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夫人有双纤长柔白的手,以往轻轻按在沈恣观额边,为他驱走修炼过度带来的头疼。
但现在,那双手放在魂灯灯盏边,只要轻轻一掐,微弱的火焰便会熄灭。
“丁香……你的手,小心,莫要碰到魂焰了。”沈恣观说。
“你怎知道我不是故意想碰碰它?”丁香夫人淡淡道。
沈恣观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
丁香夫人:“如你所闻。”
沈恣观尚在雾中:“丁香,你是不是生气了,我——”
“沈恣观。”她忽然叫了沈大公子的全名,指着自己的脖颈,“你看好了!”
她纤细的脖颈上,忽然闪起微弱的巫纹,那是噬灵一族的身份象征。但丁香的巫纹太弱了,弱到几乎看不清楚。
她抚摸着自己的巫纹,语带眷恋:“琉璃业火真是噬灵族的天敌,当年我只是离得近了些,就变成了这样。”
沈恣观怔愣在原地,一瞬间明白了大半。丁香并非凡人,而是个魔修。十年前他们带沈七回家时,丁香应是偷偷接触了沈七,才失去巫纹,一直隐瞒他到现在。
沈大公子明明没有了身体,却头痛欲裂,不知该震惊丁香是魔修,还是该恐惧丁香要他死,或许两者都有。
噬灵族大败沈家,她也参与了吗?
他被噬灵族长杀死,她也参与了吗?
祠堂里陷入诡异的沉默。琉璃像中,浓稠的血红不断翻滚。
他望着丁香夫人,语气颤抖:“你跟了我十年……你就对我没有,一点留恋?”
丁香夫人垂下眼眸。
沈恣观感到窒息,不信她日日夜夜的温柔都是假的。他给了丁香能给的一切,名分,宠爱,钱财,地位。他将修士都用不起的珍馐珠宝捧到她面前。他甚至想娶她为妻。丁香何时常常陪在他身边,沈恣观说不清,但等他反应过来的那天,她已经成为不可替代的人。
“你分明对我动心了。”沈恣观一遍遍重复:“你看着我!”
丁香有一瞬间茫然,片刻,喃喃道:“不敢置信,沈家大公子沈恣观,有天也会在意别人的感情。”
沈恣观掷地有声:“别人我不在意,我只问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丁香:“有。”
得到她的答案,沈恣观似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他撑着额角,忍住心中翻滚的闷痛,低哑道:“我知道了。我们,我们可以重来一次。我不在乎你的出身,只要你对我有情。我——”
泪水一滴一滴,从丁香夫人眼眶溢出。她绽开笑颜,倏然拔高嗓音,指着沈大公子怒斥:“沈恣观,我告诉你,我对你只有恨意!我不仅恨你,我还恨你恨得要死,十年来我每天一睁开眼都会更恨你一点,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沈恣观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天旋地转:“可我明明给了你一切!”
“给了我一切?你杀死我腹中的孩子,你让我与我青梅竹马的丈夫分离。你和我的第一次,你可还记得我是怎么求你的?你恐怕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一下。那天我跪在床边一遍遍求你,我说公子,我有夫君了,公子,我好像有身孕了,公子求求你放过我吧!
“可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看我的?你记得吗沈恣观?你就笑了一下,你连话都不愿同我说一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在意的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出的事情有多过分!我想你知道的,但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的前途,所以你才会觉得你给了我一切!
“可是……可是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啊。我问你,我要以何种颜面去见我真正的爱人,我要以何颜面去见我的同族!真是可笑啊,你对我做出这种事,却还恬不知耻地问我,我对你可有情意?”
沈恣观瞳孔骤缩,浑身颤抖。
他的确不记得开始是如此狼狈,就如同他不记得越澜,也不记得十年来身边每一张年轻容颜。
但他无法狡辩,他曾经的确不在乎。人不会在乎脚边的虫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以后不会了。”沈恣观恳求道,“我回去就和父亲秉明,我愿意娶你为妻,我发誓,我会用余生补偿我们最开始——”
“晚了。”
丁香夫人握住魂灯,高高扬起:“现在,轮到我夺走你的一切了。”
——啪!
在沈恣观惊惧悔恨的视线中,她狠狠摔下灯盏,脆弱的玉石击中金砖,粉身碎骨,赤红的灯油泼洒在地上,沈恣观浑身剧痛,仿佛有无数双手撕扯着他。
他发出痛苦的惨叫,竭尽全力向丁香夫人尽力伸手,想拉住她,想得到她,想将她一同拖入黄泉。
丁香夫人却平静而冷淡地望着,一如既往,一如沈恣观爱惨了的那种,置身事外的模样。
然后,她轻轻抬起脚,踩在了那点灯芯上,捻了捻。
一句“停下”来不及出口,沈恣观神魂一颤,丁香夫人蓦地推开窗,冷风呼啸而入,将他撕成千百缕残片,轻轻一吹,沈恣观便彻彻底底消失在天地间。
丁香夫人垂首,云鬓落下,收拾干净满地狼藉,打开祠堂大门。
日光倾泻,天青云淡。
她声音波澜不惊,向两个禁卫道谢,转身离去。
一路上,来往沈家人暗中都打量着,议论着,有人可惜,有人嘲讽,说她差一步登天,说她死了靠山可怜。
但她步履优雅而平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回到自己的屋中,道仆来通知她:“夫人,沈家主……快回来了。”
丁香夫人躺在床上,合上眼。
“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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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邯北麓,大火熄灭,放眼望去,万顷焦土。
一群噬灵族正清点所剩无几的库存。
刚满十四的成沛是同辈持弓人中最年轻的,也是臂力最差的。但他在交战中杀死了一个沈家修士。被族长刚刚夸完,走路都哼着歌。
经过原先的灵箭库时,成沛忽然看见了成澄。他坐在一片废墟中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澄兄——醒醒!”
成澄恍惚抬起眼,还是一副木愣愣的状态。
成沛以为他难过,要拉他去见族长:“我刚刚也哭了一场,我们和族长谈谈。”
听见族长,成澄猛地一怔:“没事,我不去了。”
他起身按住成沛后脖颈,拉他一起去寻找还能用的东西。
看他振作起来,成沛顿时滔滔不绝。成澄是他们那一辈中弓术最好的,成沛一直很崇拜他。
“不论发生什么,你还有我们。”成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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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霁到来时,所有人已经忙起来了。世代耕种的灵田付之一炬,就连种子也所剩无几。初霁本以为大家会很消沉,但以意外的事,每个人见到她,都会笑着打招呼,然后匆匆离开。
初霁好奇地看了眼,他们到底在忙什么。
族中巫医忙着给受伤的族人包扎,他们已经一整夜没合眼,却依旧亢奋。灰黑的土地上支起四五个帐篷,伤员们躺在里面吹嘘自己有多英勇,被煎药的姑娘敲了脑袋:“多休息少说话!”
他们头顶的帐篷编满了盛开的野花,是从族人身上拔下来的,风一吹艳红鲜亮,与废墟格格不入。
孩子们坐在一块巨石上,没有了教学的避风大帐,没有了弓靶和训练场,一个老得走不动的噬灵族就教他们唱歌。稚嫩的歌声回荡在废墟之上,就连风穿过此处,都会停下脚步。
初霁走遍全族,发现少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分别折损在大火焚烧时,与沈家修士交战时。
她摸了摸乾坤袋,后知后觉地取出一朵苍耳花。
明黄色的小花在风中轻轻颤动。
“收下吧。”噬灵族长忽然来到她身边,“只要你保管好,它会一直盛开。”
初霁抬头,这位外貌看起来年过半百的族长身型高瘦,黄草色的长袍上沾了不少黑灰,显然是与族人研究土地去了。
“土地还能种灵植吗?”初霁问。
“短时间内不太可能。不过我们还在尝试。”族长微笑,法令纹淡了几分,显得年轻许多:“小初老板想问什么?”
初霁撑着下巴:“既然这里已经不能种了,不如离开这片废墟,和我去个好地方?”
族长轻柔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们的神树还在这里。”
她指着远处淡淡的金尘,初霁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族长看向初霁,认真道:“其实,我们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你瞧。”
远方,族人们正在研究脚下的土地,他们取出便宜多见的灵种,种在最贫瘠之处,再试图以灵力催生。
焦土的颜色变浅了一点点,肉眼几不可查。
族长微笑:“第一二年或许什么都不会长,灵种将化作废料,改善土质。第三年或许只能发芽,连破土都做不到。但五年十年,乃至五十年,总有一天可以。”
总有一天,伤口会愈合,一切都将过去。他们终会抵达青山辽阔,灵田蜿蜒的家乡。
初霁静了片刻,与噬灵族接触得越多,她就越明白为何他们能传承万年不断。
噬灵族长悄悄观察她一会儿,忽然道:“我还以为……”
初霁侧目:“还以为什么?”
族长:“以为你要再次邀请我们去你那边,如果你这么做了,我其实会答应。”
族长知道初霁是祁镇的镇长,那两个遁地薯族人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