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页

——跟那些只知道整天唱高调的东林党小字辈不同,邹维琏这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可是一眼就看穿了钱谦益煽动东林党发起政治风潮,逼反黄石和福宁军的险恶用心:从大明朝廷的角度来说,值此国家不稳、天下多事之秋,哪怕铁了心要铲除黄石的福宁军,也应该要秘密行事,把风险和动荡压到最低,减少事情的反弹和影响才对,譬如设下圈套,派出高手去伏击刺杀黄石之类,才是真正的上策。

但是,对于眼下赋闲在家,急于搞个大功好让自己起复的钱谦益来说,这种对国家而言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对他而言却是最坏的处理方式——作为一个无权无职的下野政治家,他根本无法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面,获得政治资本。即使成功铲除了黄石和他的党羽,那么所有功劳和利益,也都会被福建地方上的政治集团和在朝堂上任职的东林党人瓜分。所以,凭着东林党长期以来让人吐血的内部倾轧传统,钱谦益故意选择了一种最热热闹闹、轰动天下的,也是对国家伤害最大的处理方式:那就是在朝野之间发起舆论风潮和政治攻讦,强行逼反黄石的福宁军!搞出一场数省会剿的大会战!

在钱谦益看来,既然黄石的野心已经显露,接下来必定要造反,那么他现在大张旗鼓地发动所有力量去弹劾黄石,等到黄石承受不住压力,果然掀起叛乱之后,自己就可以凭着先见之明重新进入皇帝的视野。至于黄石起兵之后在福建杀得尸横遍野,百姓流离?那又关钱谦益什么事?这都是福建巡抚的责任啊?反正到时候钱谦益远在江南,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管是不是会逼反边关大将,给国家带来滔天大祸,只要能把举发的功劳抓在自己手里就好……这就是东林党的一贯尿性,而邹维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面对张岱一连数日的慷慨陈词,邹维琏只是含糊应对,最后经过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是以“时机尚未成熟”之类的借口,把张岱他们给敷衍了过去。然后又招待他们好吃好喝、游山玩水了几天,还送了许多市场上新推出的“澳宋商品”作为礼物,终于是把这帮纯属来添乱的家伙给打发了回去。

然而,此时的邹维琏巡抚还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七十八章 福建暗流(中)

思来想去良久,心思繁杂的邹维琏终于睡意全消,于是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慢慢爬起身来,却又实在无心处理公务,于是便从躺椅底下的隔层里,翻出一册《战争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虽然对澳洲髡贼勾结国朝武将、危害大明社稷的暴行,邹维琏在心中一向很是愤恨,明面上也总是做出一副与澳洲髡贼势不两立的姿态,但对于这些海外髡人搞出来的这些新鲜玩意儿,邹维琏这位巡抚大人还是挺感兴趣的,故而时常让仆人去市面上收集髡人印制的各类精美书报,然后在私下里细细阅读。

尤其是这份《战争史研究》的期刊,专谈天下兵事,深得邹维琏的关注。其中颇多军国掌故、时局针砭,既有古代的各种经典战例分析,亦有当今天下的战事速报和相关评论。里面的文章字句虽然通俗易懂,多用白话,分析却是由浅入深,说得头头是道,又颇有趣味,而最新一期的《战争史研究》里面,对于大凌河之战的评论文章,更是让邹维琏读得拍案叫绝,心有戚戚,反复诵读了几遍之后,依然赞叹不已。

“……话说天启年间,兵部尚书王在晋主持辽东战事,当时正值广宁大败,辽东官军已是全线崩溃,各个胆寒。王在晋勘察前线之后,认为朝廷边军已不堪再战,纵然侥幸收复广宁,也无力坚守。而且国家财力疲敝,根本无法与建奴长久对峙,于是主张尽数放弃辽东、辽西,以长城为边境,重修山海关作为最后防线,只以水师骚扰建奴腹地,如此便可大大减少军费开销,所需工程费用总共亦不过一百万两银子。

但当朝诸公皆以为,王在晋不谋划恢复辽东失地,反而还要再丢弃辽西,实在怯懦无用,于是将其罢免,改由帝师孙承宗督师辽东。孙阁老倒是一心想要打回辽阳和沈阳,收复辽东,但朝廷官军在野战之中实在打不过女真建奴,便想出一条堡垒计,在山海关外大兴土木,不断往东修堡垒。建奴来了,军民就缩进堡垒坚守,建奴退去,就再往前继续修新的堡垒,一边挺进一边施工,最后把堡垒修到沈阳为止。

此策如果用在永乐、嘉靖年间,国家财计充裕之时,或许倒也可行。然而自从天启年间以来,天下灾荒频繁,赋税难以征齐,户部银库早已入不敷出。孙督师为了推行堡垒战术,在辽西集结十余万大军,还要修堡垒、铸火炮、囤积粮秣,却依然无力主动出击,反而每逢野战必败,未能收复一寸失地,不能遣散大军休养生息,军费开销自然也降不下来,还白白送给了建奴大笔的粮草、兵器、马匹和饷银。而且每一次女真兵来袭,摧毁沿途各堡垒之后,官军还得再一次重修,于是朝廷又要拿出一大笔的工程开销。

结果,朝廷在辽西关宁军身上每年花费的军饷,居然高达五六百万两白银之多,而之前朝廷户部的岁入,也不过每年四百万两上下,户部很快就开始哭爹叫娘。孙阁老看看似乎不行,于是又想要自力更生,在辽西屯田,但辽西之地能够收获的粮秣赋税,折合白银只有十五万两。而且在关外屯田的话,如果关宁军无法在野战之中击败建奴,没办法阻止敌军劫掠,那么你这些屯田里的庄稼就等于是为女真人种的。

这般入不敷出之下,朝廷不得不一再加征辽饷,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可是依然无法弥补这个无底洞。由于在辽东要修筑这么多堡垒,工程用度太大,朝廷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于是西北各镇的粮饷长期欠发,导致山陕边军哗变,西北流寇横行之势遂不可遏止。而中原、山东也是不堪重负,民变蜂起。无论大凌河之战胜负如何,只要孙阁老靡费巨万的堡垒计不改,以朝廷财力之窘迫,迟早要被活活拖垮……”

……

“……唉,哪怕是内阁重臣,对辽事的见识恐怕也不过如此了。想不到这髡贼也是如此上心啊!”