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阿林当了沛城的县长,沛城改县为市,又顺理成章顶上了名头更大的市长头衔,那时关家的人已无法轻易见到他,只听说他在无数的大会小会上郑重其事谈起法治精神时,常把今天六哥的案子当个典型事例来讲,告诫执法办案的属下官员务必严谨从事,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后话。
大哥找了辆车,当晚就送阿林回沛城去了。
第二天,大哥早早起床去替换晚上在灵棚已守了整整一夜的二哥三哥和四哥,见三个人倒在长凳支起的棺材下裹着棉衣呼呼酣睡,旁边的炭火仅剩一点火星,早没了热度。大哥在灵前给祖母供上香,叫醒三个兄弟,打发他们回屋去睡,自己紧着备柴取炭,重点炉火。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跪在灵前一边烧纸一边流泪,不一会儿,父亲也起来了,悄悄问大哥打听到一点老六的消息没有,见大哥不语,便叹口气走开。大哥低头想了想,走近父亲将昨天去派出所见六哥的事说了,告诉父亲老六一切都还好,在里面暂时还没受什么罪,今天上午要往沛城押送了。父亲紧着追问些细节,末了,问趁今天老六出来,能不能再去见上一面,就站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大哥传递六哥的话,说他不想见自家人,尤其是爸妈,“他是怕你们难受,既然这样,爸,就听他的吧,别去见了,你们难受,他也难受。”
“这情况该让你妈知道,好歹在里面没挨打,你妈这几天夜里做梦,每次都梦见老六挨打了,醒来就是一顿哭……”父亲道。大哥说等母亲起来,得空他亲自跟她去说。
舅妈陪着母亲一张床上睡觉,身边有个慢声缓语说贴心话的,说着困了,母亲合眼睡去,算是这些天难得的一个安稳觉。起来时刚要吃饭,猛地听大哥告之六哥将要被押送沛城,母亲扔下碗筷,急着穿上棉衣,就要出门,任谁都拦挡不住,“我要去看他一眼,他再坏也是我儿子,儿不嫌母丑,母更不嫌弃儿子!”说着,人早疾步奔出屋门。
关家的人都跟了出来,大哥仍试图劝阻母亲,这时就见两辆绿色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在关家灵棚不远处嘎吱刹住。派出所董所长从一辆车上下来,紧接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麻利从车里跳出,神情严肃,于车门两旁站立。很快就有一群路人围了上来,公安人员手指人群,严厉训斥,要他们不要往跟前凑,只能远远看着。
“让他下来!”董所长面无表情地下令。
一扇车门打开,两个公安各自伸手抓住车上带着手铐的两条胳膊,把人拉下来。正是六哥。六哥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看着地面。母亲立刻往六哥那里扑,被董所长拽住,同时给大哥使个眼色,让大哥帮着制止住母亲。
那是我所亲眼见到的天底下最悲壮凄惨的场景,它一下子让我改变了对六哥的看法,甚至对他肃然起敬!
六哥穿着只几天之间已然到处是污迹的带毛领的蓝色新棉大衣,被两个公安左右夹持着,踏着缓慢的脚步朝祖母灵前走去,他虽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却分明带着一股冷漠而毅然的神情。杏子不顾一切跑过去要给六哥戴上一顶白色孝帽,六哥摇头拒绝,说,“不要了,嫂子,我不配!”杏子只好作罢,一时泪如泉涌。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出奇的安静之下只能听见母亲、杏子还有舅妈等几个女人强忍的抽泣声。
六哥在祖母灵前跪下,一动不动望着摆放在棺材前祖母的遗像,好像是想忍住的,但哪里能忍得住,眼泪早哗哗地流下来。父亲替六哥将一炷香点着,交六哥手里,六哥站起,将香插进米碗,重新跪下,郑重磕了四个头,冲着祖母遗像点点头,苦楚一笑,双手举起,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站立起来。等他转过身,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冷漠,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自始至终没有朝他亲人那个方向望上一眼,等走近汽车,他把头昂起,快速而坚决地踏进车门。
董所长冲大哥摆摆手,道,“行了,他跟我说他要给他奶奶磕几个头,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答应他了!”
两辆吉普车快速离开,母亲喊一声“天哪”,这才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覃大夫一向不能接受当地这种披麻戴孝大张旗鼓的办丧场面,经常远远躲着,因了与关家的一点说不清的缘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过来露一下脸,又怕惹出闲话,所以今天早早跑过来慰问,想着若有敏感的人看见,顶多猜测是路过跟关家说几句话而已。想不到一来就正碰上这不寻常的一刻,这让覃大夫不免也动了感情,竟忍不住跑过去安慰母亲。
覃大夫不是一人过来,还有阿乔陪着。已然表达了意思,覃大夫拉着阿乔立刻就想离开。阿乔让自己母亲先走,说自己要到小街上转转,想买双鞋垫。支走母亲,阿乔躲闪着跑进关家院子,瞅见杏子,也不说话,径直进大哥和杏子的那间小屋去了。
杏子追进去,红着脸头一句就问,“我家老六把郭家老五打了,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