她又寒眸看向那两个修士。

两个修士境界都不算高,早被她的威压吓得冷汗频冒。

“袁敬仙拿来的方子?”她问道。

“别为难他们了。我向袁阁主讨要筑颜健体的仙丹,央了许久他也没同意给我,后来折衷,他才派这二位仙士前来指点我。”白斐看着满炉心血化成灰烬,声音也寒了下来。

季遥歌冷笑:“他当然不敢给你。因为我与他有过约定,不许他向你提供任何修士服用的丹药。他倒好,换了个法子照样送过来。”

不能给现成,就让白斐自己练制。

袁敬仙这老狐狸!

思及此,她怒炽,一掌挥出,殿上的丹炉“砰”地碎开,两个修士吓得一颤,只听她疾言厉语:“滚回长岚宗告诉袁敬仙,我能灭了临星阁,一样可以毁掉长岚宗,让袁敬仙老实点别跟我玩花样,否则明御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世局大定,长岚宗已经成为衍州最大的修仙世家,但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有了最高,又想更高,如今的长岚宗还是比不上当初临星阁在大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位。袁敬仙自然希望能够永享仙火,受万世供养,他在慢慢走上一条,与明御相近的路。

两个修士被季遥歌骂得无回口之力,夹着尾巴跑出浮仙馆去。季遥歌这才回头对上白斐,但白斐已先声夺人:“师父这是何意?难道我想长生有错?你不让袁仙君赐药便罢,如何连我自己炼的丹药也要毁去?”

面前的季遥歌,虽怒尤艳,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他想要改变,又有何错?

“你知道明华丹是什么药?你又可知大淮历代帝王除了乔庆云外为何均活不过三十五岁?乔庆云为何衰败至死,你当真知道?临星阁与大淮皇家有多少的y私勾当,你了解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足够美丽,能妖惑到一代帝王?”祸水之名,她虽然背了,但为祸的程度远不到倾一国的程度。

与袁敬仙的约定,不过是她不想大淮的旧事再演而已。虽然药名不同,但药方里的配料,几乎相同。

“明华丹是仙士所用的筑颜丹,此药反噬极大,且一旦服用会成瘾。修士体格qiáng迫,自能利用天地灵气对抗反噬,可凡人不比修士,服食此药是能永保青chun,却要以寿元为代价。这药会耗损你的jg元,所谓健体只是假相,且一旦停止,你便会急速衰败死去。明御就是以此药控制大淮数代帝王,难道你也想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沉默,季遥歌语气稍缓:“白斐,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长生。作为修士,也不过寿元比凡人来得长久而已,每一个境界都有大限,若是无法突破,大限到来之时同样要面对天人五衰,生老病死轮回往复是这世间常态。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生死争斗,而选择这条道,不是因为我们想求长求,就像你所走的帝王道,这不过是我们选择的道而已。”

没有长生,即便是灵海里的不死之身与方都的不灭之城,也只是囿于空间、困顿时间的产物,代价巨大,并非真正的长生。

死亡衰败,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而已。

“师父,你说我不知道?但你可曾试图让我明白过?”白斐看到自己身体的y影沉沉落在她身上,他有些想笑,从前他弱小,渴望能追上她并肩,可如今他qiáng大了,个头都已高过她许多,却依旧追不上,甚至越离越远。

“你说我所走的帝王道是我的选择?这真是我的选择?还是你给我的选择?明华丹的反噬,袁仙君已经向我说过,但我仍旧决定服食,这才是我的选择。”他又道,“可是师父你呢?这么多年,你每一次决定,每一回离开,从来没给过我任何理由,哪怕一声解释都没有。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永远只能成为你安排的棋子。师父,我早就不需要你步步为营替我筹谋,可你宁愿留在乔庆云身边四年,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双目寒霜遍结,一掌撕开宽袍衣襟,露出左肩至胸口一道深邃伤痕。

“师父可还记得这道伤?我在战场上受过无数次伤,不是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但这道伤却是我毕生最痛。那日如果我死在乔庆云手下,师父是不是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哪种伤最狠?不是致命的伤,是剜在心口的痛。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无可替代的人,想做你徒弟的人大把存在,你随时可以再挑一个人来继承所谓故人执念,甚至于,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个替代品。”他盯着她的眼,“师父,你扪心自问,我之于你,难道就不是淮帝之于明御?”

轻轻一句质问,却令季遥歌原本陷入回忆与沉思的目光一凛。

她只道:“入淮之前我便给过你机会,若你真的不愿继续,大可选择放手,在西丹做个逍遥君王,没人bi你。”

“没人bi我?”白斐忽仰头笑出声来,以一种嘲人嘲己的语气开口,“师父,是你在bi我!你当着我的面被临星阁的修士抓走,两年没有音信,你觉得我能放手不管?我费尽心血攻入淮地,可你转头却成为乔庆云的宠妃,甚至我受乔庆云重伤你亦无动于衷。说什么为了击杀明御……师父,你演这么一出苦肉大戏,不就是bi我顺理成章按你所布之局走到底,谈何选择?”

“……”季遥歌攥紧拳,怒火渐熄,心却逐寒,“白斐,你此言可是认真?我在你心中,是个玩弄人心的卑鄙小人?”

声音冷到彻骨。

他竟认为她苦肉相bi,可那是她最不齿用的手段

白斐的脚踏过满地丹炉碎片,没有回答。浮仙馆外却闯进一人,风风火火道:“陛下,妾排了只新舞,想请陛下品鉴……”

那声音甜美飞扬,季遥歌循声而望,这人她第一回见,是个十八、九的姑娘,着大红披风,发髻简绾,双手抱剑,生得容貌不算极美,只是眼眸甚大,因为兴奋而盛满光彩,正是近日最得宠的羡嫔。

没想到,白斐宠她已经宠到任其在浮仙馆随意行动、无需见礼的地步。

季遥歌眉头微蹙,那厢白斐脸上却掠过一丝慌意,厉喝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羡嫔受宠多日,还没被他喝骂过,脚步顿止,怔怔看他。白斐毫无缓和的意思,更加怒道:“滚出去!”见她发呆,又踢了块碎炉片过去,“滚!”

羡嫔回神,吓得委屈红眼,瑟瑟退出。白斐脸色这才稍霁,只是被羡嫔这一打扰,二人的对话却无法再继续,他道:“师父,幼年所诺,衍州一统,我已经做到,你我师徒jiāo易已清。如今我为郅雍帝王,只想做些我想做的事,日后……就不劳师父再操心了。”又挥挥手,“我乏了,师父,改日再叙。”

季遥歌不再多方,步出浮仙馆,趴在她背上的高八斗懒懒道:“那小子的疑心病很重,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在人间之事已了,什么时候回万华?”

日光正盛,却晒得满心冰冷,她没回答,径直离开浮仙馆。

————

又数日,太子白定远生辰。帝后不和已近一月,谁也没有低头服软的意思,这太子生辰却是个机会,按前两年惯例,白定远必会到坤昭宫向母亲叩头,白斐也会来坤昭宫,然后一家三口同用膳食,和乐非常,今年便不知是何景况了,但该备的席面还是照着旧年的惯例备妥。

白定远虚龄九岁,跟着梁英华在西丹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性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虽已迁到帝都近三年,那规矩也没学好过,逮到机会就上窜下跳捉弄人,也就白斐能镇得他。

“殿下,求您了,快点下来!”几个宫人站在坤昭宫外的大槐树下,仰头急道。

繁茂枝叶间露出孩子的小脸:“待我给母后捉两只独角仙就下来,你们等着!”

宫人急得不行:“我的殿下哟,您要独角仙,回头我找两个人帮您抓就是,犯不着您亲自动手,这么高的树,万一摔着了……”

“我亲手抓才有心。”白定远一边说话,一边朝旁边的枝杆探手,脚底却是一滑,忽然从树上摔下。

“殿下!”几声惊呼响起。

闻讯出来的梁英华恰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幸而叶间疾影穿,有人接下白定远。

“又淘气了?”季遥歌抱着孩子从树荫下走出,旁人见白定远无碍,各自松口气。

白定远“嘿嘿”笑了两声,搂着她的脖子道:“季先生今年要送我什么?”却没下来的意思。倒是梁英华不好意思,要把这熊孩子扯下,白定远却是不肯。

季遥歌倒是无妨,白定远生得肖父,很像从前的白斐,多少让她有些亲近,便抱着他往宫里去,边走边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都说季先生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我想跟着季先生学本领!季先生收我为徒吧。”白定远孩子气地嚷起来。

季遥歌失笑:“你先把学里的书文记熟,再来同我说这些。”

“好了,快点下来!”梁英华拧上他的耳朵,把人从季遥歌怀里揪下,又道,“季先生来看这孩子?进殿里说话吧。”

“不了,我是来给他送生辰礼,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季遥歌不想与白斐撞上,送了礼就告辞离去,却在坤昭宫不远处的歇晚廊下看到白斐远远站着,面色裹着y云,似乎要往坤昭宫去,不知为何又改主意,冷漠看了他们数眼,忽然折身离开。

————

“陛下,我瞧季先生似乎与太子殿下十分投缘。”跟在白斐身边的,仍是长岚宗的修士。

白斐面色y沉,漫无目的地踱步,也不知要去何处。

“太子殿下很是喜爱季先生,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想拜季先生为师。”

对方小心翼翼揣忖他心思的声音让人不舒服,白斐沉道:“你想说什么?”

“陛下,坊间早有传言,得季先生者,可得天下。陛下chun秋正盛,当防小殿下受人摆布。再者论想拜季先生为师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陛下可要多些留意,若是有人借此生事,天下必将再次大乱。”

言下之间,大有忌惮季遥歌之意。

白斐脑中所想,却是适才季遥歌抱着白定远那一幕,像极他幼年初拜她为师之时的拥抱。

诚如对方所忌惮之事,以季遥歌之能,她的存在,对帝位,对长岚宗,都是巨大的威胁。若她想要再扶植什么人登上皇位,尤其是……储君夺位,那他……

藏于袖内的拳渐渐握紧,他面色未改,只问:“囚仙笼几时可成?”

“快了。”那人一喜,答道。

————

帝后的不和,不仅没在储君生辰那日缓解,反而愈演愈烈,怒火殃及池鱼,连太子都不受皇帝待见,几次考校功课,白定远都没让白斐满意。白斐怒而斥其不堪大用,宫中更有废太子之言流出,梁家人坐不住,几番试探,惹得白斐大怒,斥梁家恃宠而骄,不仅罚了梁家一gān亲族,更打算将白定远送往西北。

西北苦寒,梁英华最是明白,又如何舍得将白定远送去?数十日未见帝王的梁后,终于于雍和宫外求见白斐。

“你也觉得朕待定西太过狠心?”扶起梁英华,白斐淡道,“是他同朕说,他要拜师学艺。长岚宗有位剑术大师居于紫虚山,常年在西北游历,让定西拜他为师,有何不好?再说了,你我皆长于西北,当年战火四起,你我尚能走到今日,何况是他?身为一国储君,哪能如此娇惯?”

梁英华与他同岁,亦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和他一样,早没了少年时的明丽,却添了无声风华。这么多年风雨历练,作为母仪天下之人,眉间自有宠ru不惊的气度,让她比起寻常女人更加夺目。

这美,无关容颜,自有岁月赋予。

“陛下,从居平城相识起,英华已经认识你十八余载,不敢说完全了解陛下,却也多少懂得些陛下之想。陛下此举,真是为了要磨练定西?”梁英华站在殿中,不亢不卑,“英华自问这十八年中,一心一意对待陛下,从未起过片刻他心,纵是知道陛下不喜英华,也没有后悔过。”

“朕知道,所以给你后位……”

“你不知道。这天下女子所求之位,在我心里甚至比不上铃草姐去时,你所说的那番话,比不过你一句喜欢。”

那时她刚有孕,他却即将出征,抱着她说——“我家里,也只有你了。”“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她记了十多年,可她知道,他已经忘了。

他能给她的,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责任,没有爱情。

“你嫁我之时应该知道,我没喜欢过你。”他有愧疚,却依旧无情。

“是啊,没喜欢过,连铃草姐都看得出来。我与铃草姐,同病相怜。”她浅浅一笑,“她病重之时曾劝我,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也许这样,你心里便能有我。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明白,她想得太过简单。不爱便是不爱,又怎会因为一个孩子而爱?白斐……”她轻唤其名,“我不问你要送走定西的真正原因,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求你看在我们这些年患难与共,也看在铃草姐曾期盼定西的份上,不要把定西送走,因为……你有天下,可我只有他。”

这么多年,她就求过他这一件事。

白斐定定看她,良久方道:“不行。”

梁英华双眸顿红,泪却未落,温和的语气因为怒气而显得尖锐:“白斐,那也是你的儿子,他才九岁而已,你如此急切地要将他送走。你在害怕什么?又要逃避什么?”

“我没有。”他声音倏尔发寒。

“没有吗?”做了他十几载的枕边人,她怎会察觉不出?“那么白斐,你不喜欢我,不喜欢铃草姐,你心里可曾喜欢过谁?”

又是这个问题。白斐莫名想起铃草临终之言——不可求,莫求。

“没有!我没喜欢过任何女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自欺欺人之语,我又有何满意?你真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露?”梁英华声声质问,“如果你不爱任何人,那么羡嫔之宠,宠从何来?还是说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羡嫔的容颜,那般肖似……”

白斐一掌挥下桌面笔砚:“够了!”

“你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你心里早就有人,只是你不懂不识不明不敢罢了。白斐,你喜欢……”

那名字已要脱口而出。

铮——

长剑出鞘,剑尖寒光直指梁英华,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要再说了!否则莫怪朕不念旧情。朕最后回答一遍,朕心中无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

帝后相会不欢而散,关于白定远的去留,没有结果。

季遥歌已有数日未再见白斐,只在慕仙楼中打座修行,宁神平心,不受外界之扰,直到这日有人前来慕仙楼,言白斐请她往浮仙馆走一趟。

“陛下近日深悔当日失言,惹得先生痛心,望先生能移步浮仙馆,陛下愿向先生赔礼致歉。”

道歉?

季遥歌起身,整妥衣裳,道了声:“好。”

也罢,她也是时候去向他要回元还所赠的那枚楼簪了。

————

浮仙馆内,白斐看着撤去丹炉等物的空殿,目光有些失神。

“陛下放心吧,阁主说了,这囚仙笼以鸿铁所铸,元婴以下的修士,难以脱身。而这浮仙馆下的镇灵宫,是当初淮帝专为对付明御所制,虽然没能用上,但其镇灵锁魂之能却是无双,修士若然被关入,便与凡人无异,出不来的。”旁边的修士只当他不放心,便宽慰道。

“这些东西,会伤到她吗?”白斐却问。

“不会的,这些东西只困其身,不损其元。”

“嗯,你们下去吧,师父……也快到了。”白斐挥手遣退身边人,兀自走起神来。

囚了她,真的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第106章 止念

浮仙馆的陈设已经换过,丹炉法座等物尽皆撤去,馆内只留竹簟矮桌、木案陶壶,茶香沸沸,两侧竹帘半垂,夕光微露,扶栏外的莲池鹤影婷婷,风雅清致。

季遥歌踏进馆内,轻咳一声,负手站在帘下的白斐转身,道一句:“师父。”便从帘下走来,往矮桌前跪膝坐下,将温在炉上的水冲入紫泥壶中,一边请她坐下。

她落坐于他对面,看他一派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

“师父,前两日弟子怒后失言,伤了师父的心,弟子给师父敬茶道歉,还望师父莫往心里去。”他斟满杯茶,起身到她身畔,将衣袍一撩,便要跪下。

今时他为帝君,师徒大礼早已不行,她拂袖阻止他的动作,只接下茶小饮半杯。茶味甘苦,余香绕舌。

“我没事,你不必介怀。”她放下茶,淡道,“这里的宫人呢?怎么只你一人?”

“我与师父叙话,不想被人打扰,就都遣走了。”白斐为自己斟了杯茶,似喝酒般仰头饮尽,末了皱眉,“很苦。”

这动作将先前行云流水的作派打散,他武将出身,惯常喝酒吃肉,品茶那是当了皇帝后才附庸风雅养的兴趣。

“喝不惯,就别喝了。”她笑笑,他那孩子气的表情倒勾起些在西北的回忆。

“不成,当了皇帝,要是再像从前那样,朝臣们该暗中笑我是粗俗。”他摇了摇指,语气欢愉,“不过在师父面前,我还是可以放肆一把。待我取两坛酒来,与师父饮上两杯,可好?”

“好。”她点头,看着他含笑起身,背向她朝斗柜走去。

斗柜上摆了几坛酒,泥封未去,他站在柜前,挑挑拣拣,终于择定其中一坛,正将手置上,却听身后季遥歌问他:“白斐,拜我为师,你可曾后悔?”

白斐的手突然缩回,头也未回地回答:“师父授我文武,扶我帝路,给我天下至尊,我怎会后悔?”

“很多年前,你也如此说的。”她缓缓站起,似乎要靠近他。

白斐目光微怔。是啊,拜师之时她就说得清清楚楚。她收他为徒,动机不纯,他拜她为师,也只是为势所迫。从一开始,就没人真心相对。

只是晃眼二十三载,人会大,心会变。

他一掌按在酒坛上,摩挲片刻,眼角余光见她行来,只道,“师父坐着吧,我……给你取酒。”

季遥歌止步,只见他敲碎其中一坛酒的泥封,伸手探入,也不知摸到什么,用力一掐。三十六道青光自矮桌之上悬坠,瞬息间化作青黑铁柱,顶天立地成牢,将她困在其间,殿顶藻井的图案亮起,化四shou为盖,将这牢笼盖紧。

这牢笼,上天无门,入地,便是镇灵。

地面重重一颤,似乎有些东西尘埃落定。季遥歌眉色顿改,眸光收紧,急扑至牢前双手攀上铁柱,欲要将牢笼撕开,然而手才触及牢柱,柱上便有紫电转过,顺着手刺入元神。

“啊——”她低低痛呼,收手抱头,怒望他,“白斐,这是何意?”

“师父,别自讨苦吃,此牢元婴之下的修士皆脱困不得。”他随手取来柜侧帕子,将手中粉末擦拭gān净,才回身懒懒走来,脸上哪里有还半分适才叙旧的表情?

“你今日邀我前来就是为了设局囚我?”季遥歌与他隔牢相对,“为什么?”

他摇摇头,有些茫然:“我为你夺下这江山,现在只想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可惜总与师父的意思相悖,与你越行越远。师父这般厉害,若是出去了,又叫我害怕,什么时候若师父不满我这弟子,再收个新徒弟,便会将我手里这些东西夺走。想拜你为师的人那么多,就连定西……他们之间多的是年轻俊杰,比我有才能,比我聪明,也比我年轻。你随时都能找到取代我这弟子的人,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你。没有人……”

“所以近日来你的种种改变,都因我而起?”季遥歌问他。

从未想过,师徒有朝一日会行到末途,她成为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人。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你想杀我?”

“不想。师父是我恩人,我再不孝也不至于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这下面有座镇灵宫,我送师父进去,除了不能施展法术,师父当与凡人无异。弟子会时常来看师父,听师父教诲,陪师父饮酒,不会让师父孤单。”

除了自由,他也能给她很多。

“这牢笼是袁敬仙给你的?这么多年,他都在你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说着也不要答案,自嘲笑笑,“果然我疏忽了。白斐,你不想杀我,可是有人想杀我……趁错未铸成,把牢笼打开,放我出去。”

“没人能杀你。这牢笼落下后便没有出口,师父,我送你进镇灵宫,我们师徒到里面再叙,隔着这笼子,说话总是不便。”白斐又是一掌按在柜上酒坛。

“别按!”季遥歌情急之下厉喝出声。

可她并未能阻止他。

藻井之上的四shou幻象飞出,嘶吼声起,夹着滔天杀气,聚成绞杀阵,数道青光似剑刃般在窄小笼中乍起,以迅雷之势刺向季遥歌背心。在这牢中,她便如困shou,避不得逃不得。

“师父……”白斐眼见情势骤变,未按他预期行事,不由大惊,又见她性命堪虞,便纵身飞扑至牢笼之前,欲要撞开囚仙笼,却被笼上仙力弹开,撞到墙上,眼睁睁瞧着数道青光从后背穿透她前胸。

血雾弥散,时间仿佛凝固。

白斐怔怔看了片刻,忽然爆出长喝:“不——”

他双眼赤红地再度冲到牢笼之前,几近疯狂地用尽全力砸那牢笼,却被更大的巨力弹飞。身如坠筝,撞向墙面,似要将这座浮仙馆撞毁。

预料中的痛苦并没出现,他被裹入柔软的风中,淡淡的叹息响起:“白斐,如果在这凡间有人能够杀得了我,那非你莫属。”

杀人有时并不需要qiáng大的力量。

风渐渐平息,白斐落地,心神还未自眼前这一幕转开,木然地循声望去,却见季遥歌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三步之遥处,他又看了眼笼中之人——触目惊心的画面还在。

“师父,你……没有进去?”

“只差一点。”她就真的进去了。

若非听到他取酒里陡然响起的剧烈心跳,也许她现在已经凉了。她有窥心探情之能,却从没对他施展过,但他刚才的心跳来得太突兀,便不用施法她亦能感知他情绪的急剧变化,但观他神情却又坦然无恙,便已料想这其中有诈。

“那这是……”他心有余悸看着笼中之人。

季遥歌挥手,笼中凝固的人化作浅光消散,她身形微微一晃,唇畔洇出血色:“元神所化幻像,无妨。”

“你受伤了?”白斐心情复杂难喻,千言万语描不出此刻刀绞似的滋味,“师父,我没想……没想杀你。”

“我知道,否则你已无法在这里与我说话了。”她拇指拭唇,擦下一缕淡红,“你可看清楚了?连袁敬仙都明白的事,要想杀我,只能借你之手。”

作为以结丹境界的修为打败元婴期修士的季遥歌,仅管她在凡间的名声尚不及一个妖妃季氏来得响亮,但在凡间修士里,她却拥有无上地位。袁敬仙惧她忌她,他想要长岚宗成为与临星阁一样的存在,甚至超越临星阁,那么季遥歌就是最大的阻碍。与长岚宗的合作既为利益所驱,也自然会因利益而争。

这便是她继续留在人间的最后原因。她教会他如何与人斗,却还没教他,如何与仙斗。

不是因为白砚,只是因为,白斐是她徒弟。

她倾注给他的心力,早已远胜当年白砚。

“袁敬仙……”白斐怒而攥拳,眼中还未消褪的赤红又盛,着了魔似的恨,“我要杀了他!”

“杀不了,也没必要杀。临星阁覆灭,有长岚宗替上,长岚宗消亡,自然还会有第三者出现。帝王之术,难在制衡,你想qiáng大,便要学会掌握各方势力为己所用,绝不能让自己受他人摆布。往后的路更加艰难,然而不论你愿不愿意,后不后悔,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已经踏上这条帝王路。”她摆手沉道,又望进他眼底。

白斐被她看得不安,待要转眼,她的手却伸来,双指点上他眉心。

“别躲。”她闭眼,气运双指,灌入他魂神之内,将一道游移在他魂神之间的黑雾抽出。

白斐只觉脑中剧疼难忍,却被她死死按住:“忍着。”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指尖便夹出一物,似雾似虫,在她指尖挣扎扭动。只这片刻,白斐已背心汗透,不过眼中赤红已然退去,他见这东西只觉恶心,问道:“这是什么?”

“心魇,鬼蛊的一种,在仙界是用来催发心魔,引人坠魔的邪物。不过你身上这只只是心魇幼蛊,已经在你身上蜇伏多年,近期才被人催发,故难以发现。倒是我小看了袁敬仙,竟然用出此等邪物对付我。”

白斐此时神志清明,盘桓胸中多年的郁气,似有消散之象,仿佛久噎之人,陡然吐出梗喉之食,此时再忆征战十余载间,关于季遥歌所有的消息,确实都是从长岚宗的修士那里得知,那些有意无意的描抹,一点点加深他的怨恨而不自知,还差一点因此害死了她。

思及此,他不由后怕:“师父,我是受此影响,才会性情渐变?”

“白斐……”她捏碎心魇,眸色微垂,“心魇不会凭空创造你的心魔执念,只会将你心中贪嗔痴怨,种种不甘、怀疑与怨恨无限放大,成为心魔,让你困囿心结而不得出。换言之,你对我的那些怨,并非无中生有,确实由来已深。至于改变,谁能永远不变?”

白斐默然,只怔怔听她继续说:“你怨得也没错,我独来独往,行事无需向人jiāo代,早已习惯,你种种斥责,我全部承认,只有一件事……当年我远赴大淮,虽有不妥,却从未打算以此相挟,不管你信与不信。”

临去之前她细思元还所劝,心意已有松动,本欲寻他长谈,却遇临星阁之袭,事出突然她也只潦草jiāo代数句,谁曾想他竟误解至此。

“师父,我信……”三十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忽如稚子无措。

季遥歌却又沉默,转身行至竹帘下,看着屋外鹤影良久,才又道:“白斐,诚如你那日所言,幼年所诺,衍州一统,你已经做到。这场师徒之缘始于jiāo易,而今你我皆已功成。”

白斐似乎预料到什么,几步冲到她身边,声音沉苦:“那是我受心魇蛊惑,胡言乱语的气话,不能算数。”

“你已经长大,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会再有人为你桎梏。”

“师父,我不懂你言中之意。”他紧紧盯着她望向池水的侧颜。

“白斐,我要走了。”她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

“走?师父要去哪里?几时回来?”他的手重重抠入临池的雕花木柱。

季遥歌摊掌,一件金灿灿的宝物从他储物袋中飞出,落到她掌间。金琢的楼阙折she出明晃晃的光,赫然便是任仲平栖身的那枚楼簪。

“不回来了。”她将簪子轻入发髻。从前不说分别,是她知道终会回来,这一次好好告别,是因为她不再归来,“此物乃是我挚友所赠,借你多年,如今我要将其收回。

白斐脑中“嗡”地一响,方寸大乱,哪还顾得上簪子。

“师父要走,可是气我今日背叛?气我这十几年从未信任过你?若是……你罚我吧,怎么样我都认,只要你留下别走。”他别无所求,只想能时常见一见她。

季遥歌默了片刻。今日之事,说她毫无愤怒,那是自欺欺人,可要离开,却也并非全因二人之间已然无法修补的关系。

“一切因我而起,便从我这里了结。白砚的执念到此为止。你也无需担心,我在人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弟子,更不会再为任何人插手人间之争。”她说话间又取出枚玉简。

玉简浮空,绽放莹润碧光。

“此物乃是我师公所赠,为万华炽婴功法,因不适合我故未深览,如今便留给你。你说你想求长生,也许这本功法能帮到你。若有那么一天,你我万华再逢。”

白斐却一把攥住她落于雕花柱上的素手,这大抵是他在她面前头一回失态至此。

“师父别走,我知错了,别走……”微凉的手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却仍旧驱不散内心惶然。

这长久以来,最恐惧的事,不就是她不再归来?

“白斐,保重。”她不再多言,眼微闭,身影已远。

他掌中顿空,心也陡然全空,追着她的身影狂奔出浮仙馆,却只见她一步一丈,迈向远空。

只有她带笑的声音,遥遥而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又渐渐远去,直至再也无一字落下。

白斐怆然跪地,一如初逢那年,他跪求拜师。

天空几时落雨,雨丝细细凉凉入襟,有人执伞撑在他头上。

“回去吧,陛下。”温和的话语,来自梁后。

“我跪了多久?”

“三日三夜。”

白斐扶着她的手,缓缓站起。

“季先生又出远门?”梁后撑伞与他并肩。

“嗯。”他淡淡应声,接过伞撑起二人。

这一回,她不会归来。

————

熙和三年,对后郅而言注定是个波澜不断的年份。先是帝心难测,朝堂不稳,年末之时,长岚万象又起了场大火。

那场火烧了三日,烧毁了一半的长岚万象楼,只留下个熏黑朽败的壳子。

据说是长岚宗的修士得罪了天上仙人,仙人降罪于斯,那三日每到夜里全京城的人都能看到遥遥闪动的火,从天而降。

可事实怎样,却只有长岚人知道。

那一日,季遥歌携盛怒而来,扬下天禁之火,凌空猖狂而笑。

“袁敬仙,你要效仿明御,我就如你所愿。只要你敢踏出这长岚万象半步,哪怕上天入地,我亦会归来杀你。”

她要他从今往后守着枯楼,永不得出,终老此地。

————

熙和三年的飘摇过后,迎来万象复兴的第四年。

熙和帝似一朝梦醒般,一扫先前沉郁之气,全心扑于国事政务,励jg图治,平乱安远,开创自前郅覆灭后三百多年来最为繁荣的后郅盛世,被奉为至圣仁君。

终其一生,未敢松懈。

帝后之情亦为人所称颂,三千独宠不知羡煞多少女子。至熙和第四年起,白斐未再宠幸第二人,膝下二子一女,皆为梁后所出。

至熙和二十年,梁后薨逝,白斐默坐棺前三日,往后,再未立过继后。

盛世康年,再无战祸。

季遥歌未离,于人间闭关二十九载,直到熙和三十二年。

腰间huáng符亮起。

第107章 人间尽

这二十九载,她并没远离东莱,而是选择在此就地闭关。人间执念之深,远超万华修士。七情苦乐,六欲悲喜,执念无分仙凡,而太过短暂的寿元让人求而不得之念愈加qiáng烈,不像修士,拥有绵长寿元,看淡生死,再多的不可求不可得,总会随时间淡去。

年岁一久,就会遗忘很多本该深入骨血的东西。

相较之下,凡人的执念便浓烈得多,像烧喉的酒。她在人间多年,吸纳太多灵骨,像饮了过量烈酒的人,虽有万相在身,却已经记不清哪一相才是自己,浑浑噩噩。

媚骨曾言,这是门容易入魔的功法,因这尘世执念太多,无论修行者再怎样化解,也终会留下一点痕迹,而这些痕迹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修者的内心,让修者走上歧途。当时她尚不能领会此言之意,如今人间百载将去,她方知这功法的可怕之处——

白砚执念为引,她陷入迷妄,又被人间浓烈复杂的执念所惑,困囿不出。这是《媚骨》最为凶险的情况,所吸纳的灵骨执念攻心,迷失本我,是入魔前兆,所幸元还之劝,白斐之怨,心魇之魔,如醍醐灌顶,倒让她渐渐清醒,反有领悟。

白砚执念已去,剩下的,只有凡间这段师徒之缘。

她会在人间留到最后,而后,了无挂碍归去,不论白斐还是白砚,都成为过去。

————

季遥歌拈着鹤符站云雾缭绕的大梵山山顶,俯瞰山下朦胧城池。叠作鹤形的符纸在她指间浮动浅淡的光,这道符与许多年前她给白斐的那道护身符为子母符。子符可助白斐抵御三次危及性命的攻击,母符则是用以通知白斐情况的。

非到生死关头,这道母符不会亮起。

她掐指一算,熙和三十二年,白斐已经六十有三。

花甲之年。

这道鹤符从没亮起过,此时亮起,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

二十九年,人间已数变。帝京繁盛更胜从前,民生安稳,国家渐qiáng,四野来朝,奉为上国,他已做到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的极致,但他依旧不满意。

还很多未实现的抱负与心愿,开疆辟土,丰物富民,改渠易道……这条帝王路,只有真正走下去了,才会明白盛世太平付出的心力,远比征战沙场更加艰难,肩负的天下苍生那般沉重,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思念与回忆,比起这份责任,遥远过去的种种困顿心结,在她离开后的二十九年间,显得那般幼稚。

她的离去,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的时刻。

天又飘雪,慕仙楼积了层薄雪,自下而上仰望,愈发有仙阙玉宫之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不知道师父那里的风景是怎样的。”白斐扶着老宦人的手,微微失神。

“陛下,回去吧。天冷,小心圣体。”老宦人劝嘱道。

十二年前梁后薨逝后,白斐便大病一场,从那时起身体便一落千丈。他虽跟着任仲平习武多年,又知道些仙家养生之道,但到底启蒙太晚,多年征战遍体鳞伤,早就伤了根本,登基之后忙于政务几乎废寝忘食,更是失于保养,从前梁后在世,尚能时时叮嘱刻刻照顾,她不在以后,就没人能劝得动他休养了。一来二去,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加之年纪渐大,所有伤痛积久bào发,不可收拾,勉力以汤药吊养十二年,已是qiáng弩之末。

此前他已昏睡数日,两个儿子都已赶回宫内日夜服侍,今日却忽然醒转,去了慕仙楼。

看似好转,实为回光返照,他心里有数,大限将至,幸而早有准备,储君已立,朝堂安稳,辅佐新君的朝臣已经挑定,这盛世是他,是梁英华,是季遥歌,是无数人抵死拼下的江山,他也必将妥妥帖帖地jiāo到后世子孙手中,方不负这一生种种。

————

回到雍和宫内,白斐果然马上倒下,陷入昏睡。宫外早已站满朝臣,却无一人出声,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众人头上肩上。殿内的烛火透窗而出,带着隐晦而抓心的不安,让此际沉默像山峦般沉重。

寝殿内除了几个宦人和御医外,就只有白斐的二子一女,并三位辅君重臣。

虽然难熬,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白斐在昏睡十个时辰后,再度睁眼,该jiāo代的、该安排的,他早已做完,此时不过几句叮嘱,并正式将继位诏书jiāo给下任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已耗尽他泰半力气,他方颤抖着手往襟内摸去,以余力拉出挂在脖上的符箓。

三次救命都已用过,符箓早已失效,只是颜色未改,里面有她亲手所绘的符纹,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念想。

“师父,真的不来看我最后一眼?”他呢喃道,苍老的声音无人听懂所言何语。

空气却似乎突然凝结,仿佛外界的冰霜突然降临,守在chuáng榻外的儿女,与来去的宦人都停滞于某个动作,但冰冷并没来袭,只有温暖的风,轻轻拂过。

浑浊的眼眸亮起:“师父……”

纤细的人影缓缓出现在chuáng畔,相隔二十九年,师徒再逢。

再好的皮相也经不住岁月摧磨,他皮肉松驰,发已斑白,呼吸之间都是垂暮之气,可她仍旧如故,肌肤莹白,眼眸清澈。

喉内痰间湿沉,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换来几声急咳。季遥歌指尖青光微闪,弹入一点灵气给他。他的脸色方恢复如常,胸中舒畅不少。

“师父,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他缓慢,嘶哑地说话,没了从前清朗。

“你变了许多。”她坐在chuáng畔,温道。

“老了……”

“不,变得更好了。我在外头听到百姓提起你,盛世明君,三百年不遇。不愧是我的弟子,你很好。”她微俯身,握住他伸到半空的手。

容颜皮囊于她而言不过衣冠,光鲜亮丽也罢,陈旧黯淡也罢,最后要看的是皮下魂神。

白斐仍旧是那个白斐。

“是吗?师父,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不敢有片刻松懈,为这天下苍生倾注所有jg力,除了因为责任,也因为,我希望你能看到,听到,知道你这徒弟是好的,消了气,能回来看我一眼……”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边浮起安慰的笑,“我果然等到了。有你这声‘好’,我了无遗憾。”

“白斐……”季遥歌执他之手轻置颊边。

恍惚之前,像回到拜师那一夜,她抱着幼年的他,轻哄:“睡吧。”他便安心地将头搁在她肩上,任她带他走上这条无归之路。温情犹存,转眼却要永隔,人世百年,不过弹指。

“我想,我这一生,终不负与你师徒半世。”他松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深深望她,“师父,我从来不曾亦不敢对你说过……我……我……”

那句话,梗于喉间,融于眸中,最终还是未成出口。

他的手缓缓落下,无力垂至chuáng畔,双眸闭阖,气息长绝,莹白的光自他额前浮出,照得他含笑的脸。

季遥歌看着那根属于白斐的灵骨,他最后的执念会是何物?只要她吸纳,就能知道,可她竟迟疑了。

元还所言,忽又浮上心头——

“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

“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被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

她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白斐灵骨光芒渐渐黯淡,她伸指一点,那段灵骨便溃散如星沙,转眼消逝。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自负于己心坚定,所放弃的灵骨。

她能噬尽天下人之灵骨,却终有寥寥数人的执念,会深植于心,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本就是执念。

当放则放,无谓执着。

魂海却忽然掀起阵波澜,空缺的魂位中,幼芽陡然一颤,竟然随之抽叶。

她有些愕然,当初幽jg长出,是因白砚灵骨所触,可如今,她分明放弃了白斐的灵骨,缘何……然眼下却非深究此因之刻,魂海生波,幽jg抽叶,她的元神经历新的考验。

人间百载,她面临突破。

起身替他整好衣襟,掖妥锦被,归拢鬓角,她再望他一眼,纵身飞离东莱,直上九霄,掠向万华。

雍和殿内凝固的人恢复自如,不过片刻,忽然哭声震天,由内而外,衰声遍京。

chuáng上已然气绝之人,却在这满耳悲音中睁眼。恍恍惚惚,这六十三载凡尘所历,于濒死之际回溯,竟似南柯一梦。季遥歌已经不在,白斐凝望帐顶,感受体内汹涌不歇的力量——

肌肤、筋骨、血脉、头发,如朽木回chun。

她所赠予的炽婴功法《玄笈六签》,这二十九载之间他但有空暇便翻阅览读,其间文字晦涩奥妙,二十九载只参悟皮毛,随之修行,原不过杯水车薪,聊以自、慰,任谁也未料到,道心之悟,境界之破,竟在生死之间。

气绝之刻筑基,而后复生,他怕是整个修仙界独一人。而季遥歌临去之时点碎他的灵骨,这一世最后执念,亦随之消散,不复归来。

所有情爱,尽数化零。

“父……父皇……”正欲前来为他净体的白定远震愕地看着幔帐下坐起的年轻人。

乌发白肤,剑眉星目,再无垂老之相。

“熙和帝已崩,照旧报丧,新君继位,我……要走了。”白斐淡语。

丧钟响彻帝京,百川千庙钟磬连绵不绝。熙和三十二年,熙和帝崩。人间至悲,万民同恸,仁君不再。

云霄之上,只有修士白斐,以君王之心入道,修的便是帝道。

这一世尘尽,师徒数十载,最终彼此成全,只待来日再逢。

他少她一声,真正的“师父”。

————

九霄之上,正往万华赶回的季遥歌却突然收到花眠传音。

这家伙得了无灵之水,在人间呆了几年就回万华,说是要闭关铸剑,此后再无音信,这会突然寻她也不知出了何事。

召出传音符,花眠兴奋的声音随之传来。

“神兵已成,速至慈莲府。”

第108章 归来

慈莲府落于人仙两界的jiāo汇地,一半在凡间,一半迈进万华,以慈莲海为隔。慈莲海非海,只是个湖,乃因湖底修有一座dong府,府内住着位半人半shou的麒鹿大修,法力高深,常年镇守此地,号之慈莲府君,故此地得名慈莲府。

因在jiāo界地带,慈莲府仙凡混杂,很多地方都保留着人间的痕迹,许多踏向万华的凡修,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歇息,采买补给,是以慈莲府内商贩众多,就算是修士,也与凡人一起讨价还价,并没凡间想像中的神秘,常会看见天上驭剑飞过的修士,地上却有凡人扬鞭驱使骡车慢悠悠地驶过巷弄。

季遥歌一路掠来,虽已半脚踏入万华,然观眼前景象,却又仿佛还留在凡间。心中虽有唏嘘,但脚步未曾放缓,不过半个时辰,已横越大半慈莲府,至慈莲海上空。花眠早早候在慈莲海唯一一处绿岛上,着一袭花花绿绿的锦袍,手里摇着羽扇,不伦不类地站着,看她落地露出自认风流倜傥的笑来,招呼道:“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

多年不见,大概是闭关铸剑的缘故,花眠jg实不少,两颊削减,下颌线条微现,不比从前满脸富贵相,只有那两酒窝仍是深邃讨喜。季遥歌微一感知,发现他周身气息已改,出口的话变成恭喜:“你结丹了?恭喜。”

“嘿,多亏你助我拿到无灵水,我铸剑大成,心境突破,方可结丹。”花眠得意摇扇,像只开屏的孔雀。

“你唤我来看的神兵,就是你为结丹所铸?”季遥歌问他。

花眠闻言眼眸顿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可不是正是!前些日子我才出关,掐指算算你在人间的事也该了结,所以给你传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语毕他一甩宽大衣袖,绿岛外的湖面竟自动分开,露出条宽敞水路来。

“这是去哪?”季遥歌大奇。

“慈莲府啊。”花眠拉着她便冲入水中,“我小姑姑两百年前嫁到此地,慈莲府君乃我姑丈。从前在家里时,小姑姑最是疼我,所以如今慈莲府就跟我自个儿家一样。快来。”

“……”季遥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随他进了慈莲府。

————

仙凡shou妖魔,五界有别,仙凡为人,shou妖为灵,魔则皆有,很少出现三者联姻的情况,尤其对像昆都这样的万年世家而言,更是不被允许。即便麒鹿为古仙shou,体内流有麒麟之血,在万华地位不低,也难被接受,所以花眠这位小姑姑,倒是位离经叛道的奇士。

“小姑姑原是家里最受瞩目的炼器奇才,不过为了嫁给我姑丈,她不惜与家中断绝关系,自废双手,将一身铸剑绝学尽废,这才从昆都出来,嫁到慈莲府。这些年,也只有我瞒着家里偷偷与她往来……”说起这些事,花眠难免低落,不过很快又恢复,“幸而姑丈待她甚好,她日子也算逍遥自在。”

季遥歌只是点头,未置一辞——人与shou结为双修的前例,她比谁都了解。

边走边说,二人很快穿过水道,跃入慈莲dong府,眼前豁然开朗。湖下府邸极为华丽,以水为壁,游鱼徜徉在外,四周珊瑚如树,璀璨生辉,细砂铺地,踩之绵密如雪……

季遥歌边跟随花眠边看四周风景。麒鹿与蛟相同,皆为古仙shou,只不过蛟族群聚,而麒鹿独居。仙shou不同与shou,自出生时就拥有qiáng大天赋及与天地沟通的自然力量,修行起来比普通shou修容易百倍,甚至于qiáng过大部分修士。万华遍布的仙shou不少,然其中也分三六九等。传说之中,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未开,世祖神开天辟地,凿山通海,自天外带来四shou留在万华,为万shou之始,为龙、凤、gui、麒,以龙为首。蛟族有化龙之能,而麒鹿便有麒麟之力,修到最终便是始shou形态。

龙为王,凤为后,gui为相,麒为君,说起来,蛟族在这万华上原是万shou之王。

可惜……

季遥歌有些恍神,那厢花眠唏嘘完他小姑姑的爱情故事,又开始抱怨:“也不知道姑丈看中我小姑姑什么,两个人差了几千岁,小姑姑那人又霸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何相识?是因为我姑姑想锯我姑丈头上那根鹿角铸剑,你说可怕不?就这样我姑丈还把我姑姑当宝一样,爱情这玩意真是……噫……”他说着一阵恶寒。

“我们这是先去拜见慈莲府君与你姑姑?”她打断他。

“不用。我姑丈近日闭关,我姑姑给他护法,没空见人,这里我作主。”花眠这才停下唠叨,引她进了一处别殿。

此殿内部宽大,穹顶挑得极高,殿上摆满铸炼之物,正中有宿剑台,其上插着柄青乌巨剑,泛着幽寒的光。

“此剑名为‘修庐’,如何?”

季遥歌站在剑下,仰头闭眼感受剑上传来的威力,半晌方道:“好剑。”

————

慈莲府深处的海渊深隙,十年如一日的昏暗,只有道浅细的光自上而下打在清幽石面上。

巨大的shou卧在深隙之中,如山峦般沉寂,一对莹亮的鹿角似湖底最眩目的珊瑚,在冰冷的水域下绽放迷人的光芒。不远处的石壁前,悬浮着盘膝闭眸的女人,眉目jg致,形容极美,着一袭斑斓彩裙,双手之上戴有丝套至臂。

海水忽然一阵涌动,湖底微微颤动,女人睁了眼,柳眉疑惑蹙起:“慈莲,是你醒了?”

鹿角轻晃,光芒如星散,巨shou抬首,shou目半睁,惑然望向水面。女人浮身掠来,悬于shou首旁,轻抚他晶莹鹿角,道:“怎么了?”

“我……”shou首晃了晃,骤然站起,身上银色毛发柔软散开,青光一闪,巨shou化作深眸雪发的男人,头上鹿角犹在。他仍看向水面,喃喃道,“我好像嗅到蛟王的气息。”

“蛟王?他不是已经随蛟族覆灭?没听说他有后人。”女人疑道。

“是啊。这股气息很微弱,且十分怪异……只有一半……”

“一半?”

“古shou之力,分为两支,一是骨血为继,二是魂神作脉,若要觉醒为王,这二者缺一不可。然而这道气息,只有魂神脉力,没有骨血承继,而且极其微弱,我说不上来。”慈莲忖道,轮廓深邃的俊颜因沉思而显得严肃,“蓁蓁,近日慈莲府可有来客?”

“只有我那顽劣的侄子,在这里蹭了二十几年,闭关铸剑。”花蓁回答,又道,“慈莲,眼下是你闭关的紧要关头,别管什么蛟王龙王的,先顾好自己再说。”

慈莲望向她,眼底温柔似chun风十里拂过:“知道你关心我,我没事。只是当年蛟族覆灭,我不及赶去相助,心中难免有愧。再者论,当年蛟王已是半神之身,离化龙只一步之遥,光凭无相剑宗的谢冷月,还杀不了他。我事后赶去查探,蛟族所栖的恶水河内,竟有天弩地箭的气息。天弩地箭乃是世祖之兵,早已失传于世,谢冷月不可能拥有,加之近年万华仙shou屡有灭族之事发生,我怀疑谢冷月背后另有其人,欲封shou为阵,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在查,可惜总无眉目。”

说罢他又顿了顿,道:“万shou以蛟龙为首,若是吾王归来,想必此事查起来会更容易些。”

“那待你出关,我陪你一起查。不过现在你得好好闭关,反正在我心里,什么事也比不上你重要。”花蓁捏捏他的鹿角,换来慈莲温柔一笑。

“知道了,多谢你。”

湖底又是一震,慈莲化回shou形,再度卧下。

————

慈莲府醉月岩高至湖面,岩中dong府可坐湖底观日月,灵气氤氲,是处修行的好地方。季遥歌一脚踏入,转身把跟在身后的花眠推到dong外:“行了,别说了。多谢你借我dong府闭关,就当是报答我当初帮你取水之恩吧,我也不需要进你家的九窍玲珑塔了,就这样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砰”地落下石门。

就知道花眠这货不靠谱,说什么看剑,又好意将慈莲dong府内最好的醉月岩借她闭关,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初被诓去方都已经受过一回教训,她早该料到才是,说什么有办法带她进昆都剑庐,入九窍玲珑塔,结果只是馊主意。

要入九窍玲珑塔非昆都亲族门人不可,所以花眠给的主意是——扮他双修眷侣。既是眷侣,那自然也算花家人,便能光明正大入塔了。

真是好主意——季遥歌都被他气笑了。

他那口一开,她就知道他别有所图,故连原因问都懒得问,直接便拒绝。九窍塔虽然诱人,却也没到让她与他假扮眷侣的地步。

石门落下,花眠的声音还在门外盘旋不绝,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小祖宗”地求她,季遥歌被烦得不行,扬手一道绝音符贴在dong门上,总算清净下来。

腰间的玉管封塞却在此时被撞开,高八斗从里面飞出,翅膀在半空嗡嗡直震,扬声道:“为什么不答应那小子去九窍玲珑塔?”

“为什么要答应?”季遥歌在醉月岩内踱步查看环境,漫不经心回他。

“九窍玲珑塔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这世上适合修的地方海了去,我为何非要惹这麻烦?”

好不容易才从人间一段关系里脱身出来,她并不想再和人有任何牵扯,况且昆都的媳妇,是人人都当得了的?看花眠储物袋里那些宝贝,也知他在昆都身份不简单,必是花家嫡系子孙。她进玲珑塔是痛快了,出来了又该如何善后?

“你不懂,那九窍玲珑塔接天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重重通向上古异域,为试炼的最佳场所。你若去了,在里面呆上个百八十年,出来就不一样了。”高八斗怂恿道。

季遥歌停在穹dong下,拈着他的长须把虫子拎起:“你这无功不起早的脾气,让你做点小事就能嚎天嚎地,今日怎么倒替我着想了?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松,松手!”高八斗挣不开,索性旋身化作人形,从她手里抢回头发,道,“呸,把老夫想得这般功利!难道老夫就不能为你我二人着想?”看着她dong察的眼,他话锋又一改,“是,老夫承认,里面是有吸引我的东西。此塔为上古所建,其中遍布古修碑文,这玩意儿对你们没用,对老夫可有大用。至于你……你可知九重天地外有什么?”

发现季遥歌露出感兴趣的目光,他便来劲了:“据载,九重天地之外,便为神域,其中遍布仙shou神草,更有涂山狐族遗脉,狐王青江隐匿其间,护有涂山至宝——世祖幽瞳。此物可窥天地,可观山河,可探人心,可查魔欲,正是修心炼媚的绝世之宝。你要是不要?”

“九重天地之外……”季遥歌沉寂下来。

————

花眠嗓子都说gān了,那石门照旧纹丝不动,他颓丧地站在醉月岩外,郁郁看了两眼,转身欲走。

轰——

石门突然打开,季遥歌沉着脸出来。

“你改变主意了?”花眠大喜。

“我且问你,九窍玲珑塔,是不是接天重天外之外神域?”她问他。

花眠一惊:“你怎么知道?此乃昆都之秘。”想了想又摇头,“不过你知道也无妨,反正也上不去。九重天梯与地梯之下,确有一境通天,不过自昆都建成以来,那地方就被老祖宗锁上了,需天钥地匙合并方能打开。花家流传下来的,只有天钥,地匙早已消失。据老祖手记所载,地匙在万年前已被他赠予恩人挚友,若是有人持地匙现身,便视如老祖亲现,为昆都圣宾。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从没出现过,所以也没人进过那地方。”

季遥歌脑中忽然浮过某个熟稔徽记,脱口而出:“你家老祖叫什么?”

“老祖名为花喜。”

花眠口中的名字很陌生,季遥歌隐约的期待一落,却听他想了想又道:“号长锋。”

花家老祖名喜,号长锋。

季遥歌大眼骤眯,掩去万丈jg芒——

方都所得方匣里的螭龙钥,并那张书笺,似乎都有了答案。

“万年jiāo错,终需一别。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是“故jiāo,长锋”。

她就是那个手持地匙之人。

第109章 破劫

醉月岩内的穹顶落下一束天光,垂照盘膝而坐的季遥歌。

不论有多少机遇在前方等着她,从人间回来的这场闭关,都是势在必行的。幽jg再长、境界松动,于她而言两者皆是当前最重的事,昆都之行只能留待她出关再说。

湖底静谧,岁月淙淙流逝如水,人间百余载历练、心魔执念浮生万象一一过心,这场闭关,炼的是心。

“你看,那便是你的魂海。”

虚空之中,媚骨如烟雾般浮在半空,不断变幻模样,引她看她元神内的魂海。

季遥歌若置身幽紫苍穹中,脚底有方漩涡,便是她的魂海。魂海比她初次见到时已扩大了许多倍,然而颜色却不对了。

“我的魂海,为何这般颜色?”她记得,魂海如星团聚灭,银光璀璨,可出现在眼前的这团魂海,却灰暗杂爻,不复鲜亮。

“因为你吸纳太多凡人灵骨。凡人灵骨所蕴含的灵气虽然不大,但执念却犹其qiáng,这对你心境与媚魂的修炼是极大挑战与帮助,的确可以让你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然而你却不知,所有灵骨在被化解吸纳时,总会留下杂质,可能只是一点残余执念,原本会被魂海之力自然净化,不过你在人间百年,经历大小无数战事,吸纳速度又超越普通人,所收灵骨过多,虽经先前闭关已经吸纳,但留下的杂质太多,来不及被魂海净化,所以你的魂海便成了这般模样。”

“那我会如何?”季遥歌盯着已变成淡墨色的魂海问道。

“会阻塞魂海流转,妨碍你吸纳新的灵骨,再往下去,杂质会累成怨气鬼念,致人入魔。”媚骨飘到她的对面。

“可有办法化解?”

“《媚骨诀》第四篇末章,涤魂术。这一篇修的己魂,可以帮助你将这些杂质从魂海中过滤出来,保证你魂海的纯粹,然而不会增进你的修为。欲速则不达,不要贪心。”媚魂道。

“我知道了。”季遥歌点下头,又问起幽jg之事。

媚魂却摇了头:“虽然此诀有让幽jg复生之能,可万千年来也没人在魂魄缺失的情况下修行此术,功法内并没相关记载。”

没有记载,就只能靠她自己摸索。既然能在她没有吸纳灵骨的情况之下生下,她猜应该与她在历练中的心境领悟有关——白砚去时,她有了执念;人间百年,白斐让这份执念起了变化,最后未经功法被她悟化。这段执念,一生一灭,为一个完整轮回。jg魂的成长,会不会和她的执念有关?

她吸纳别人的灵骨修行,却忘了,自己也有执念,也会有灵骨。

是啊……她的灵骨呢?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魂海陡生波澜,魂位之上二魂六魄震颤不歇,一截青色灵骨自魂海中浮出。媚骨见之神色大震,脱口而出:“破劫?你才金丹初期,竟然就能看到破劫?”

“何为破劫?”季遥歌只从那段灵骨里感受到极为熟稔的气息,亲切,悲伤,也喜悦。

“那是你自己的灵骨。金丹期后,修媚者每有境界大突破,就要面临一次心境考验,而这考验就是你自己的执念。发现它,消除它,你才能在元神内看到自己的灵骨,再吸收,境界会得到巨大提升,但若无法突破,就会滞阻不前,所以谓之破劫。只不过按你眼下修为,原本最快也要在结婴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你注定生来修行此法。”媚骨说着退飞高处,又道,“别多说了,这是你修行的绝佳机会。”

季遥歌不再提问,将心神专注在眼前破劫上,开始修练。

寒暑往来,四季更迭,穹顶日月不知jiāo替多少回,这岩dong方传出一声细长鸣音,畅快非常。

季遥歌手拈一道挣扎扭曲的鬼雾,缓缓睁眼。媚骨的声音响在元神深处:“你竟将魂海杂质提炼实化?”这不是《媚骨诀》的内容,是她自己领悟琢磨的,所以才让媚骨惊骇。

说来多亏当初元的提点,让她练习剥离灵气,如今灵气她还不能成功剥离,但是借由涤魂术却已可将魂海杂质提炼出来,只是不知如果将涤魂术用在灵气上,会不会有同样的效果。

大蜘蛛虽然人不在,不过每回他所留的寥寥数语,最后却都成她领悟的关键之一,要是能在他身边多呆段时间,也许获益更多。想起元还,季遥歌微微一笑,她还欠他一样东西没给呢。

鬼雾内传来隐约哭嚎声,像浮屠炼狱,透着魔气。季遥歌想了想,从明御的储物空间里翻出一张面具。元婴期修士的手里,可存着不少好东西,这张面具就是其中之一。

青面獠牙,修罗鬼面,这是件上品法宝仙煞面,戴上后可化身仙煞魔魅,防御力与攻击力均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提升,还能幻化身形。

季遥歌将拈在手中的鬼雾压在面具上,这些鬼雾为万千残念,感受到仙煞面上的煞气,都争先恐后地钻入其间,不过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方面具腾地飞到半空,竟幻化各种表情,或哭或笑均都狰狞吓人,但季遥歌却满意地笑开。

残念亦为灵,这法宝得了灵性,已生混沌意识,不是死物了,而那些残念从魂海里提炼出时被她制得服服帖帖,如此这件法宝,已奉她为主。

真是不错……

她身心俱畅,可醉月岩的门却忽被人猛地撞开,一群彩蝶带着杀气飞入,女人冷冽声音响起:“哪里来的魔修,敢在慈莲府作祟?”

仙煞面“吱”了一声,张嘴就往那群彩蝶咬去,季遥歌却已浮至半空,双眉紧蹙看着来人——来者境界在元婴初期,比她高一点,若搁从前,她要忌惮三分,但现在……

“姑姑,快住手。她不是魔,是我……我媳妇……”花眠的声音响起。

他双目紧闭,满面慷慨赴死的表情,站在蝴蝶与鬼面之间,以为难逃这二者之手,蝴蝶猛地停在原地,鬼面瞪着铜铃似的眼,血盆大口咧在花眠脑袋上,动作却凝固了。

“幺幺,你说什么?”蝶影纷飞,转眼化成身着斑斓彩裙的美人,秀目诧异地盯向季遥歌。

季遥歌从半空落下,手一挥,召回鬼面。

“姑姑,我已经快五百岁了,能不叫我小名了吗?”花眠恼得不行。

“你媳妇?你哪来的媳妇?”花蓁却不管这些,只上上下下打量季遥歌。

“当然是我自己挑的。”花眠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向季遥歌,双手合什,背着花蓁丧脸无声哀求,求她不要揭穿。季遥歌闭关之前,仍旧没有答应他假扮眷侣的要求。

季遥歌冷盯花眠一眼,才朝花蓁揖礼:“在下季遥歌,为万华散修,见过慈莲夫人,多谢府君与夫人暂借宝地于我闭关修行,遥歌感激不尽。此物乃是在下击杀一鬼修所得之物,上面沾染了不少魔气,引得夫人误会,是在下莽撞,还望夫人见谅。”

花蓁观其言行稳重,与花眠那毛躁脾气恰好相反,不由心生欢喜,当下便展颜露出姑母笑:“无妨,也是我冲动,没问清楚便行事。不过我侄儿喜欢的姑娘,就算真是魔族鬼修又如何?不错不错……眼光挺好。”说完又搭上花眠肩膀,“你这也是要和家里对着来?果然是我侄儿,有我当年之风。”

季遥歌听那话觉着不对,仿佛又踩上花眠挖的坑,正想开口,却被花眠抢断:“那是,我可是姑姑一手带大的。”他笑嘻嘻地,又细细看了几眼季遥歌,忽然惊道,“你的境界……金丹后期?”

要知道她闭关之前,才金丹初期,他以为就算是突破,也就是到金丹中期而已,如今却连晋两阶,直到后期?

季遥歌浅笑默认——岂止是连晋两阶如此简单?她的境界虽在金丹,修为实力已趋元婴,为假元婴境界。这是修行中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修士的天赋亦或奇遇会导致修为超过境界的现象出现,称之假境界,是修士极端qiáng悍的表现之一。

“又超过我了?!”花眠一下就郁闷起来。

花蓁却一巴掌盖在他脑门上:“怎么?媳妇比你厉害不高兴?女大三,抱金砖,你不懂?”说完又问季遥歌寿元几何。

“四百余寿。”季遥歌报出一数。

“……”这下连花蓁也惊到——四百寿元到达金丹后期,委实妖孽。

“夫人,不知府君可在?在下受二位借dong之恩,也想向府君道声谢。”季遥歌道。麒为君,麒鹿为仁shou,为一方守神,麒鹿大修慈莲,镇守此地多年,仁善宽厚,故号“慈”,乃是蛟王旧jiāo,她有心想见。

“别叫我夫人了,太见外。你随花眠唤我姑姑便是,横竖都是一家人了。”花蓁摆摆手,道,“你姑丈也才闭关结束,现在正沉睡湖底,你们这回怕是见不到了……”语毕她忽又想起一事,美目微敛。

当日慈莲闭关一半醒来,言有蛟王气息出现,莫非就是眼前这女修?可细算寿数又不对,蛟王已故六百余年,季遥歌才四百寿元,不像是蛟族后人。

“姑姑?姑姑?”

花眠的唤声让她回神:“姑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该不会是思念姑丈了吧?”

花蓁又是一掌拍上他的后颈:“胡说八道。我问你,昆都的剑庐比试,你准备好了没有?要带遥歌回去?”

“准备好了。”花眠抚着后颈道。

“我闭关了多长时间?”季遥歌却又问道。

“约有十年之久。”

“十年?剑庐比试还没过去?”季遥歌疑惑。

“没有,因故推迟,改在今年七月。所以……”花眠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出关的时间刚刚好,看来注定要做我花眠的‘媳妇’,真是天助我也!我们马上动身。”

“……”季遥歌默。

离七月,只剩两个月时间了。

————

昆都剑城唯一的花海幻阁,此时已住进昆都贵客。面向花海景致最美的阁楼正敞着窗,一段玉白的女人素手懒洋洋垂落窗棂,几声莺莺细语在房中响起。

“师姐,听说这次剑庐比试,花眠也会回来。”

“那废物还有脸回来?看来上回的教训还没吃够。”

“可是师姐,师父有意让你与花眠结亲,以固花冯两家关系,若他归来,那你们……”

“回来不过自取其ru,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着,一张娇美的小脸从窗中露出,似白梨落窗,素手轻轻弹出一道刃光,将远空掠过的长尾雀削作两半。

雀鸟哀鸣一声,血雾飞洒,从半空坠下。

第110章 昆都

旭日初生,金光刺散缥缈云雾,将万刃山的千重殿染成金顶。

年轻的弟子们正在磨心崖做早课,踏着同样的步伐,挥出相同的拳法。青衣修士背负长剑,踱步在众弟子之间,不时指点师弟们的动作,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远处,白色俏影风般掠来,旋身停在崖畔,展颜道:“师兄。”

顾行知向众师弟妹们叮嘱一句“你们继续”便往她那里走去。旭日薄金柔和了眉目,她夺目的美变得朦胧,如烟似幻。顾行知微微失神后淡笑:“师妹,这么高兴?”

“师尊答应让我随古峰长老他们去昆都了!”白韵笑得一团孩子气。

啼鱼州之役过后,她经脉筋骨尽断,被救回无相宗,受谢冷月亲自救治,已近两百载未出过万刃山。遥想那日惨烈,至今余悸未消,然而以此换来顾行知的心,她并未后悔。

这些年,顾行知待她愈发的好,为寻能医治她的仙草灵药,几次三番豁命涉险,待她也愈发温柔体贴,无论是因恩还是为爱,都叫人沉沦。

“去昆都走走也好,剑庐比试在即,那边热闹得很,若机缘凑巧也许能觅得称手兵器。”他揉揉她的头,温声叮嘱,“只是可惜,此番我要随师尊与宗主他们远赴北圣斋,不能陪你前去昆都。你虽伤势已愈,又成功结丹,然到底还不稳固,万事当以稳妥为上,莫因小失大。”

有谢冷月亲自出手,这两百年间,白韵不止断筋再续,前不久也已金丹再结,重新踏入结丹期,只是可惜前面荒废了太多时日,如今她的境界修为早已算不得什么天才了,她好胜心qiáng,也想尽快历练修行,好再度提升修为。顾行知正是知道她所思所想,方有此劝。

“昆都剑城有花家人守着,我只是随古长老他们去看个热闹,能遇到什么事?师兄也未免太杞人忧天。”白韵说着吐吐舌,有些俏皮,又悄悄窥他一眼,发现他只是无奈摇头,方放心地一头埋进他胸口,大胆道,“不过,我喜欢。”

不管是脾气、性格、言谈举止各种习惯,她都在极缓慢地改回百里晴。四百年了,她要一针一针,剔掉他心里属于那个白韵的记忆,再填上真正的她……她绝不为人替代品。就算一开始她披着白韵的皮囊得到他,她也要他最终爱的人,是真正的百里晴。

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的发现她不是白韵,也再回不了头。

顾行知只是虚搂她的腰肢,目光落向远处一簇白兰——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她不再像初识时那般沉稳,也失之温厚,却添了少女娇俏。是他没明白过她?亦或她正在改变?又或者……

他们在一起六百年,他却忽然觉得,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不论是从前的白韵,还是现在的白韵。

————

昆都位于万华正南方,背倚妙昆山,妙昆山之下有岩熔火脉,于锻造铸炼有奇效,故万年前花家祖先将家址挑选在此地。万年过去,这火脉真假世人不知,但妙昆山得天独厚,蕴养了近十种天材地宝,皆是铸剑炼器之上选,其中的昆火矿,更是全万华独一份的矿藏,而旁人即便觊觎也图谋不得,因为昆火矿的挖掘保存都需要特殊技艺,而这技艺是花家的不传之秘,别人纵然得到矿脉也挖不出矿。除了铸剑之外,这里的矿产每年也替花家带来丰厚收益,是以虽然都说修士无富者,但这昆都花家却是例外。

凭着一手独门铸剑术与妙昆山的这些矿产,花家屹立万华万年不倒,昆都也成为仙界最繁华富裕的仙城之一。虽然不像五大宗门那样仙名赫赫,但昆都在四方修士心目中,却也地位非凡,所以昆都逢三百年一次的剑庐比试,也算万华修仙界一大盛事。

四方来仙,齐聚昆都,繁盛非常。

故还没到剑试之期,通往昆都的几条路上便都是赶去的修士,或三两为伴,或成群结队,不乏远从各宗各门来的修士。不过昆都分内外两城,虽然来的修士众多,但大部分只能留在外城看个热闹,要想进到内部主城,非得手持邀帖才可以。

并非所有修士都有资格进入昆都主城。

季遥歌听花眠说了一路,二人已飞至离昆都不远的剑影峰,随着昆都离得越来越近,花眠也渐渐沉重起来,不再是先前那副吊儿啷当的模样,显得心事重重,脚步更是越来越慢。

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回昆都。

“说说吧,为什么要我假扮你的双修道侣?”季遥歌索性停步。

这件事,她既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她手中虽有疑似九窍玲珑塔地匙的东西,但听花眠描述,这件东西对昆都来说至关重要,而她得到得也莫名奇妙,若是贸然取出,怕要引来争端,况且花家枝系繁杂,这钥匙该jiāo给谁,jiāo了之后她还能不能进九重天地……这种种都是未知之数。为稳妥起见,她打算先弄明昆都情况,再作决定。

而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以花眠的道侣身份入昆都内城。

“因为我爹希望我娶世jiāo之女为妻,以此稳固我们这一支在家族内的地位。”花眠一屁股坐在石岩上,闷闷不乐地踢着地上砂石,难得没了笑意,像被霜打的茄子,“但我不想娶她。”

“你不喜欢那姑娘?”季遥歌问完就见他双眉拢起,神色中浮现些微恨意。

“她……看不起我。”花眠答得有些犹豫,却见季遥歌很是平静,如同沉默的巨石,可以让人安心倾吐,便又渐渐敞开,“我与她从小就认识,她很漂亮,也聪明,被两家长辈视若明珠,一早就说定要嫁入昆都。昆都与她同辈的男孩子不多,我是其中之一,幼年常与其他人一起跟在她身边打转。”

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又生得漂亮,要说不喜欢,那是骗人的。从幼年到少年,花眠都围着她转。她脾气不好,骄纵任性,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或打或骂,那时他尚单纯,只觉得喜欢她便要对她好,就一门心思讨她欢心,任她予取予求,可最后只落得“蠢钝如猪、痴心妄想”这八字。

“她不喜欢我,也不怨她。我小时候生得胖,贪玩,不爱修行,功课是所有同辈里最差的,既无貌也无才。那时我也没想着娶她,只是想和她做朋友罢了,自以为和人家是朋友,刀山火海义字当头,愿意替她做任何事,谁知道被她当成痴心妄想,又在背后不知编排了多少话,说我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后来我就远着她了。不过三百多年前家族中人趁着剑试之期又将结亲之事提出,那时我本在专心铸炼应试之剑,喏,就是你背上那柄破霞。其实我有七成把握的,虽然不至于炼得像你现在这么好,但也不会失败……”

他修为虽然不济,但胜在脑袋灵光,有许多奇思妙想都打破铸剑常规,这破霞剑就是他反其道而行的证明,若是炼成必能叫人眼前一亮,到时也能替他家里争口气。岂料,因为听说结亲之事,她在他铸剑的紧要关头闯入他的dong府,令得最后功亏一篑,倾注大量心血的剑被废不说,他也因耗损铸剑珍宝一事被罚。

铸剑损宝本是常有,然而因他所思皆与昆都铸剑常法相悖,本就不为常理所容,他又为验证自己的想法拿了天材地宝作实验,以至被罚于亲族面前跪地受笞,在剑试之期闹得满城皆知,沦为笑柄,最后离开昆都独自历练,辗转到了凡间。

这也是当初他对季遥歌另眼相看,这些年更是引为知己的一大原因。所有的铸剑师都希望自己的剑能得遇明主,更何况她给了破霞剑第二次生命。

听完前因后果的季遥歌对他的旧事不予置评,只问他:“那你现在回昆都,是想扬眉吐气,再借我刺激那位姑娘,好让她回心转意?”

“开什么玩笑?!”花眠吐完心事,眉开眼亮,只觉郁气渐散,复又jg神起来,“扬眉吐气倒是有,谁让他们从前看不起我,我就要证明我的铸剑之道也没错!至于她……她爱嫁谁嫁去,谁要娶谁娶去,反正不是我就可以。”

少年欢喜早被消磨殆尽,谁能爱到不顾一切,接受尊严尽失的感情?反正他是不行,更何况也谈不上爱。

他付出的,是他心甘情愿的喜欢,他不再给予的,是已经收回的,没有意义的馈赠。

“有志气!”季遥歌拍拍他的肩头,感情之事非关己身,永远不知这里头爱恨纠缠,她不作评价,“那你为何还要找人扮你道侣?”

“你不懂,我要是回到昆都,迟早面临联姻之事,不是她,也还有别家姑娘。仙道漫长,一个人多自在,无牵无挂,我现在可不愿与人共修。为免家中长辈bi迫,我不如先找个‘媳妇’回去堵住他们的嘴,一了百了,多gān净。”他脸上挂起“快夸我聪明”的得意,冲季遥歌眨眼,“找别人吧我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

季遥歌挑眉,以眼相询何为“合适”。

“嘿。咱两这jiāo情,要能生情早生了,不会等到现在。况且你这人gān脆不粘糊,和你合作我舒服,也放心。”他又笑出几分jian诈。他虽觉得季遥歌美,偶尔也会有点想入非非的男女绮思,但也就单纯的欣赏,同样,他也没在她身上感受到感情,所以……

季遥歌冷笑两声,勾起眼角凑近他,将声音压得慵懒:“阿眠,你就不担心我假戏真做?”

花眠被她声音撩得一麻,咽了咽口水,拿出逛窑子的作派:“假戏真做也挺好的,我想过了,要是和你双修,我倒能接受,或者你考虑一下?”

话没落,季遥歌素手伸来,挑起他下巴,吐气如兰:“不用考虑,就与你双修……”她眼底暧暧情意流转,绵绵缠向花眠。

花眠愣了愣,忽然一掌拍开她的手,跳离她两步:“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话刚说完就接收到她眼中流转过的嘲笑,马上反应过来,“你耍我?!”

季遥歌耸耸肩,不答,起身掠向剑城。

花眠马上追去:“等等我!诶,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同不同意!好姐姐,亲姐姐,季姑奶奶,求你了……喂!”

声音一路远行。

————

相较万华的名山大川,昆都要显得硬朗许多,各处屋宇陈设皆为黑青色,透着浓浓铁盾刚硬气息,城中随处可见乌烟滚滚的锻造炉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火花四溅刺人眼目。因为地底埋有火脉,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如夏,不见冬寒,来往的修士皆着薄衫轻裙,格外飘逸潇洒。

外城凡修混杂,多是些低修与在此谋生的凡人。昆都的铸造与妙昆山矿藏都需要人手帮役,光凭修士是不够,而且普通修士也不愿意为役,所以此地便收容了不少凡人与低等妖shou,专门从事杂役。

因为盛事将近,城中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bào涨,较之以往热闹许多。季遥歌没有来过昆都,花眠有心带她见识下剑城风光,便弃了飞术,改为步行。

行走大半日,二人才到内城入口处。内城守卫将二人拦下,花眠漫不经心摸出腰间玉牌,从守卫眼前一一晃过。守卫瞧见那玉牌神情顿凛,当即落膝于地要行礼,花眠已经拉着季遥歌冲入内城。

城门后是段天桥,另一端连着浮空的剑城。刚刚在外城里窥见的朦胧轮廓此时方清晰起来。

耸入云霄的剑楼在阳光下泛着剑刃般的寒光,飞瀑从浮城四周垂坠入地,城下是方奔腾怒湖,肃杀的灵气扑面而来,在这严严夏日里叫人为之一凉。

“走吧。”到了内城,花眠反而不想带着她慢慢逛,加快了脚步,领着她专挑人少的僻静角落走。

约有一个时辰,二人抵至内城正中的巨大剑宫偏门处,才要进去,却与里面出来的三人迎头撞上。

“花眠?!”当先一人停步,上上下下地看了花眠数眼,才不可置信地叫开,“你果真回来了!”

“好小子!可算回来了。”后头两人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将花眠夹在中央。

这三人皆着绣有花家家徽的玄衣,除了当前那人蓄着髯须生得粗犷外,后面两个倒与花眠差不多模样,年纪很轻。

“六叔,五哥,七哥。”花眠认出三人来。

花家枝脉繁盛,到处都是亲戚,季遥歌耐着性子听他们认亲。互相往来了一番,花眠才问:“六叔,我爹现在下得空吗?”

“三星挂月阁的人来了,城主忙着见客,怕是没空,你晚些再找他。”花六叔道。

季遥歌耳根子一动——城主?

“十二郎,这位姑娘是……”花眠的七堂哥已望向季遥歌。

花眠一拍脑袋,赶紧拉过季遥歌:“她叫季遥歌,是我在外结识的姑娘,我们打算结为双修,所以特地带回见我爹娘。”

季遥歌只是笑笑,果然没有揭穿他,却也没应。倒是花家三人闻言,才刚还挂在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化成滑稽的表情,半晌才回神。花六叔已经皱了眉:“十二郎,你应该知道你与……”

“啊,五哥,七哥,我近两百年没回来,可想念城里的醉剑酿!”花眠马上道。

花五和花七识他眼色,飞快揽上他的肩头:“走走走,十二郎,哥哥们请你喝酒去。”

“六叔,我先和五哥、七哥喝酒去,顺便带我媳妇城里逛逛,晚些再去拜会你老人家。”花眠挥了挥手,拉着季遥歌飞似地从花六叔眼皮下逃了出去。

跑出老远,四人才停下脚步,季遥歌似笑非笑道:“十二郎?”

“我在我这辈里面最小,排行十二,所以他们也叫我十二郎。”花眠和花五花七勾肩搭背往前走。

“敢问昆都的城主是……”季遥歌又问。

花眠的笑一僵,花七已经快人快语:“城主就是十二郎他爹,我们的大伯,怎么阿眠没提过吗?”

季遥歌笑笑望向花眠,花眠已经满背冷汗。他又瞒了她最关键的信息——昆都城主的嫡子,这个身份,比季遥歌原先猜测的花家嫡系,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么那位与你有故jiāo的姑娘,来头又是……”能与昆都城主嫡子论亲的人家,背景怕也不简单。

花眠不敢吱声,花七又道:“你问的可是冯霓?她是三星挂月阁一星阁士冯千里的孙女儿……”

“啪——”花五用力一拍花七后脑:“别多嘴了。”

季遥歌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丝毫不见怒气,眸中chun光撩人,叫那容颜熠熠生辉,却看得花眠内心慌慌。

三星挂月阁的一星阁士,嗯,这个来头,也很了不得。

“喝酒,喝酒去……”花眠讪笑开口,满眼求饶。

“别喝酒了。”花五却在此时想起一事来,“快去冶炼台。”

“去那里做什么?”花眠不解。

“你回来的倒是时候,你仰慕的人物来了,正在冶炼台指点,你不去瞧瞧?”

“我仰慕的人物……你是说……”花眠恍然大悟,眼眸一亮,拉起季遥歌就跑,“走,咱们先去见个人,旁的事咱们再说。”

“见谁?”季遥歌已经被花眠这毛燥的性子整得没脾气了。

“一位炼器杂家。”

第111章 相见

昆都的冶铁台在妙昆山的入口处,台下埋有火道,将妙昆山的火脉引到巨炉内,以供冶炼锻造。炉烟袅袅升起,天空格外灰蒙,这里比外界更加火热,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气息。叮叮咚咚的锤打敲击声与各色齿轮咬转的声音汇作杂乱的曲调,抡着重锤亦或操纵冶炼缸的修士个个都穿一身褐色短打,露着肌肉结实的手臂,细密的汗与青筋遍麦色肌肤,女人也只缠着头布,穿着方便行动的窄袖衣裙,与男人说笑间挥锤造器,手下那一声重音,毫不逊色男人。

季遥歌已经热出满头汗,这里的炎热源自地底火脉,靠修为抵御不了。花眠拉着她还在跑,手心里攥着一团汗也无所觉,只和季遥歌说,他已经仰慕那位大人物很多年了,从知事起就听说过对方在炼器界的种种事迹,觉得只有这位大人物才能理解他种种古怪的想法,早就渴盼结识,可惜一直无缘相见,这一回定要见到。

“找到了,在那里。”花五与花七绕了半个冶铁台,才找到簇拥在那位大人物身边的人群。

“听说这回城主好不容易才将他邀来,想请他替我们改建冶铁台火道,这会正在那里参观咱们的冶铁台,顺便与众弟子jiāo流炼器心得。”花五一边说一边踮脚,奈何围在那人身边的人数众多,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花眠早就迫不急待了,见状冲到人群外,伸手拨推,三下五去二就将围着的人都推开,兴奋地唤了声:“元世叔。”

人群闹轰轰地散向两边,那声姓像被淹没在声làng里,季遥歌疑惑地望去,心中还道天下同姓之人不足为奇,却见被簇拥的男人缓缓转来的背影,她忽然便好奇起来,隐约生出几分异样的直觉。

灰蒙蒙的天空并不美丽,四周是杂乱的背景,那人穿浅墨绣银鹤的袍,窄袖卷到手肘,外罩着素青的无袖罩衫挡灰,头上绾着整齐的发髻,只簪了根白玉簪,打扮得与周围人几乎融为一体,左眼依旧罩着黑色织金的眼罩,几分妖异,几分冷肃苛厉,站在人群之间立时便叫人分出高下来。

他目光在花眠身上短暂停留后,越过花眠的肩膀,与季遥歌的眼神撞在一起,忽然便露出些微怔忡。

季遥歌也是一怔,才刚生出的直觉得到印证,花眠嘴里的大人物,就是元还。

遥望一眼,经年阔别,二人之间似乎未曾隔过这百载光y,只彼此诧异于会在昆都相逢。分离是修士间的常态,纵是结作道侣,也不是见天地腻在一块,为着修行分开十数年也是正常,何况她与元还?

此番重逢,出人意料。

她记忆里关于他的模样,还停留在方都五狱塔顶闭眸于棺椁里那张苍白的脸,这越发让眼前的男人变得不真实,似乎方都里那个没有实体的元还,突然间出现在眼前,叫人措手不及。

“元仙尊,这位是我们城主的公子,花眠。他早已仰慕仙尊多年,一直盼能拜会元仙尊。”花五看出元还略有困惑,便上前抱拳引荐道,又见他还望着季遥歌,又道,“这位是阿眠的……”还没想好如何介绍,花眠已经自己开口:“元世叔,她是我未过门的道侣季遥歌。”

“……”元还喉头轻轻一动,那声到嘴边的“季遥歌”三字又被咽下,目光顿时变得幽深难测。

“遥歌,快见过元世叔。”花眠推推季遥歌——为了套近乎,他只称元还“世叔”,横竖他父亲与元还亦是以兄弟论jiāo,他唤对方一声“世叔”并无过分。

季遥歌张张嘴,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吐出声音:“元世叔。”

真好,每次见他,都有不同称呼——仙尊、元老、元弟弟、元还、大蜘蛛,现在翻新,连辈份都一起改了。

世叔。

元还嘴角抽了抽,听出她声音里可恨的笑意来。

过了这么多年,她真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可恶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就是模样长开了,比起在方都时要更漂亮些,眉宇间气势初成,再无半点青涩——她的境界突破了?!

季遥歌只眨眨眼,算是回答。

二人用眼神你来我往数番,旁人却是不知,花眠在方都没有见过元还,自然也不知道二人间的曲折弯绕。

面对花眠的热情,元还只颌首回应,旁边却有人嚷起:“十二郎,你几时找了道侣?我们怎么不知道?”

只这一句话,就引得四周哗声大起,花眠这才发现不知几时这冶铁台上的人都围拢过来,约是刚才他绕着冶铁台跑了大半圈,早已吸引了无数目光,被人认出,都跟着围了过来,再加上他兴奋之下拜见元还的阵仗,自是引发不小的震动。

冶铁台上可都是花家子弟,听到花眠的动静,怎不好奇?

“就是!”

“花眠,你几时回来的,连声招呼也不打?”

……

众人叽叽喳喳地出声问他,花眠也不再避,一把搂过季遥歌的肩,朗声道:“我今日刚归,回来参加剑庐之试。这位是我在外历练时结jiāo的姑娘,我们情投意合,打算结为双修道侣,届时还请诸位来喝我们这杯喜酒。”

得到他亲口承认,众人更是哗然,七嘴八舌地开口,季遥歌只是笑,并不出声。花眠正一一回答众人的好奇,身后忽然就传来一股炽热爆烈的气息,一蓬飞溅的火星自不远处的锻造台处飞来,季遥歌眼明手快将花眠推开,那火星如疾雨般噼啪落地,将地面砸出一颗颗豆大的小土坑来。

“抱歉抱歉!我失手了!”锻造台上挥锤的人停下手,歉然地望着他二人,末了又嘀咕,“这火今天怎么回事?”

花眠不得不与季遥歌分开站立,季遥歌回头看向元还,元还若无其事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与她对望。

那厢人群里却忽然传出y阳怪气的话语来:“十二郎,这位季仙子不知是何来历背景,你怎不说说?”

“在下乃是万华散修,无门无派无背景,无甚可说。”这回却是季遥歌自己开了口。

“原来是个散修。十二郎,你出去历练一番,口味变得倒挺多。不肖凤凰倒看中山ji了?”那人继续y阳怪气地嘲弄,“还是知道自己配不上冯仙子,所以找了个人来充门面,免得被拒了面上难看?”

“我看不是,这叫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样的人与自己般配。”有人便附和起那人来。

“你说什么?”花眠脸色猛然y沉。

“我说什么你清楚得很。这昆都谁不知道你爱慕冯仙子多年,三百年前本要借剑试扬名好博取欢心,不想出丑人前以至避走他地。怎么着现在回来,是要找回面子?那你也该带个像样点的人回来。”那人笑出声来。

人群里便随之响起刺耳笑声。

季遥歌看了这人一眼,忽然掠身上前,笑吟吟地道:“你说的山ji是喻我?”一开口,那声音便如实化为沙,钻入四周所有人耳中。与她四目相jiāo的那人,只觉心神剧震,眼前的季遥歌仿似刹那间换了个人般——

灰蒙蒙的天空泼下一捧色彩,惊艳众眸,初时亲切温和的人似含苞的花缓慢绽放,给这只有盛夏没有chun繁的刚硬剑都带来锦绣盛色,温柔得像要融化钢筋铁骨。眉染黛,眼浸水,唇如朱,流淌出的是人间三月的柳岸花堤。

那人心头震了震,竟痴迷道:“不……不是……仙子绝色无双,风采绰约,当世罕有……”说着他自掌一嘴,“是我眼瞎,冒犯了仙子,该打。”那一耳光清脆响亮,可季遥歌似乎并不满意,他便又接连掌了几嘴。众人看得傻眼,眼前这人是花家三房的嫡孙花旭,最是看花眠不顺眼,每每都要挑起事端,今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邪,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掌嘴,再看那季遥歌,又觉她chun颜娇美,眉目生色,虽不似冯霓那般艳丽bi人,却亦有动人心神之姿,且亲切非常,倒叫人心生莫名好感。

冶铁台上的修士大多是花家子孙辈,修为并不高,季遥歌的众生万相施展起来没费太大jg力,她展目四望,在众人眼中瞧见隐约惊艳,颇为满意,只是目光流转,又与元还撞上。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处由着她发作,双目清醒毫无迷色,冷冽的右瞳倒映出她小小的人影,并未受她媚惑影响。

花眠冷着脸上前,季遥歌已经替他出了手,他若再傻傻任人欺负,岂非对不住她这番拔刀相助的情义?当下便凛然道:“都听好了,本公子回来,确实是为三百年前的剑庐之败。新剑我已铸造完成,只待出鞘现于天下,一雪三百年前之耻。至于本公子的亲事,就不劳诸位操心,我与冯霓仙子向来只是同修之谊,别无其他。如今我已有佳人在畔,在我眼中,遥歌自是举世无双,这世上无人可及,还望诸位莫再将我同冯霓仙子相提,这于她于我都不妥。”

季遥歌眼帘微落,只觉有芒刺在背。

花家子弟中也不乏与花眠jiāo好的人,闻言便爆出几声“好”来,花五花七更是大力鼓掌。大义凛然的话说完,花眠心情舒畅,朝众人拱手致谢。

只闻得远处一声厉喝:“花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马上给我滚过来!”

花眠脖子一缩,众人已都噤声。季遥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数人站在冶铁台入口位置,当前一人满面怒火,正是花眠的父亲,昆都城主花铮。花铮身畔另有几人,其中一位白纱覆面的女修,美目裹着冷霜怒杀,在季遥歌身上来回打量。

季遥歌便猜,那大概就是冯霓了。

她正思忖着,元神之中却忽然响起不冷不热的声音。

“花家的媳妇可不好当,你是吃错药了跑来这里淌浑水?”

第112章 世叔

季遥歌到底没能与元还真正说上话。花眠被花铮喊走,花铮并没要见她的意思,连打个招呼的客套都没有,就提着花眠离开。季遥歌心知花父态度轻慢并不承认她这半路杀出来的儿媳妇,她也没放在心上,横竖只是假扮,她并不在意花家人的态度,倒是花眠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临去时jiāo代了花五和花七二人好好招呼季遥歌。她正求之不得,初来乍到她也需要找人摸清昆都的状况,花家六房这两兄弟正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元还,除了那句元神传音外,她还找不着机会和他叙旧,他就被花旭亲自请走,前呼后拥地离开冶铁台。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排场,从前在啼鱼州他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为伍,虽然修为qiáng大可在起居待人上也和普通修士无甚差别,然而这回却不一样了。不论是昆都城主花旭,还是剑城上下修士,亦或是远来参加剑试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但凡认识元还,无不对其恭敬礼遇。

看来,“元还”这两字在万华所代表的地位,远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

如此想来,他二人的差距可谓天上地下,先前她还总挑衅于他,可不是捻虎须打辫子玩?

昆都的星夜璀璨,银河流转,星如瀚海。转眼人间已远,她终于又踏回万华。

季遥歌拎着半坛醉剑酿坐在屋外的剑雕顶部,遥观夜象,在此等一个人。

这住处是花五和花七给她安排的,在剑城西面的偏僻角落。他二人带着她在城里转了大半圈,她也打听了不少事,对昆都有了个大概轮廓。

昆都花家已屹立万年,开枝散叶族人甚多,在这内城里聚居的大部分是花家旁枝族人,然而只有花家嫡系方可入剑宫。到了花铮那一辈,花家的嫡系共有七房,四男三女,除开最小的女儿,也就是花眠的小姑姑花蓁彻底脱离昆都之外,其余几房都还留在昆都内。昆都立主,立能不立长,花铮虽是城主,却并非因为身为长子的关系。要当昆都之主,就必须取得妙昆地火,得到镇山仙shou千足猊的认可。当初花铮便是一力击退千猊,取得地火,方才成为昆都城主。

然而虽然花铮在他那一辈中修为最高,可身为他独子的花眠实力却太差,空有一个城主嫡子之名,占尽好处却天赋平平,这也是花家其他几个同辈看他不顺的最大原因。

这三百年一次的剑庐之试,除了是对花家子弟的激励外,也是为了挑选族中天赋最好的子弟,作为下一任城主候选人再进行培养,所以竞争向来严酷。剑庐之试结束后,昆都城主会亲自将九窍玲珑塔打开,九窍玲珑塔不对外人开放,但这么多年来通婚往来,族中早有异姓存在,故这天梯与地梯前五层只要是花家族人便可进入试练,而后面几层,却只有花姓子孙,并在剑庐之试被挑后才有资格进入,至于最终能走到哪一层,就要看他们的造化。

而这一回的剑庐之试,元还不止被请来改建火道,也被邀来作品剑之人。

自灵海一别,她与他已两百余载不曾真正见面,每次离别似乎都没作重逢的打算,但偏偏总能不期而遇。

想想白天他抛来的暗嘲,她失笑。

“被怠慢至此,还笑得出来?”些微金光一闪即逝,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她转头没看到人影,却嗅到混着淡淡酒香的熟稔味道,来自于刚刚从宴饮上离席的元还。

季遥歌等的人果然来了。

她耸耸肩,不打算回答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地上落下道细长影子,他身形渐现,缓缓坐到她背后,又道:“几时回来的?”

“十年前就回来了,不过在闭关,来昆都前才刚出关。”她懒洋洋开口,眉梢落着层慵懒惬意。她心情颇佳,也不知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因为这场意外的重逢。

元还倏尔出手夺酒,她却将酒抛起,挥掌对上元还的试探,二人灵气在半空对撞,绽开一圈波动,二人又同时收手,酒坛落下,仍被元还抢入手中,他的惊讶得到验证:“金丹后期?”

四百年金丹后期,这个速度快到让人骇然。

“元世叔,看样子不用太久,我就能追上你的修为了。”她大言不惭。

“等你追上再说。”元还将酒坛搁到手边,任她往后倒来的身体倚在自己侧肩,声音变得危险,“你叫我什么?”

“世叔,元世叔。”季遥歌重重咬音,话里是不怀好意的调侃。

元还忽然将肩一斜,季遥歌失了倚靠,身体软软倒下,被他接入臂弯。他俯头看她,压迫力十足地开口。

“再叫一声。”

“元世叔。”

“再一声。”

“世叔。”

“再叫。”

“……”季遥歌不乐意了,自下往上,元还瞳眸里碎星成澜,翻滚着意味不明的狡色,是她读不太懂的东西。

元还眼角笑纹微折:“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以后你也可以叫,特别是……你我二人独处时。”

有些称呼喊了,带劲儿。

季遥歌想了半天才会意,纵使老脸皮厚如她也不禁颊上染霞,霍地一下就要从他怀里坐起来,不想腰被他搂得起,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挨在他胸前薄嗔:“元还,你真是我见过,最表里不一的人。”

在外人面前有多正经,在她面前就有多不正经。

从方都开始,他就变本加厉,那时因无法现形还不能作乱,现下倒是愈发无所顾忌,荦话都来了。二人重逢后的第一场jiāo锋,她又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