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特最后看了一眼那些顽固的孩子们,挥动了法杖,这位年长于这里任何人的女巫施放的魔法无声无息,而黑巫师们仰首望去,仿佛看见了无形的涟漪向外扩散,不多时,在火焰彻底熄灭之前,从荒野与沼泽里而来的蟾蜍就如同倾泻的泥浆那样一蹦一跳地到了城镇里,它们吞吃虫子,也吞吃老鼠,黑巫师们发出赞赏的笑声,“真可惜,”博斯说:“她会是一个强壮的母亲。”其他黑巫师颔首表示赞成,这种轻蔑的态度让女巫们怒火上涌,几个年轻的女巫一立扫帚,翻身骑了上去,就往黑巫师那里冲了过去——让教团成员吃惊的是,马尼特甚至没有阻止。
她们一头撞上了细密的罗网,这些从悲哀的母亲,怨恨的妻子与夭折的女儿那里剪下来的头发编织成的罗网,一下子就把她们牢牢地捕捉住了,细细的发丝嵌入了她们的皮肉,从外表看,这种细小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却让她们无法控制地大声哀嚎,一个黑巫师轻声念诵咒语,绞住她们手指的发丝陡然用力收紧,随着不成人声的惨叫声响起,这些女巫的手指全都被勒断,细细的,苍白的手指在地上动了动,就像是蛆虫那样拱动着,自己爬回了女巫的阵营。
“看吧,”马尼特回过声,“这就是黑巫师。”她曾经无数次地描绘过黑巫师的可怕,但这些年轻的女巫们从来就不以为然,她们抱怨过为什么而不能离开法兰西,又抱怨她向国王臣服,现在又拒绝她的命令,不愿意离开她们的爱人,“他们甚至不需要一个女巫。”失去了手指就没有办法施法,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生产的器皿,一个鲜活的施法材料,祭品——有女巫向马尼特投来怨恨的眼神,马尼特不为所动,不打破这些孩子的幻想,她们只会被这些黑巫师彻底地吞没——黑巫师没有施展强大的魔法,也不过是为了防备她们孤注一掷,损坏了他们将来的财产罢了。
马尼特没注意到一个凡人,或是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那是一个蓬松着头发的士兵,身上匆忙地裹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外套,但从高大的身材和穿着浅口鞋而非靴子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掷弹兵,他伸长了手臂,颤抖着捡起回到女巫这里后就僵直不动的手指,上帝啊,那根手指还戴着他祖母的戒指。
是啊,在这些人中,也不是每个人都存在着轻浮的私心,对这些士兵来说,尤其是凡尔赛人,他们在十年前也不过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民,他们并不如巴黎人那样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与傲慢,他从未看不起那些波西米亚女人——她们至少能够做到,在婚姻持续期间,对自己的“丈夫”保持忠贞,即便她们要做的事情,要让她们无数次地目睹一个男人赤身露体,但只要受过她们照顾的人,就起不了那份邪恶的念头——她们固然受人鄙视,又是异教徒,但不乏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两者的将来的人,这个掷弹兵就是其中一个。
他正是最先攻陷布鲁塞尔堡垒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沃邦上尉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并许诺说,要在战后给他奖赏,晋升他——到那时,他就将他的“妻子”带回到凡尔赛去,只要她愿意皈依天主,在施行洗礼之后,她以往的罪过可以被宽恕……他们可以乐呵呵地住在国王赐予他们的房屋里,他去打仗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在家里为他抚养儿女,料理田地与牲畜——哪怕是……他已经知道了……
哪怕她是一个女巫。
没人想到,一个凡人竟然敢直接冲到了巫师的战场上,黑巫师的注意力,女巫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掷弹兵将那根断掉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就毅然而然地向着那个举着双手,轻慢而悠闲地一再收紧丝线,让落网的女巫们一再凄厉喊叫的黑巫师跑了过去,他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快步走,他的手在黑暗中挥动着,眼睛闪烁着明亮的泪光,而那个黑巫师连正眼都没放在他身上……哈,一个凡人,他能做什么呢?
但可能就在一两秒之间,一个沉重的瓦罐就猛地击中了他的手臂,在他发出一声惊怒的呼喊时,这只瓦罐在跌落到他腰侧的时候猛地爆炸了,火药爆炸后的巨大力量击破了瓦罐,并且将瓦罐的碎片、生锈的铁片,钉子和石子儿一同猛地射入巫师的躯体——黑巫师的长袍可以防御毒雾、火烧或是抵御诅咒,但对于纯粹的物理打击,它并不比一件厚点的皮甲来得好,而腰侧,可能是人体最薄弱的位置。而那个士兵已经扑了上来,手持从火枪上卸下来的刺刀,一刀插入到他的胸口里。
习惯了被凡人们躲避,畏惧和求饶的黑巫师一时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他听到女巫们在哭泣,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大喊着一个名字,而那个凡人,他抬起被火光照亮的脸——它已经被黑巫师必备的恶毒诅咒彻底地腐蚀了,但勉强还能说话,他在说:“哦,原来你也是会流血的。”
在场的巫师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仿佛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马尼特眼角的余光瞥到正有一群士兵从女巫的身后站起,他们举起火枪,就像是面对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又或是神圣罗安帝国的军队那样,有序而沉稳地击发——也许,对如滑铁卢和布鲁塞尔的人来说,巫师们就是魔鬼的仆从,他们在憎厌着巫师的同时也畏惧着他们,就像是没有裁判所的教士,修士拘捕巫师之前,他们不但不敢对巫师做些什么,还会像是侍奉教会老爷那样,侍奉巫师呢。
但在这些受伤的士兵之中,对这些波西米亚女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或是确定的人不再少数,毕竟这些天真的女巫并不怎么掩饰自己的特殊之处,就像是国王曾经看到的那一幕,女巫在被蛇咬伤的士兵床边撒盐的事情,时有发生,国王的新军又大多接受过教士基本的教育,不那么愚昧无知,他们在意识到,这些女巫确实没有伤害他们,或是引诱他们背弃基督的意思后,也就大大方方地享受起对方的看护与治疗来,这点也与他们曾流亡了大半个法兰西,反而比那些困守一处的乡民们更有见识的缘故,他们是什么人呢,曾经走在国王御驾后的人!几乎与那些大臣们一样了。
黑巫师的反应也很快,他们的法术让这些子弹变得缓慢,或是击中了屏障,又或是转了方向,但马尼特也没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她大喊了一声,女巫教团的长老们就跟着她飞上了天空,黑巫师的虫子也紧跟着扑打着膜翅追了上去,它们有力的双颚嚼碎了女巫们的扫帚,也能从长袍里钻进去,啃咬她们的皮肉,马尼特撕开长袍,挥动法杖,长袍在空中分裂成了无数的小块,一群群的飞鸟从虚空中振翅而出,它们啄咬飞虫,空中的黑色雾气顿时弥散了一大片。
“带着你们的男人走!”马尼特这样大喊道,女巫们立刻抓起了铁锅、扫帚和干草叉等等,拉起自己身边的爱人,或是其他的士兵,让他们如同骑马那样骑在自己身后,双手握紧自己的腰肢,一飞冲天。
黑巫师们上前拦截,马尼特等人则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她们之前不愿意与黑巫师为敌是因为女巫们的数量实在是令人忧虑,她们的魔法也在四处流离中失落了不少,但若是退无可退,她们难道就会束手就擒,天杀的!马尼特诅咒着,躲开一道劈啪作响的电流,她看到身边的一个女巫正从扫帚上掉落下来,但她已经顾不得去救援了,她只能咬紧了牙齿,召唤更多的鸟群,乌云和火焰,来拖延黑巫师们追缉的脚步。
她很清楚,今晚,她还有那些正面黑巫师的女巫一个也活不了,或者说,死了也许还算是一种幸运,她只希望还能有人逃出去,她听到女巫们充满希望的喊叫声,还有枪声与瓦罐爆炸的声音——那些顽强的士兵们虽然第一次参与了“空战”,居然还能冷静地投弹和开枪,蒂雷纳子爵的训练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