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顽强得好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

他忽然想起光宅元年的漠北十二月,那个杀伐决断的老人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他有点喘不上气。

“带我去后院。”他面具下的声音有点发闷。

“谢贵人!”她极虔诚地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转身趔趄着往后院走去。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眼睛,竟是少见的深碧色。

刚走到裴府后花园,女孩突然失声惨叫一声,腿一软坐在地上。她面前是一匹白马,已经身首异处。程云中一把捂上女孩的嘴,说了声跟我走,便背着她往花园深处跑去,不知绕过几座假山和水榭,他在茅厕后面找到一副绳梯,顺着绳梯爬出去,墙外拴着一匹墨色的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山”组在鸾仪卫中的职责是善后,程云中接手这次任务之后做足了准备工作,包括这条本来用不上的逃生线路。此时他一边思考着可能的杀手是谁,一边把瑟瑟发抖的女孩扶上马背,想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白是黑,在极端恐惧之下可能会先自尽,就在跨上马背之后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你要跟我回洛阳。”

路上她很安静,他也很沉默。夜色浓郁,像浓墨滴在水里扩散开来,偶尔有寒鸦掠过树枝的惊鸣。她微弱的呼吸声和温热体温都在他怀里,程云中突然莫名感到很温暖,就像义父从云中郡那座死城里把自己捞出来的时候。

回到洛阳已是天色微熹,程云中驾马来到明义坊。突然女孩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家就在这里。”她指了指紧靠天香院的一扇小门,门内种了一棵桃花树,枝丫直伸到墙外,遮蔽了这一处幽静院落。

“哦,裴尚书颇会金屋藏娇啊。”程云中笑了,女孩紧张起来。“汝也是罪臣家眷么?”她后背在微微发抖。“罪臣家眷皆被流放岭南,为何尊夫人和你独活?今日你若不告诉我那晚的实情,毒杀亲夫的罪名恐怕要尊夫人来担了。”

“大人随我进屋,我将所知一一相告,绝不隐瞒。”

两人相随走进裴伷先的别苑,女孩合上门,向程云中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接着整肃衣饰,端庄地站立起来。程云中这时才看清她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深静谧如海底,与黑色极相类,是个混血美人的长相。

她身高到云中肩膀,年纪大概也与他相仿。倒是程云中太不像个少年,更像一块冷硬的黑色岩石。

(二)九年后

大唐天授元年九月十四,神都洛阳明义坊内,现已是丑时,皓月当空,银河向东方漂转。

洛阳最繁华的天津桥上此时仅剩几个醉酒的士子,口齿不清地吟着什么“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伸手要够水中幻影。远处高楼之上,烛影摇红,笙管悠扬。

这是大唐的东都,武周朝的神都洛阳。作为女皇改朝换代的核心,洛阳云集着从四方赶来、渴望从新朝分一杯羹的贫寒士子和草莽武人。他们沸腾的鲜血瞬间灌入这座古老的都城,导致酗酒纵马、仗剑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妓馆歌楼、食摊酒肆也如雨后春笋林立起来。正是这些蛛网般粘连的阴暗血管,支撑着神都愈加奢华糜丽、摇摇欲坠。

程云中此时已下马,捂着伤口牵马行走,面色惨白。

温度在渐渐从体内流失,四肢冰凉。他开始晕眩,眼前回忆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里,他都是一个人。

孤身在云中郡垂死奋战,独自从漠北逃出,隐姓埋名去终南山修道。加入凤侍之后,或独自在暗夜奔走杀人,或待在天香院上,看着楼下那个傻气的丫头在深夜洗去脸上的“疤痕”,在院里舞剑,剑风里杀气凝结,动能破风。月华如水,她已经从小美人长大,艳质足以惊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