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六一散

九月初三的月光穿过回春堂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桂枝疏影。甘草跪坐在矮几前整理医案,羊毫笔尖悬在《益元散症治实录》上迟迟未落。案头琉璃盏里泡着的杭白菊沉沉浮浮,蒸腾的水汽氤湿了袖口暗绣的忍冬纹。

"可是在琢磨日间那位老丈的脉象?"滑石的声音从药柜阴影里传来,他正将新收的茯苓块按"结顶缩顶"品相分拣入罐,"左寸细数如蛛丝,右关却现滑象,这般水火相争的脉息..."

木梯忽然吱呀作响,药童端着漆盘探出头:"先生,渡口茶寮送来一坛醉李酿,说是谢您上回开的驱瘴方子。"漆盘里青瓷坛封泥犹湿,坛身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回春堂"三字。

滑石指尖拂过坛口新扎的艾草绳,忽地转头望向甘草:"去岁立冬前夜,你我在太湖西山采药时遇见的病症——"他顿了顿,从袖中抖出半片枯叶,"那位咳中带铁锈味的樵夫,可还记得?"

甘草猛然抬头,琉璃色眸子被烛火映得发亮:"阴虚湿滞,上热下寒!您用碧玉散加鲜枇杷叶..."话音未落,街衢尽头传来犬吠般的呛咳声,在寂静秋夜里格外刺耳。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抓起案头备急药囊。

月色下的青石板路泛着霜白,咳嗽声源自镇东头的松墨斋。七旬塾师陆文远伏在酸枝木书案上,咳得连镇纸都震落在地。学生慌忙捧上的杏仁茶在瓷盏里荡出涟漪,映出老人眼底蛛网般的血丝。

滑石三指扣住老者腕间太渊穴,眉头渐渐锁紧:"濡脉中藏着弦象,舌质绛而苔薄黄。"他忽地掀开老者后襟,腰俞穴附近赫然现出铜钱大的紫斑,"阴湿化热,灼伤络脉。"

"但患者畏寒喜暖,足胫浮肿。"甘草跪坐在地查看老者双足,指尖在足三里穴稍加按压便陷下小坑,"《景岳全书》有云'湿胜则阳微',这分明是..."

"寒热虚实错杂之证。"滑石截断话头,自药囊取出桑皮纸包着的青黛粉,"若用益元散中的朱砂镇心,必助燥火;须取碧玉散法,以青黛三钱清肝胆郁热。"他蘸水在案上画出六比一配比,"但患者久咳伤及肺阴,还需佐一味鲜竹沥。"

窗边陶盆里新栽的淡竹簌簌作响,甘草忽然起身摘下三片嫩叶:"现取淡竹叶汁为引,合青黛之咸寒,最宜通利三焦。"他指尖银针在老者少商穴浅刺放血,暗紫血珠滚落时,廊下传来急促的鸦啼。

滑石却按住他捣药的手:"且慢。你细看他咳喘的时辰——"更漏恰指向子时,老者突然弓身剧咳,指缝间漏出痰中血丝,"五更咳嗽属肝火刑金,单用青黛恐力有不逮。"

药杵声戛然而止。甘草凝视案头将熄的烛火,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块龟甲:"要不要加些咸秋石?《得配本草》记载其能引虚火归元..."话音未落,西厢房传来重物坠地声,学徒惊慌来报陆夫人晕倒在祠堂。

陆夫人躺在祠堂青砖地上,月白缎裙裾浸在泼洒的香灰里。甘草俯身拾起她腕间滑落的沉香念珠,十八子中混着三颗赤红药丸——正是用蜜炼过的辰砂丹。

"晨昏各服一丸,居士庙求的安神方..."书童颤抖着捧来雕牡丹的漆盒,底层朱砂胭脂结成龟裂的纹路,像干涸的血渍。

滑石用银簪挑起半凝固的胭脂,在烛焰上轻灼,簪头顿时蒙上层靛蓝晕彩:"汞气透骨,少说用了五年以上。"他忽然掀开陆夫人左臂衣袖,肘窝处密布着针尖大的紫癜,"阴血耗伤,虚风内动。"

更漏指向丑时三刻,西厢房骤然爆出瓷器碎裂声。陆文远撞翻案头青花笔洗,十指抓挠着脖颈嘶吼:"有蜘蛛...红线般的蜘蛛在血脉里爬!"学生死死按住他双臂,老者腰俞穴的紫斑已蔓延成蛛网状。

甘草疾步穿过回廊,怀中药囊洒落几片青黛。月光透过裂锦般的云层,照见陆文远脊背上浮凸的青筋,竟真如活蛛盘踞。滑石按住老者狂跳的趺阳脉,突然扯开其前襟——膻中穴周边皮肤泛起鱼鳞状皱褶。

"湿毒化燥,劫伤营阴。"滑石指尖沾取老者咳出的血痰,在宣纸上晕开铁锈色纹路,"碧玉散中青黛可清肝胆热,但镇不住心经虚火。"他转头凝视漆盒里的朱砂胭脂,"夫人长期汞毒入络,与老先生痰中带血的病机实为同源..."

"所以要用咸秋石为君?"甘草突然打断他,从袖中抖出半块龟甲,"《本草乘雅》说龟甲'引阳入阴,如宵行秉烛',正合陆先生阴不敛阳之证!"他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晃动的烛火,竟似有两簇幽蓝火焰在燃烧。

滑石却将龟甲推回甘草面前:"咸秋石固然能滋阴潜阳,但你莫忘了——"他蘸取陆文远颈间冷汗,在案几画出水火既济卦,"患者足胫仍有凹陷水肿,舌根苔腻未退,此时若过用滋腻..."

祠堂突然卷过一阵穿堂风,陆夫人袖中飘出张泛黄药方。甘草拾起细看,竟是三年前某游医所开"镇惊散":朱砂配伍雄黄,用量远超《局方》三倍有余。纸角还粘着干枯的夹竹桃瓣——那日他们在太湖西山采药,恰见这种毒花生在朱砂矿脉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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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滴水声突然变得粘稠,陆文远的咳喘转为犬吠般空洞。滑石猛地扯开药囊,青黛粉与咸秋石碎屑在桑皮纸上混作一团:"来不及争辩了!你取鲜竹沥润燥,我去备煅石膏收湿。"他踢开挡路的蒲团,朝院中晾药架飞奔而去。

甘草将龟甲按在陆夫人颤中穴施灸,忽觉指尖触感异常。掀开其杏色肚兜,膻中穴下方两寸赫然呈现巴掌大的肌肤,细腻如少女——这分明是长期外敷珍珠粉所致。而周遭皮肤布满细密红疹,正与陆文远颈间蛛网纹形成镜像。

卯时初刻,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回春堂药童撞开松墨斋大门,怀中紧抱的陶罐里,煅石膏混着端午收的艾露,正泛出诡异的荧绿色。滑石割开陆文远脊背紫斑,黑血涌出时,东厢房突然传来陆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抓破了自己珍珠般光洁的胸口。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惊飞了松墨斋檐下的寒鸦。滑石握着的药杵突然滞在半空——陆文远脊背敷着的煅石膏竟与渗出的黑血凝成翡翠色硬痂,在烛火下泛着蟾蜍皮般的油光。

"取竹刀来!"他扯开老者中衣,膻中穴的鱼鳞纹已蔓延至脐下三寸,"石膏遇艾露反生燥毒,这分明是..."话音未落,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学徒跌撞而入:"甘草先生让快取芒硝!陆夫人抽搐得咬破了舌头!"

回廊青砖上洒落着珍珠粉与血沫混合的诡异图案。甘草半跪在蒲团上,银针封住陆夫人百会、涌泉二穴,却见她脖颈突现蚯蚓状隆起,正顺着足厥阴肝经游走。漆盒里剩余的咸秋石碎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与腕间朱砂镯相击发出碎玉之声。

滑石破门而入时,正瞥见陆夫人舌底络脉紫黑如蚯蚓。他忽然扯下腰间药囊抖出三枚铜钱:"快!按子午流注取穴——此刻气血注于手阳明,刺商阳、二间泄热!"甘草的针尖却在距皮肤半寸处顿住:"且慢!你细看她太渊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