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雾中的墓园内,丹尼尔的恐惧里,浑浊的河水中,记忆里十二岁少年的眼睛上……每次想到那件事物,列维就会产生无法排解的烦躁。
他想起了一些理论。它们是很浅显的知识,给小孩子看的科普纪录片里就有:
据说,只有极少数动物能认出境影中的自己,大多数平时被认为“很聪明”、“通人性”的宠物,都会认为镜中或水面上的身影是另一只动物。
影子和它四目相接,它感觉到影子的挑衅,于是它露出獠牙,发出威胁,而对面的“敌人”也在对它做同样的事。
人类也不是生来就能认出自己。据说婴儿要成长到十二个月以上才能识别镜影,甚至有的孩子要用更久时间。
当婴儿第一次看到倒影,看到的是蠕动的不明事物。他不掌握任何语言,也没有自我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看到”本身意味着什么。
当婴儿多次接触倒影,他趴在镜子上,与镜中的自己双手相帖,张开嘴巴,晃动身体,他意识到了自我,懂得了自己动作与镜中人的动作间的联系。
当幼儿看着镜影,他仍然不完全将它视为自己的附属物,而是半真半假地把它当成另一个孩子。他对它说话,突然回头看它,懵懂地试图找出它与自己的区别。
渐渐地,他终究会明白什么是倒影。镜中人微笑或哭泣的时候,他就会明白:此时我的模样也是如此。
列维不是婴儿也不是动物,他早就学会了从镜中辨别自己。不仅是狭义的镜子,其实人所见的一切都是镜子,都是映衬。
所以,即使现在周围没有镜子,列维也经常看到“那个东西”。
身为猎犬,他一直在主动探寻秘密,即使面对再阴森恐怖的传闻,他的应对方法都不是逃离,而是深入。可是现在,当他在一次次“映衬”中见到的那个东西时,他却一点也不想多看它,一点也不想去了解它……
可以的话,他希望尽可能地逃避它,忘了它,让别人也不要发觉到它。
他希望它只是偶然的幻觉,只要忽视它,它就不复存在……但愿它真的是这样的东西。
于是,列维就尤为不愿意面对丹尼尔。丹尼尔也是一件映衬之物,会让他察觉到“它”。
如果接下来他们会见到伊莲娜,也许这种察觉还会加剧。
所以,跟着他去三层的人必须是莱尔德……而且还必须是这个身穿脏兮兮黑色长袍的莱尔德,连十一二岁时的小莱尔德都不行。
莱尔德会废话连篇,会在害怕的时候说很多废话,什么吃汉堡先吃肉、什么灵媒、什么智齿之类的。和他说话的时候,列维想起的不是“它”的倒影,而是开车迷路的焦躁、疑似被跟踪的烦恼、各种假的工作证、单反相机、手提电脑、褪黑素、旅馆房间……还有令人尴尬的“用疼痛提高感知”和“肢体接触恐惧症”。
当然,也有一些风格不同的东西,比如他们在第一岗哨深处的阅读过程,这段记忆有点冗长,但也不坏,它可以让列维回忆起身为猎犬的职责,令他有点隐隐的愉快。
现在,列维特别想要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如果他们可能见到伊莲娜,那么列维更希望带着这些东西去。
它们就好像是行李号牌,或者社保号码,或者给货物分门别类的标签。一件无法甄别的事物,被贴了“标签”,就仿佛有了稳定的归类。
如果这件东西在没有“标签”的情况下见到伊莲娜,也许在见面的一瞬间,它就会被重新定义成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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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已经走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站在折角的小平台上。这里的高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层楼”的正常高度,但他已经不会感到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