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春雨总是来得绵密,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雾。生地黄望着回春堂檐角滴落的雨珠,青布衣襟沾了潮气,指尖在黄杨木诊台上轻轻叩着节拍。这是他化形为人的第三载,每逢惊蛰雷动,他总能感知到天地间蛰伏的阴气开始流转。
门帘忽被掀起,挟着料峭春寒闯进个中年男子。绸缎纹样的杭绸直裰裹着发福的腰身,眉心却拧着解不开的结。"先生,我这肋下胀痛半月有余..."周掌柜解了外袍,未语先叹,"夜里口干得紧,吞两盏冷茶都不解渴。"
生地黄执起他手腕,三指搭在关脉处。指下脉象细弦如按琴丝,左关尤甚。"可觉目涩耳鸣?"他瞥见对方眼角泛红,舌苔薄白少津,心下已有七分把握。这分明是肝阴不足,郁而化火的征象。
"正是!晨起照镜,眼白都泛着血丝。"周掌柜猛拍大腿,"前街仁和堂给开了柴胡疏肝散,初时见效,这几日反添了烧心之感。"
"木郁当发,然久用辛散必伤阴血。"生地黄取过竹纸,狼毫蘸墨写下"一贯煎"三字,"好比久旱的春木,若只知疏通沟渠却无甘霖滋润,终究要枯槁的。"笔锋流转间,当归、枸杞、沙参、麦冬、川楝子的名字次第浮现,墨色在宣纸上晕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药柜忽然传来窸窣响动。生地黄抬眼望去,当归正踮着脚够顶层的紫檀抽屉,杏红裙裾扫落几片陈皮。"说了多少次,补血养阴的药要存阴凉处。"她转身时耳坠上的血珀晃出暖光,指尖拂过周掌柜腕脉,"这脉象虚弦,得用我全当归,补中有动才能养肝体。"
"且慢。"清冷嗓音从梁上传来,麦冬素白衣袂垂落如瀑,"胃阴不足当用我去芯,配沙参润肺金生肾水。"她足尖轻点药碾,碾槽里未收的玉竹碎末扬起细尘,"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
川楝子抱臂倚在门框冷笑:"你们这些滋阴的就知道灌蜜水,没见病人胁痛如绞?"他玄色劲装袖口银纹暗闪,腰间皮囊渗出苦香,"非我破气疏泄,这郁结的肝气能通?"
生地黄轻叩案上青瓷水盂,叮的一声脆响震得满室寂静。"枸杞何在?"他话音未落,后堂转出个赭衣少年,捧着朱砂罐憨笑:"方才在焙制地骨皮...啊!"罐中突然腾起青烟,沙参提着裙摆冲出来,鬓间玉簪都歪了:"说了地骨皮要文火慢烘!"
周掌柜看得目瞪口呆,生地黄却神色自若地封好药包:"三碗水煎作八分,晨起酉时各一服。"他将药包系上五色丝绦,"七日后若仍觉口苦,加鲜石斛三钱同煎。"
待病人离去,生地黄转身望向吵作一团的药灵。窗外春雨渐沥,当归和麦冬为用药比例争执不下,川楝子把玩着柳叶刀削制枳实,枸杞手忙脚乱地收拾打翻的甘菊。他轻叹一声,袖中滑落半卷《柳州医话》,书页停驻在"滋阴佐疏肝"的朱批处。
青瓦檐角的雨帘渐渐收住时,回春堂来了位裹着藕荷色披风的姑娘。阿芷摘下风帽露出尖俏的下巴,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月事两月未至,前日勉强有些许,却淡得像掺了水..."
生地黄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绷带——蜀绣匠人特有的针痕在虎口处层层叠叠。当归抢先执起女子手腕,眉尖忽地蹙紧:"这脉细如蛛丝,左关虚浮,定是熬夜赶工伤了肝血。"
"戌时燃烛绣花,寅时对窗理线。"麦冬突然出声,指尖点在阿芷眼睑下方,"阴血暗耗,子时不眠最损肝阴。"她素来淡漠的声线里难得带了几分波动,案头《黄帝内经》无风自动,停在"人卧血归于肝"的篇章。
川楝子抱臂嗤笑:"你们这些补药就是迂腐!"他腰间皮囊里的苦香越发浓烈,"要我说就该用我三倍剂量,把淤堵的肝经彻底冲开!"
"万万不可!"枸杞抱着朱砂罐从后堂急奔而出,"这位姐姐舌红少苔,分明是阴虚内热之象..."话音未落被川楝子揪住衣领:"小枸杞懂什么?当年张从正攻邪三法..."
"都住手!"生地黄一掌拍在黄杨木诊台上,震得青瓷水盂泛起涟漪。他取过阿芷的脉案,墨迹在宣纸上洇出深浅:"当归六钱,枸杞八钱,麦冬、沙参各五钱。"笔锋顿在川楝子名字上,"你只用一钱半。"
玄衣青年猛地撑住桌案:"这点剂量还不够塞牙缝!"袖口银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当年朱丹溪治郁证..."
"今时不同往日。"生地黄蘸墨续写处方,"此女先天脾弱,过用苦寒必伤中焦。"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枸杞,取熟地黄三钱与川楝子同煎,以制其燥烈。"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时,回春堂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阿芷的嫂子浑身湿透冲进前堂:"先生救命!小姑服药后腹痛如绞!"
生地黄抓起药箱疾步而出,药灵们化作流光没入箱中。绣坊阁楼上,阿芷蜷缩在绣架旁,满地散落着牡丹纹样的绛红丝线。川楝子化形落地时脸色煞白——他腰间皮囊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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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私加了剂量。"生地黄三指扣住患者腕脉,寸关尺三部皆现弦急之象。川楝子踉跄后退,玄衣沾了窗棂渗进的雨水:"我...我看她郁结太深..."
沙参突然现形,玉簪在夜风中叮咚作响:"戌时血海当令,此刻腹痛定是肝气横逆犯脾。"她素手轻扬,阿芷腕间浮现淡金色经络图,足厥阴肝经果然泛起不祥的青紫。
"取饴糖一两化入药汤!"当归的红裙掠过满地丝线,"甘缓急迫,先护中州。"麦冬默不作声地并指按在患者太渊穴,肺经金光渐亮,压制住暴走的肝木之气。
生地黄从药箱底层取出熟地黄,漆黑如墨的药材泛着幽光:"九蒸九晒的熟地,最擅养阴涵木。"他将药材投入药炉时,枸杞突然惊呼:"快看子午流注!"
阁楼更漏正指向亥时三刻。阿芷腕间肺经金光大盛,与肾经的幽蓝水光交相辉映。沙参眸子一亮:"金水相生!快加我三..."话音未落,生地黄已将沙参、麦冬各添二钱入药。
晨光穿透绣坊的茜纱窗时,阿芷的脉象终于缓和如春溪。川楝子跪坐在药箱旁,指尖摩挲着破损的皮囊:"我错在只见肝郁,不见阴伤。"
"疏泄之道,当如春风化雨。"生地黄将修补好的皮囊递还给他,"你看这蜀绣。"他拾起地上的牡丹绣样,"千针万线皆要顺应丝理,若强行抽拉..."指尖轻挑,一根金线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