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人的晋军队伍,百余颗曾火热跳动的心脏,现在都成了怪物口中被咀嚼吞咽的碎血烂肉。
马蹄声缓缓的踱过,当先白色骏马上那位银甲玄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用很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正如唾涎饕餮般嚼食人肉的怪物们,脸上却是淡漠洒然的笑意。
随着咀嚼声的渐渐低落,那些露出本来面目的怪物们也渐渐化作了原先的人形,依旧是木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只有嘴角还隐隐现出几抹未干的血迹。
跟随伏都王慕容暄一齐过来的,除了一向一左一右如影随形的光头嚓玛和玄甲黑衣的阿勒闵之外,竟然还有一彪为数约在两三百人的骑兵。当然,这些骑兵都是正常人,所以看到自己的同袍正在啃食人心的时候,眼神里还是不自禁的露出诧异和畏惧之感,尽管他们吃的是敌军的血肉。胡人并不像世间流传的那样残虐狠忍若妖孽魔怪,虽然马背上的民族或许更为凶蛮好战些,却终究是人,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的人,不是万不得已,谁会主动去吃同类的肉?
包括正跟在伏都王身后的贺楼度根也一样,他是右卫将军傅颜麾下的第一骁勇之将,却在高平失陷后,跟在了伏都王的旗号下,可即便暴烈凶悍如他,却也在看到这一幕后很不自然的皱起了眉头,隐隐想起了这些日子流传在军中的关于伏都王亲兵队的传闻——伏都王可以驾驭草原上的姆噶伽,坟冢中的凶灵。眼前的情景似乎验证了这个传闻,只是贺楼度根不会愚蠢的当面表现出来那种心底的惊恐和犹疑。
慕容暄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族人部下们怎么看待这些战神之灵的不死军,事实上他认为那些族人们应该因此感到敬畏和欣喜,拥有这样的战神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不必去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而可以荣幸的与之并肩战斗,驱除进犯的南方绺子,而后必然西征南下,荡秦灭晋,所向披靡,一统天下,追随着战神之灵足迹得以立下煌煌赫赫的不世功业,这简直就是大燕国的天赐福音,而自己,作为战神恩赐眷顾的鲜卑王子,难道还不足以让世人顶礼膜拜?如不朽丰碑般永存于大燕国史册之中?
正如他之所想,一开始阻挡于前的王叔黑死神慕容厉已经逝去了,虽然不是他亲自下手诛弑,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突然现身斩下厉王叔首级然后又飘然隐身如天神下凡的灰蓬怪客是何许人也,然而这足以说明自己的天命所归,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成功的继承了慕容厉的军权。而在一场壮烈的防御战之后,他带领剩下的燕国大军主动放弃了城池,鲜卑人的战术显然还是灵活的策骑驱驰更为合适,夺取了城池的晋国人反而举步维艰,而他来去如风的骑兵们却成为了箍在对方脖项上的一只铁手,并且,越扼越紧。
驰援巨野水道的晋国大军被突如其来的伏击打败,这正是他的杰作,战神之军区区百人的战力竟使过万的晋人像是草原上受惊的羔羊和兔子一样飞奔逃窜,他成功的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才华,而在他自己看来,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他的目标很远大,取代一个志大才疏的下邳王慕容厉并不算什么,哪怕这位厉王叔具有远古神兽的神力,他要盖过体弱多病的太宰慕容恪和被疏远于庙堂的吴王慕容垂,成为大燕国唯一的战神,成为景茂兄长陛下的最得力股肱!
所以即便在听到光头嚓玛说道:“不打算看看吴王的信简?”并递过来一束变色的羊皮卷之后,慕容暄淡漠从容的神色也依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手:“不必看我也知道说的是什么,年轻的晋国将军让我的六敦王叔有些不耐烦了,他需要我加强拦截后援的力度,可事实上,我难道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这个繁琐而又艰苦的事情?”慕容暄的目光扫过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首,和对慕容厉的称呼一样,他也称呼慕容垂为王叔,只不过垂字是先帝为了讥嘲他改的名字,用之未免大为不敬,所以慕容暄是用慕容垂的小字来作为前缀的,当然,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也未见得体现了多大的尊敬之意。
(按:慕容垂本名慕容霸,表字道业,小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名,叫做阿六敦,前燕景昭帝慕容儁以慕容霸坠马折齿的经历借机奚落,让慕容霸改名慕容垂夬,垂字指的是坠马垂落,夬者当为缺之喻,自然指的是折齿缺牙了,后来慕容垂夬以卜卦谶示之意,正式改名为慕容垂,而省去了夬字。)
“这次的语气很严厉,看来是前方的战事让他很着急了。”嚓玛小声的提醒道。
慕容暄笑了,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傲:“那就在他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我们再去帮他,这样我们的作用才更明显一些,不是吗?毕竟我的人马不多,就算加上刚刚赶到的车焜将军的人,也不过一万出点头,傅将军还分了一半兵去,却要面对数万南人大军。对比面对一个小小据守的营寨,拥兵八万的六敦王叔犹自束手无策的局面来看,我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嚓玛印着奇怪花纹的光头点了点,对小王子的说法表示了认同,内中的含义却是心照不宣的,和对先前下邳王慕容厉的策略一样,让慕容垂先陷入窘迫艰难的境地,再来证明伏都王慕容暄的重要性,只是慕容垂不是慕容厉,有着大燕战神之名的他很难找到这种犯错或者处境艰危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又何不再等上这么一等?慕容暄已经算得很清楚,黄墟力战突围,救下慕容厉是自己的第一功;其后临危受命,接过战死(对于向朝廷的禀报,自然说的是战死)的下邳王军权,困守孤城数日,成功迟滞晋室大军数日,而后又基本成建制的将燕军撤出重围,保存了相当力量,这是第二功;接着又半路设伏,重创驰援巨野水道的桓冲大军,把这方圆数百里内的广阔疆域都变成了鲜卑骑士驰骋的战场,这又是第三功。有了这三大功勋,初出茅庐本只是以随军出征的身份混混资历的伏都王慕容暄可谓惊艳登场,即便比之扭转战局的慕容垂突袭巨野水道之功,亦是可堪辉映的骄人战绩了,比较起来,像现在封锁住晋军前后通路的情事,只不过是军功中一个小小的点缀罢了,只要不是让开通路,让晋军的后续援军堂而皇之的进入,那么谁也不会指摘自己半分,堵而又不全堵,其间的分寸慕容暄拿捏的很好,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一向崇拜慕容垂的右卫将军傅颜恪尽职守的疯狂堵截前往颍水大营的各地散兵援军,恐怕慕容垂要承受的压力还要更大些。
“还有件事……”嚓玛将手中的羊皮卷很随意的放入怀中,目光飘向了远方,语气显得很郑重:“……那个远古神兽又来了,从方位来看,离这里也很近了,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
慕容暄在马上的身形忽的一端,一股油然而生的凛冽之意使后面跟随的贺楼度根畏惧的缩了缩头,而一边的阿勒闵却早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忽而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树丛深幽处。
远古神兽,慕容暄当然知道嚓玛指的是谁:“那个杀死我战神之军的晋国将军想必已经回去通报了这里的情形,面对战神之灵的无上威光,那位南国的大司马当然知道要用什么人来应对,你说的没错,他肯定是冲我们来的,而且我可以肯定,那个晋国将军也一定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