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学校的商店买了一张大白纸,裁成四块,挑了一块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师大家教”四个字,贴在一块硬纸板儿上,挂在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骑着车就出发了。他曾经看见有大学生在街头举着这样的牌子寻找工作,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即使有一点机会和希望,他都要尽量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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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边的柳树还没有吐出最初一抹绿芽,但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轻柔了许多,全然不像过去一个冬天的风那样肆虐。北京的冬天气温并不是很低,但是风很大,冰凉的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感到凉意刺骨;春天风也很大,而且绵绵不绝,但终究温柔了很多,让人不觉得那样厌烦。
士心骑着车走在温柔的风里,嘴里还哼出一段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劳动的路上,他总是这样哼哼着,一种激情似乎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劳动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五岁那年第一次出去到大河滩里捡骨头到现在,他生命的轨迹里似乎一直伴随着劳动,劳动能让他为家里尽到一分责任,能让母亲为儿子感到骄傲,也能带给他一种内心的安宁和踏实。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愉悦,也喜欢劳动之后手里捧着自己挣来的钱再把它们几个家里的时候的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先到了西单,刚刚把车子和牌子摆好,执勤的人员就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赶紧走。在繁华地段摆摊设点必然要遭到赶撵,对于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他家里的那个小摊这几年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亲守着被砸坏的摊子默默垂泪。北京是大城市,虽然执法的人未必能像家乡的那些虎狼一样的城管一样凶悍,但沿街摆摊一定会遭到干涉,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一定不会贸然举着牌子到街头去寻找工作,毕竟沿街摆摊是违反规定的事情。
他骑车到了安定门的过街天桥上,那里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个地铁出口,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骑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家境都略好一些,愿意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比较多,同时还有很多在公司里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铁上下班,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装,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这个季节里穿在身上很温暖。士心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街头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上有很多小贩在高声叫卖着袜子、电动剃须刀、假冒劳力士手表、盗版光碟和小猫小兔之类五花八门的商品。他明明看见有个商贩在兜售刚刚孵化出来的鹌鹑,硬说是永远长不大的松鼠鸡,很多人好奇地观望,然后掏出两块钱买一只不出一天一定会死掉的小鹌鹑回去。
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车道上的车辆象洪流一样涌过,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士心的客户。他饥肠辘辘,但现在还不能回学校,他希望在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里,会有一个人来光顾他。这个时候他正背负着几百元的外债,当初来北京上学的时候王老师借给他的五百块钱也没还上,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桥下是护城河,刚刚解冻的河面上飘荡着过去一个冬天里人们丢弃在上面各种垃圾,花花绿绿的如同家乡山坡上的野花。河边路旁是一爿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诱惑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面的诱惑,现在这个时候那样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体有些发软,这些天来身体明显地虚弱了,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有六十公斤,这学期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仅仅只有五十二公斤,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的恶化当中。他不应该挨饿,但这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除了几张菜票之外,没有几毛钱。他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只能让他的健康不断恶化。他觉得应该用口袋里的几毛钱去买一碗刀削面吃,但是努力地劝说自己几次之后他还是松开了口袋里已经被自己捏的皱巴巴渗透了汗水的几毛钱。
“回到学校里,三毛钱就可以解决肚皮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耻笑自己刚刚垂涎欲滴的那种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下班的人流渐渐稀疏起来,整个城市这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的时候张士心终于绝望了,看来他只好明天再来。他将纸牌子收起,准备放在自行车上回学校去。这时候忽然听见人群喧腾起来,在他身边大声吆喝的小贩们顿时乱了阵脚,如鸟兽散。士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走过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他的脸:“罚款!”
他知道这些人是城管。在家乡摆摊的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头追逐小贩,没收小贩的东西,常常将那些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设点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商品散落一地。但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做了城管的俘虏。
他口袋里只有几毛钱,他把手放进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几毛钱,钞票已经被他捏的透湿了。他站在街头任凭那个大盖帽在耳边教训,一声不吭。那个红鼻子城管的嘴巴里跳出来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溅满了他的脸庞。他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如果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他一定会拿出来使劲丢在那张巨大的脸上,然后抬着头离开。但是他没有钱,所以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的唾沫星子点点滴滴散落在他充满汗水的黝黑的脸上。
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热闹,其他事情与他们无关。看的人多了,那个大盖帽就来劲了,开始像耍猴一样地耍弄张士心,惹得人们一阵一阵哄堂大笑。张士心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但是他咬着牙没有哭,强忍着泪水愤愤地瞪着那个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不能忍住,泪水便会肆无忌惮地喷出来,那样他就丧失了所有的尊严,那些围观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乐趣。
“小子,瞧你的样子是想吃人呢吧?”那个城管不依不饶。
一个过路的大妈瞧见了,穿过人群走到士心身边,温声说:“孩子,就给他交了罚款吧。看你是个学生,交了罚款赶紧回学校去。省得在这里叫那些无聊的人瞧了热闹。”大妈的话让围观的人感到无趣,很多人讪讪地离开了。但是张士心没有动,他的口袋里只有几毛钱,就算他拿出这几毛钱也不可能让这个红鼻子的家伙马上满意地离去。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士心疲倦极了,这个时候肚子开始疼得厉害起来,他知道一阵剧烈的疼痛即将到来。他翻开了所有的口袋,把仅有的五毛钱交给了那个城管。红鼻子显然非常扫兴,将五毛钱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随手丢到士心脸上。五毛钱顺着士心的脸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上,那个人用食指戳着士心的脑门,揶揄道:“小子,算你骨头硬。早些年出生一定能当个烈士。记住了,明儿要是瞧见你,还整你。你信不信?”说着话一脚踢翻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