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身躯不高,全凭气质。
素日再玩耍胡闹的人,关键时刻就透露出教养的重要,雍华宫满堆诗书奏章中长大,也并非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你们很累。”
细软的声音响起,被风吹到耳中,在枯冷的冬日,这样一声无疑是突兀的。
“夫人?”樊青蹙眉,“太危险了。”
无论的怀孕还是车辕,对于李书妤这样的女子都是危险的,樊青想阻止,霍衍山却道:“让她说。”
“主君……”
霍衍山不语,默默走到她身边。
李书妤没看到,她攥着手,似乎少了些往日的跳脱,“也知道你们来凉州……或许是贬谪,或许是流放,或许是逃亡,或许……或许更多,你们守护着这片土地,却从未享过晋阳一日之欢。”
“一座帝都,并未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在那城里,为帝者荒淫无道,为臣着权势欺人,想要努力的人被锁住,想要反抗的人被欺压,但我希望……你们去,少一个这样的人。”
少一个担恶多载的霍衍山,少一个身带枷锁的李怀祈。
“你们曾被放逐,受过诸多委屈,难道不想要一个公道?”
李书妤说完声音平稳,“请救我哥哥一命。”
“他曾少年离家,收复一片密水失地,也曾意气风发,试图成就清平盛世。晋阳谁都有错,但李怀祈没有,请你们砍在曾经怀祈太子的份上,看在我曾助凉州种粮的份上,救救他。”
李书妤说完,拂袖一礼。
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帮,像是失了力气,再没有抬头的勇气。
临近天明的风雪落在她的发上肩头,就在她忍不住要抽泣时,一只手自下而上,为她挡风拂雪,他厚实的掌心落在脸上,粗茧之下满是温度。
漏风的心忽然被护住,无形中给了她力道。
李书妤忽然就不怕了,她抬眸看着这个许她成长,却在最后跑来给她兜底的男人,想对他笑一笑,泪却忽然留下来。
“方才不是说的挺好吗?”霍衍山笑极,“怕了?”
她的悲伤瞬间淡化,抽泣成了委屈,边撇嘴边要他抱抱。
明明整个人都耷拉下去,还要嘴硬,“不,不怕。”
霍衍山抹了她的泪,递给她逗她,“这是不怕?”
李书妤把自己藏到他怀里,呜呜咽咽伤心极了,泪珠子吧嗒滴到他心里。
也早忘了梅嬷嬷嘱咐的,在外端庄那些话。
霍衍山哄不好,只能上了马车抱住她,转身朝下淡而镇定道:“出发。”
他可没有李书妤的好脾气,跟着他的人都知道,简单两个字无人反驳,大军整肃出发浩浩荡荡。
而李书妤被带入马车,哭了好久也不愿和他说话,只两只手抱住他,用他衣袖擦泪。
她也不是害怕,如若霍衍山不出现她也能很好,只是最脆弱的时候他偏来了,就忍不住叫人委屈,这大概就是被人疼着的样子吧!
总有一个人,叫你坚强瞬间变回小孩。
而霍衍山却将就着她,一路没有吭声,安抚的动作无一不在提醒,他在。
许久她累了才抬头,眼睛红红的,一副哭惨的模样。
霍衍山见她眼珠子不动,伸手喂给她一颗糖,李书妤含过。
“别怕,没事。”
“恩。”
李书妤点头,有人爱时,她不怕。
因为是去救人,他们速度很快,过了密水不过将将天亮,李书妤在他怀里睡着,嘴里含着糖。
霍衍山怕她睡着呛着,捏着她软嫩的脸想让她先吐出来,李书妤嘤嘤叫,怎么也不愿。
没办法,霍衍山抱着她把人往上撑,自己反弯腰下去。
混杂着冷气的鼻息喷洒,诱的李书妤一缩。
他先用薄唇在妻子娇嫩嘴角描摹,轻轻厮磨让她喘息,带着浓重湿热的侵占直白引诱,等到李书妤睫羽微扇,唇角启合,他才舌尖探里一卷。
再抬头,那糖果子便到了他嘴中。
李书妤嘴中无物,自然不满,但是香甜残余,亲吻后带着别样的味道,李书妤眷恋的含唇一舔,吧唧两下寻摸着熟悉的位置睡去。
而霍衍山瞧着她魇足的模样,就着小姑娘的秀色可餐,咀嚼了他自来厌恶的糖粒。
进入盛阳的时候盛峥正在忙碌,百姓井然有序,这个时候外面想必乱作一团,但一路出城,仅有凉州和盛阳无一逃窜,这便是对他们的信服。
霍家军队过来,百姓夹道相送,他们自然听说了消息,也有大着胆子过来递粮递面。
自然,都被拒绝了。
战乱之中,百姓生存不易。
马车被围护着离开,就在马上出门之时,身后忽传来哒哒的马蹄之声,晨光之中李书妤睁开惺忪的眼。
霍衍山挑开车帘,便见外面红衣女子自远而近,手挽长樱。
是盛蓉。
她变瘦了许多,眉宇已然不见为情所困,李书妤和她对视一眼。
雪花落在盛蓉的红衣,李书妤甚至看不见前世的影子,盛蓉道:“我与你们同去。”
“盛峥同意?”霍衍山蹙眉。
盛蓉指了指身后的一支队伍,“自然。”
盛峥原本不同意,但是盛蓉告诉他,“我与李怀祈,哪怕不是爱人,也当是亲人。”
只这一句,盛峥便放人了。
霍衍山点头,片刻之后李书妤朝她一笑。
他们一行人朝着晋阳城出发的时候,远在江南的一艘大船之上,轮椅之上坐着一个半数白发的中年男子,他注视着晋阳所在的方向,一双手攥过扶手,也在赶往同一个地方。
短短一月之间,晋阳四处闭户。
二月的春风并未带给这座城应有的繁华,新一天的钟声敲响,外面忽然传来了震天的鼓声,霍家大军停在城外,一座陈旧的城墙之上却并没有多少精兵把守。
寒风卷的军旗烈烈,往下尽是乌泱泱一片震撼人心。
李怀祈临窗而立,自宫中高楼往下,望而含笑。
笑声未断,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随着一阵杂乱梅尚,吏部尚书秦聪,崔国公崔知荣,几位朝中大员都来了。
他们看着李怀祈,崔知荣是武官性子急,“劳烦王爷随我等走一趟。”
说完虽然忌惮,却不是前几日好言多想劝,直接吩咐人,“去,请王爷下去。”
便有好几个带刀的人,齐齐朝李怀祈而去,李怀祈轻笑一声。
梅尚站出来阻拦,“崔大人。”
众人看向梅尚。
他道:“这是王爷,岂容他们折辱。”说完朝李怀祈道:“王爷,听舅舅一句劝,你过来走下去啊!你就一个人……”
崔知荣哧笑一声,他一贯看不上梅尚这种行为,明明做了恶事,却要装作好人,可就算装了好人,遇到阻挠也会马上放弃。
要面子也要里子,说的便是他。
“梅尚,你当清楚今日是何情况,霍衍山兵临城下,一步走错你我命丧黄泉,如今手中有个人质,你却要给人质体面?难道你死的是时候,他会为你哭或者送终吗?”
梅尚咬牙,看着始终不语的李怀祈,“王爷……”
李怀祈道:“不必,我们不熟。”
自你放弃我,放弃我妹妹那日,昔日血缘一刀两断。
“王爷想死吗?”
“死你也未救过我,不是吗?”李怀祈抬眸,“就连今日,梅大人也是来请我赴死的,不是吗?”
两军对持,人质何辜?梅尚却亲自来请他去。
所以这仅有的体面,他不要。
梅尚脸色一白,崔知荣便道:“那么,王爷请。”
李怀祈却不动,甚至喝了一口茶。
“李怀祈——”崔知荣怒,明明李怀祈是那个弱势,为何他一副临危不乱,而他们每个人担惊受怕。
“嘘,勿扰。”
话音刚落,皇宫外,应是城墙边,忽然响起一声号角。
紧接着紧张之中,一只黑色的风筝飞旋空中,慢慢往上,断线而来。
李怀祈看着这风筝,忽然笑了,他捻着杯盏忽然道:“成了。”
梅尚等人不解。
李怀祈却止了笑,转眸淡漠道:“今日,你们怕是请不走本王,倒是几位大人往后面看。”
众人回首,就见与他们临窗而立的另外一座高楼,无数锦衣绸缎的妇人被塞着嘴,挣扎。
“战乱多辛苦,诸位府邸可能不安全,本王特意请良妃娘娘请夫人入宫,如今正好一叙。”
那边江召取下她们口中布条,马上就哀嚎一片,不仅崔知荣,就连梅尚这次都铁青了脸。
“王爷,那是你舅母。”
李怀祈淡道:“梅大人不觉得这话熟悉吗?”
梅尚一愣,隐约想起。
当年李怀祈背着生病的李书妤,两人狼狈站在梅家门口,李怀祈说:“您不让我这个废太子进去无妨,这是阿妤,是您最疼的公主,她发烧了,您救救她。”
可他呢?回答的是梅家紧闭的大门。
梅尚瞬间失力,几位大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崔知荣咬牙,继续道:“来人,请王爷下去,去城楼。”
秦聪回首,“你疯了?夫人如何?”
崔知荣道:“难道不这样,她们能被放?当初走上这条路是我们商量的,如今谁能回头?都是死,为何不拼一拼,成了她们便追封荣耀加身。”
听了这话,众人瞬间清醒,他们都是家族教出的家主,再深的情感抵不过利益,强忍着也能不看那边。
李怀祈摆手,“既如此……诸位夫人想必也听见了,他们不要你们。”
那边哭泣的人停了,甚至有人笑,梅尚等人是被教化出来的家主,对面也是氏族养大的主母,意外能让她们短暂失智,却不能永远那样。
瓦解一支队伍最好的办法便是瓦解人心,也许崔知荣并不知自己的枕边人能够带来多大改变。
李怀祈面上带笑,抬步往下,“既如此,我便随你们走一趟。江召放了夫人们吧!去和良妃一起,带个人给李曜瞧瞧病,如今他还不能死。”
江召面无表情,刀从她们脖子上取下,从那边消失。
李怀祈下楼,后面跟着梅尚他们,而对面一群夫人愣过之后,也都搀扶着下楼,两队人遇见的时候除了李怀祈,皆齐齐停下。
李怀祈走着,便听见后面“啪”的一掌,“崔知荣,你敢舍弃我。”
紧接着便是往日一群守礼的夫妻,纠缠在一起厮打辱骂,李怀祈头都没回,待梅尚他们再追上来的时候反正已经衣冠不整,狼狈不堪。
他们走动的时候,晋阳城已被撞开,霍衍山骑着黑马在最前头,长剑所到血洒满地。
李怀祈到时,正见霍衍山手挽袖箭,对着一个人一箭穿心。
他忽站定,四处巡视,待看到被那边被守护正好的李书妤,才展颜一笑。
天上不知何时落了雪,飘飘洒洒落在满地赤血,刀戟声不断,壮烈的恍如一场视觉盛宴,有的人倒下,有的人便扑上去。
而霍衍山手起刀落,从不失手。
哪怕晋阳兵力远多于霍家,却丝毫不显弱势。毕竟比起那些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霍家军,晋阳城这些养尊处优,只能人数碾压。
除了进来的霍衍山,外面樊青已经命人搭云梯,夺高处。
“如今诸位以为,此战要打吗?”
崔知荣看着从城墙翻滚下去的学生,杀声震天中看着这位白衣公子,“打。”
因为不打也是死。
崔知荣抽出长剑,忽然架在李怀祈脖颈,李怀祈静看着他,朝身后道:“抓住王爷,给我杀回去。”
梅尚没反应过来,秦聪已然往前,加上另外几个人牵制着李怀祈,李怀祈不动。
崔知荣喊:“霍主君,我劝您住手。”
声音刚落,便望过来几双眼,其中霍衍山、李书妤、盛蓉、徐淮、樊青……
李怀祈朝他们安抚摆手。
“找死。”霍衍山旋身,不知哪里取出短弩,一下射出去,竟直直对着崔知荣手臂一下,热血滚溅,人都没反应,刺痛便来。
崔知荣手腕脱离,长剑应声而落,刀刃划了李怀祈脖颈一下。
李怀祈妖冶的面容沾着血,蹙眉望向霍衍山,暗骂一声莽夫。
不过……倒有几分本事,与他当年也只差那么一点点吧!
“霍衍山,我方才瞧见风筝,想来你明白本王的意思。”
霍衍山反手斩杀一人,“明白。”
李怀祈看着那边李书妤,笑道:“我这人遭背叛多了,自来不愿命被别人捏着,如今本王倒不愿与你兵戎相见,若今日本王放你拿下晋阳……霍衍山,本王之前提议你可愿意?”
霍衍山有兵有谋略,但李怀祈自也不差。
因为中间夹了李书妤,注定两人打起来伤的是她,李怀祈无所谓,他早已失了对权力的追逐,但也不愿为人鱼肉,这世间能叫他足够信任的极少,只有李书妤。
他自知妹妹娇气没有谋略,可那又如何?
“我知你信不过我,祈王殿下……同样,我也从未想过让你掌控我的命。”
霍衍山握着剑,“不过若是阿妤,我愿。”
“那么……”李怀祈和他对视,“攻下晋阳,她为君你为臣?”
“奉她为至尊,有何不可?”
霍衍山道:“哪怕她不是这些人的公主,她也当是天下共主。”
“好。”李怀祈抬手,击掌,“动手。”
话音刚落,方才于宫中的江召飞到,朝人群喊道:“裴隐——”
李书妤那边,裴隐飞出,不过片刻自李怀祈身后的长街之上,一群伪装衣衫褴褛的带刀之人从身后抓起崔知荣。
梅尚大惊。
在这边战局忽变的同时,那边宋良雪推着轮椅入殿,李曜躺在龙床之上睁目,看到来人之时瞠目结舌。
“是、是你,霍……霍……”
“霍珺。”霍珺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