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搜索撒迦的队伍,开始缓慢地往要塞方向回撤。马蒂斯与门迪塔久居边云,却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降雨。地面很快便变得潮湿滑腻,不断有新兵在泥泞中跌倒,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高傲的宫廷法师们也纷纷降下地面,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牵提起蓝袍袍角,偶尔间施放一个照明术,指引着全队人的方向。
密集如瀑的降雨,给周围的可见度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好在马蒂斯两人熟稔道路,曲曲折折地将众人带上了通往边云的唯一一条山道。
莫达鲁面对着历经了大半夜,却仍然空手而归的搜捕队,就只是略为训斥了几句,便提着卡姆雷的斩马独自回房,再也没有出来。斩马刀的分量对他来说,自然不能构成任何问题。当年在北方战场的时候,少将也曾经使用过这种霸道兵器,但却觉得并不是很喜欢。之前卡姆雷以这柄长刀,将他从空中横斩而下时,莫达鲁多多少少地感到了异样,而当他真正将这把斩马握在手中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诡异感觉的由来——杀气!斩马自身所携,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气!
略呈赤红色泽的刀身,在黑铁中是极为少见的。少将更愿意相信,这是鲜血染就的颜色。这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条生命的妖刀,似乎已将他完全迷住。
漫天的水幕,仍在密密扬扬地倾洒着,边云要塞一片漆黑,就只有土石搭筑的营房中闪烁着黯淡的烛火光芒。新兵的数量,由原来的一百余人锐减到了三十人不到,将近一半的幸存者被挑选出来,沿要塞内外散布游弋,布哨警戒。另一部分,则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掩埋空埕上堆积如山的死尸。
边云一侧的大门上,高高悬吊着卡姆雷的尸体。他的头颅被一支长箭贯穿,紧钉在颈侧,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双目圆睁不闭,宛如在斜首凝视黑暗中的某样物事。密集的雨水带走了他身上累累的泥渍血迹,对于一具尚有用处的尸体,这无疑是最好的清洗方式。莫达鲁在窗户内看着马蒂斯吩咐士兵们做完这一切,满意地点了点头。少将厌恶任何污秽肮脏的东西,很明显,这名年轻的背叛者看出了这一点。
尽管无法控制寒冷引发的颤抖,两名立在大门后侧的新兵仍竭力挺直了腰杆,神色警惕地探视着周围的动静。少将在诛杀敌人时所展现出的强横气势,激起了他们心中即将消失殆尽的军人荣誉感。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死杀戮之后,幸存者们隐隐多出了一种过来人的漠然淡定。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刚从训练营中走出的菜鸟,而成了从死人堆中爬出的真正战士。虽然在比野兽还要凶恶的边云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但现在野兽已死,他们却还活着。
“你们都还活着,但不代表可以一直活下去。如果不想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一样,就要先成为一个军人。现在的你们,就只是群刚出新兵营的废物,胆小鬼!跟‘军人’这个名字,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莫达鲁在解散队列之前,对着新兵们淡淡地道:“军人在对敌的时候不会发抖,只会拼命。你们还有机会可以去尝试改变自己,但我保证,这样的机会不多。或许在下一次博杀中,仍然习惯于发抖的那个,会成为冥王的新猎物。”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将的眼眸中闪动着狼一般森冷的光芒。他并不指望能够从本质上改变这群新兵,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刻薄诛心的训斥却往往是激发部下潜力的有效手段。莫达鲁并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领军者,他早就习惯于粗暴直接的导引方式,一贯如此。
似乎是少将的斥骂起了作用,每一个隐在暗处的岗哨都在瓢泼也似的暴雨中苦苦支撑,身体俱是被冻得簌簌发抖,但却无一人擅离负责的警戒区域。他们正在等待的,是唯一一个逃出边云的人,一个有着满头黑发的男孩。
正如巢对幼鸟之温暖诱惑,在孩子的心里,孤独的可怕要远大于死亡。撒迦如同莫达鲁料想的一样,在接近黎明的时刻,回到了边云。
一直跑到再也迈不动脚步以后,撒迦钻进一个完全由荆棘虬结形成的巨大刺团中,沿着缝隙,爬到最深暗的一处躲了起来。
树丛间仍然很安静,除了撒迦在急促地喘息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干涩的喉咙里,仿佛在烧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热辣辣的灼痛感。撒迦双手抱住膝盖,怔怔地坐在刺丛间一小块湿地上,瘦小的身躯一刻不停地发着抖。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而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绝望地接受。
撒迦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在很长的时间里,就只是畏缩在刺丛深处,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场可怕的暴雨在奇力扎山脉中汇出无数道浊然泥流,他才如梦初醒般起身,犹豫不决地往要塞方向走了回去。卡姆雷在临别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撒迦都记得很清楚,但却根本就控制不了心中回边云的渴望。那里有他的父亲,那里有他的叔叔们,那里有着一切他想要的东西,那里,是他温暖的家。
刚开始时,撒迦走得很慢。他浑身被淋得透湿,牙关激烈地相互交击着,不住地把手放到嘴边呵气,步履僵硬而迟缓。这年幼的孩子,几乎已快被冻僵。到得后来,撒迦渐渐加快了脚步,如墨似漆的夜色中,他的眼眸在幽幽地闪烁着淡紫光芒。
远远,远远的,撒迦就看见了要塞大门上吊着的那个人,以及,他钉在一旁的头颅。饱含企盼的神情在撒迦脸上凝固,内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在赤裸血腥的事实面前,彻底泯灭。他茫然直视着父亲的尸体,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炸起一声清脆声响。一片昏沉中,撒迦隐约感觉到是什么破碎了,但却无力去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张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含糊的哀号声。
剧痛袭来,鲜血逐渐溢出嘴角,视野中的一切并没有任何变化。卡姆雷断了头,僵硬地悬挂在那里,身躯随着风势微微晃动。撒迦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微笑,说上半个字,更加不可能在夜晚时用体温捂暖自己的双脚,因为,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